作者: 北河一笛 | 来源:发表于2019-01-03 10:19 被阅读130次

    我呼唤着二,唤了半年之久,他站在岁月的那头,木木地傻笑着,就是不晓得应答。记忆里的人,没有谁象他这般木骨,一辈子木头木脑地做人,一辈子低着头挽着粪筐子,田垄地头,村头村尾地捡牛粪、羊粪、猪粪、狗粪以及人粪,一辈子没搂过女人更没有被女人搂着睡过觉……二的一生就象留声机的旧针头卡进了老唱片的破槽,反反复复就唱着那一句“拾粪拾粪拾粪……”堂堂男子汉,就这般在人世勾头走一遭,算是白活。二自己也没想到,他还远没唱够,就“咔”地一声断了针。掐指算来,二走了也有三十来年了吧?我估摸着,发展中早已旧貌换新颜的小村,已没几个人记得他了。路往前修人往前奔,没有人愿意象我这样,没事了叩着人老坟头招魂。

    喊了二多次,见他光傻笑不应答,我也气。活着老实木骨也就罢了,死了这么多年也没变灵光一点。虽然我的文字当不得吃穿,但有个机会出来逛逛总比在阴间挽着粪筐子强吧?这傻二,算是白死了这多年。

    说起来,二还算是我的远亲,我要是愿意的话,该喊他一声表哥。可我打心底里不愿意,非但不喊他,还唯恐他当同学面招呼我。贪上这么一个拾粪的亲戚,对一个初中女生来说,实在是件跌面子的事。

    那时节,村上捡粪的有二、三个人,可四季不丢粪筐子的,就二一个。冬日里,农活忙完了,累了一年的庄稼汉都窝在家里,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喝上两大碗堂客熬好的稀溜溜热呼呼的山芋稀饭,再啃上两个粗渣渣香喷喷的玉米面饼子。张老三王老二地邀在一处,围着火盆打牌,嘎着嗓门说些李家堂客腰粗刘家堂客胸大的浑话,嘻嘻哈哈地享受着难得的农闲时光。二一个老实巴交的光棍汉,是没人邀他烤火打牌的。靠拾粪,糊住一张嘴已不易,哪有闲钱买炭烧火盆?所以照例是起大早,也不知拿些什么生冷东西胡乱填了肚子,就挽着粪筐,扛着粪刮子出门了。

    数九寒冬,小北风溜溜地吹,把屋檐沟吹出一串冰溜子。四野都是白茫茫的雪,路上的雪踩实了,成了滑溜溜的冰冻。二穿着老棉袄,外面罩件毛蓝布褂子,褂子的颜色已经败成灰蓝色。袄子明显小了,短短地吊着,被一截草绳拦腰紧紧捆住。袖子也短,小手臂半截露在外面,冻得酱紫皴裂。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是我的远房表哥,只是在上学路上总遇见他,挽着粪筐子,两手努力地往袖笼里抄。头上顶着两块瓦的破棉帽子,鼻子尖冻得红鲜鲜的,勾头低腰,寻宝似地满地寻粪。我甚至为他担心过,天这么冷,牛啊狗啊羊啊猪啊的干吗要跑大老远出来拉屎?难道它们不怕冷?即便有几个粪蛋蛋,也被踩到冰冻下了,怎么能挖得出来?有时瞥一眼他的粪筐,大半都是空空的。我并不知道二的满世界逡巡,除了拾粪外,更是一种依靠和寄托,生活的和精神的。就像路边那棵酸枣树,一年四季都得站在那里。二,也得一年四季走他的路拾他的粪,站立和逡巡,是树和他的命。

    知道二是我拐了十八道弯的表哥时,是读初二一个傍晚。二站在我家院子的猪栏边,跟正在喂猪食的妈讲话。见我进院,妈忙招呼:“玲儿,你表哥送的柿子,在堂屋里。”我很诧异,不知道哪来的表哥?往堂屋里看看,也没看到什么陌生人。到是二,朝着我木木地笑。我懒得理他,收了竹篙子上的衣服,拿回去叠。喂了猪,妈招呼二到堂屋坐,还要留他吃晚饭。我拿眼横妈,又横二。二讪讪地起身,妈看我冷眉冷眼的,就没再留。临了,让二装了一粪筐猪粪走了。妈回头骂我:“死丫头,书没读几天,到晓得嫌高嫌低了。二拾粪怎么了?二拾粪也是我的远房侄儿,也是你表哥!”“没有大粪臭,哪来五谷香?泥脚杆子到嫌起屎粪臭来了?你有本事,我到看你能读到金銮宝殿里去?”我妈早年在村里唱过几天花鼓戏,骂人也象唱戏一样,一套套地。我不搭理她,也没心思听。我被突然冒出二这样一个拾粪表哥的事实弄得又压抑又郁闷。

    再看到二时,便总见他呲着牙朝我笑。二的脸黄黄糙糙的,很象新锯开的木头。笑的时候先是裂开嘴皮子,脸上的皱纹一圈圈向眼角和腮帮子旁挤过去,终于年轮般叠在一起。我每每冷漠地瞟一眼他那老实巴交的笑,便扭头假装不认识他,和同学们一路有说有笑地打他身旁走过去。二却依然真诚热情地笑,也不管我冷眼冷面的对他。一个星期天,我和胖丫杨三妮和邻村的吴兰花同学,到酸枣树下砸酸枣。不知从哪突然窜出一条野狗来,凶巴巴地冲着我们狂吠。我们作势弯腰捡石头砸它,它不但不退反而朝我们扑过来。二正好挽筐拎刮子走来,看我们仨吓得鬼哭狼嚎地,扔了筐举着刮子就朝野狗打过去。那狗怕是疯了,没命地向二扑咬过来。二把我们挡在身后,抡起粪刮子狠劲地扫。狗挨了几下狠的,终于“呜呜”哭着跑了。我们仨筛糠似地抖了半天,吴兰花哭丧着脸回她们村,我搀着软成一滩泥的杨三妮往家里走。连声谢谢也没顾上对救命恩人说。再见二时,看他木木地笑,我也暖了脸色对他笑笑。

    听妈说早些年二也不是完全没希望娶个女人,事情坏就坏在村里出名的狠婆娘寡妇牛翠枝那张破嘴上。牛翠枝年轻时人长得满俊的,白皮大眼,乌溜溜的一双大辫子在背后撩啊撩,不知道撩花了多少后生的眼?人呢也还温顺随和,讲情讲理。二十多岁死了丈夫,一个人带着个三岁的小丫头春桃过日子。人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象她那样年轻又有姿色的寡妇。牛翠枝可没“三仙姑”那份胆魄,巴不得多些人来惹是非。牛翠枝晚上睡觉,就有人来敲窗户,西皮二黄地喊:“翠枝开门,让我来陪你睡好哇?”牛翠枝吓得搂紧春桃偷偷地哭。第二天眼睛红红肿肿地上工,堂客们还劝她想开点,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好好地把春桃带大要紧。再后来那些牛皮光蛋们越发胆大起来,竟有人欺她胆小怕事,半夜拨开她家门栓子,要强行非礼。牛翠枝抵死不从,推搡中不知怎么摸了把菜刀,抬手狠命地砍过去。那人“哎哟”一声,嚎丧着冲出了门,也不知那一刀到底砍伤哪儿了?那以后牛翠枝就象变了个人,看人说话做事都狠毒毒地。谁要是惹了她,她能堵到人家门前骂三天三夜,不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骂翻天决不罢休。

    牛翠枝虽“横行乡里”,对她的宝贝春桃可是从舍不得说一句重话。“贫家养娇子”,春桃给牛翠枝宠得是又俏又辣又会占人便宜。十七、八岁的春桃象极了年轻时的牛翠枝,出落的是葱白水嫩,惹得村里一般后生天天晚上做梦想着她。白日里却不敢嬉皮笑脸地套近乎,她那水葱根似的尖尖十指,挠起人来可是毫不留情。

    二那时二十出头,老实巴交得象根木头,但特别好叫嘴。春桃在井台上扯水,每看见二都要喊:“二,过来!”二就木木地笑着过去帮她扯水,扯好两桶放井台边,挽起粪筐又木木笑着勾头走了。村里的三歪子也是拾粪的,黑皮刮瘦矮个头,一肚子小坏水儿。见二老实,平素总变着法子欺负他。看春桃总喊二扯水,也很想帮着扯,可春桃一次没喊过他,于是三歪子狠狠地嫉妒起二来。一次春桃又站井台边喊:“二,过来!”三歪子使坏主意撺掇二:“你过去抱一下春桃,我把半天拾的粪全给你。”说着拎起大半粪筐猪牛粪在二跟前晃。二给晃得心动起来,板着脸走到井台旁,木头木脑地从后面一把抱住春桃的腰。春桃再没想到老实巴交的二会来这一手,一下子惊急地涨红了脸,跳着脚又抓又踢又骂:“二,你个死货,放开我!放开我!!”二的脸上立时犁开了五道血沟子,双臂却僵了般捆在春桃的腰上撒不开。牛翠枝听到春桃的哭骂,狂奔过来,路旁拾起粪刮子,没头没脸地抽二,二稀里糊涂地松了手,抱着血乎乎的头脸一路号哭着逃了去。牛翠枝气恨难平,把二的粪筐子、粪刮子全折了当柴烧,还一路“断子绝孙的癞蛤蟆、臭牛氓、拾粪坯……”地骂到二的门前,又把二死去的爹娘和远嫁的姐姐全数骂了个底朝天。最后发誓要让二打一辈子光棍。二受到如此沉重的打击,以后只敢低头寻粪,再不敢抬眼看女人。见了春桃和牛翠枝更是如同小鬼见阎王,能躲多远躲多远。

    牛翠枝尖着眼睛要为春桃找个好婆家,也好让自己后半辈子能有个踏实的依靠。没想到天不从人愿,春桃二十岁那年冬天,在井台扯水时,竟滑到井里淹死了。牛翠枝一夜白头,四十多岁看着活像六十岁的老太婆。

    村里再难听到牛翠枝那大喇叭似骂人的嗓门了,也再难看到她扛着锄头出工干活了。牛翠枝的魂跟着春桃去了,健康和泼辣也跟着春桃去了。村里照顾她,派她去放牛。她便天天牵着牛游魂似地在野地里转悠。放了几年的牛,一次牛打架,斗红了眼,把角都抵断了。牛翠枝怕自己放的牛受伤,没法向队里交待,拼命去扯它,不想斗恼了的牛一牛角拐过来,把她左腿骨拐折了。她瘫坐在地,两头牛又抵在一处,八只蹄子踏花似地在牛翠枝身边踩。眼看老命不保了,恰遇二挽着粪筐勾头走过来。牛翠枝早忘了对二的仇恨,拼着老命喊救命。二扔了粪筐粪刮子,从牛蹄子下救出了牛翠枝。

    牛翠枝的腿伤好了后,走路一瘸一拐的,被划做村里的五保户。二也不怕不躲她了,看她一个人孤老可怜,常帮她拾柴挑水,她也帮二洗洗缝缝。山不转水转,一对隔辈的冤家对头,竟然成了相帮相助的亲人。一晃二也交四十了,四十岁还挽着粪筐子的二,这辈子真的应了牛翠枝的咒了——断子绝孙。牛翠枝想起来,心里就觉得对不住二。

    隆冬里,池塘里结了冰。牛翠枝拎了两棵黄芯菜和几件破衣裳去洗。还没蹲稳,人就滑倒在跳板上。爬起来又滑倒,眼看就要掉到塘面上。牛翠枝又喊“救命”,人都窝在家里烤火打牌呢,除了拾粪的二,谁能救她?转悠到塘边的二,忙扔了粪筐粪刮子,小心地踏上滑溜的跳板,把牛翠枝搀起来扶到塘边,又去跳板上够掉在冰面上的篮子。脚下打滑,一下子就滑进塘里去了。南方的冰结不厚,二在冰水里划拉,冰茬子划得手脸腿到处是血口子。牛翠枝趴在塘边狼嚎般地喊“救命”

    喊了好久,到底喊来了几个人。大家合力拉起二,把浑身湿透,面皮青紫的他送回了家。大家伙又各自家里拿了些炭来,给二冰窖似的家烧上一大盆火。牛翠枝烧了热水给二擦脸换衣,炖了姜汤给他驱寒,最后关好门窗,让他暖和和好好睡上一觉。二何曾享受过这等温暖,遂美美地闭上眼睡了。第二天晌午,牛翠枝一瘸一拐地送了几个煮山芋过来,才发现二炭气中毒,脸红红地死在了床上。

    二就这样走了,无声无息。提到二村里人至多叹一声:“唉,二啊,这辈子,作孽哟!”。没有人觉得少了二是个缺憾,连我也不觉得。只有牛翠枝苍老凄凉的哭声隐约在村子里飘“二啊,二啊……”远远听着象在嘶喊着“儿啊,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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