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芯
夜深了,窗外依稀可闻断断续续的蟋蟀鸣声,夹着湿湿露水寒气。没有月光,什么也都看不见;但那黑夜却又清冷的分明,干净的永无止境的黑暗,永远不能到头的黑暗。
监生睡不着了。披衣坐起,衣裳也沾了淡淡的冷气,监生把冷气穿在身上,皮肤微微一紧,接着是一阵不轻不重的咳嗽。监生并不讨厌病痛,甚至还有些喜欢;浅浅的病弱一些时日,只需躺在床上,三餐都有人侍候,不必应付没完没了的应酬,翻翻闲书便能度日。而且,病弱之时,繁杂事务便也不愿去多想,头脑也可落个清净。
可监生的头脑并没能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清净。
监生正盯着桌上那盏灯看。多好的一只灯,通体黄澄,敲之即有金石音,荡气回肠的一声响,不似凡间之物事。
这当然不是凡间之物事。监生想。监生知道这是佛祖的日月神灯,经三昧真火锻造,却因一个偶然的机会在野外被自己所拾,那段经历如同一场大梦,监生恍恍惚惚竟不能回忆得起;监生还知道这神灯不同于平常之油灯,它竟有两根灯芯相互缠绕,一根浅紫,一根淡青。
监生盯着它看,不觉已伸出手去,拿了火折子将灯点燃。灯芯缓缓吐出火焰来,轻轻小小的一捧,微微摇曳,将监生一片薄薄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墙面上。监生闭眼,再睁开,眼前仍是那盏灯,什么也没有改变。
她大概是睡了。
监生的思绪飘回到初夏。
拾得神灯的那天,监生并不知晓它到底有何特别。只是这灯实在漂亮的紧,监生素来爱惜物事,便将它一并带回了家。顺手放在桌上,也不去拭,也不去管,直到三天后的深夜,突发奇想就燃着了它。火苗较一般的油灯明亮的多,且并无黑烟熏人的眼,甚至还有淡淡松香气。监生心里赞了一声,不料眼前突然凭空出现一位少女;淡紫裙衫,正浅笑盈盈地望着他。
监生大惊。
“你是甚么人?从哪里来的?”
“我啊,我是从这油灯中来的啊!喏,你瞧这浅紫色的灯芯,便是我了。那青色的,是我姊姊。”
“胡说!油灯中如何住的了人呢?”
那少女微微一笑,便咭咭咯咯地说起来。于是监生知道这盏灯原是如来佛祖的神灯,少女原是一名仙子。佛祖不许她四处玩闹,将她封在灯中,派她的姊姊代为看守。少女却又偏偏是活泼的性子,压抑在灯中不得自由,难耐的快要疯掉,只得在深夜趁姊姊熟睡,偷偷跑出来透透气儿。
“神灯的破解法子我是会的。只是姊姊比我厉害太多,不借助外力,我是很难逃得出来的!唉,若是你能够将这灯芯剪断一根,无论是我的还是姊姊的,我就都将可以自由了!”
监生凝视着少女,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情感漫上心头。他心中生了怜爱和英雄气概,这感觉使他心惊;因为这不是一个监生能够具备的陌生的情感,他从前只知终日汲汲,只知唯唯诺诺和循规蹈矩,万万也不能够体验生动、更不消说拯救谁。可是明明白白地,这少女需要着他的拯救;只需他的一剪子下去,少女便能重获自由。只有他,有能力做这样的事。
监生的心情激动起来。可没等他说话,少女“啊哟”一声:“姐姐要醒转了,我这就回去。”说着比个手势,就要消失。
监生目送着少女,蓦地听见自己喊了一声:“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在灯火中回头莞尔,那笑容竟使得监生的心漏跳了半拍。“我?我不曾有名字。大家都唤我阿紫。你若是愿意,便帮我取来一个好啦!”
次日监生起了个大早,脑中迷迷糊糊地,竟全是昨夜那少女。他想那灯“舒丹气而为霞”,唤她“紫霞”岂不合适?他想那姊姊实在可恶,生生束缚了妹子的快乐。他也便想起自己的大哥来,想起自己居于二房总是平白无故地受气,哪怕自己家私豪富,在大哥面前也只是低头。这样的境遇,岂不是同紫霞相似?监生顿时起了同病相怜之意,同病相怜则不可避免地化为同仇敌忾;监生抄起桌上剪刀,奔向桌上神灯,便欲一剪了事。
然而他突然退缩了。无数个念头从脑海中奔涌而出,他拿剪刀的手惶恐一抖。
要剪下去么?一刀决定人命数的事情,有胆子做得出来么?
若是剪下去,便再不能见到紫霞了!你便从此仍是孤独一人,难道把这鲜活可爱的女子留在身边不好么?把她禁锢在这灯的牢笼,叫她一生一世伴着你;让她永永远远无法逃出,这样便能看她盈盈笑语一辈子——若是剪下去,这一切可就都没了!
若是剪下去,她便逍遥快活,她不必再受姊姊的压迫,而你仍要无休止地受着大哥的折磨!他的冷眼、假惺惺和故作姿态的虚伪,你还能受得了多久?紫霞的快乐是你给的,但又有谁能给你这快乐?凭什么在受压迫的世上只留你一人,把她留下,留下来陪你!
监生大叫一声,扔下剪刀,颓然倒地。
此后日子一如既往。监生照旧点灯,却惶惶地将家中所有的剪刀悄悄收拾了,统统藏进床下的箱子里面去。紫霞时而会在深夜出现,监生害怕见她,总是装睡,但白天又按捺不住思念,常痴痴地在神灯前坐下,一坐就是一整天。也有躲不过去的时候;紫霞依旧快活地说笑,憧憬着自由的未来;末了,她总是眨眨眼睛问一句:“喂,什么时候救我出去呀?”
“快了,快了……一定。”监生含含糊糊应答,不敢对上她的目光。
监生有时会愧于自己的残忍,但也实在没有勇气剪下那一刀。他也羞于承认自己的身上发生了爱情,虽然已有亡妻王氏和刚刚扶正不久的赵氏,但都如完成任务一般,一辈子并不知爱情为何物。紫霞唤醒了他沉寂的热情;他不愿让她走。
突然听得响动,监生的思绪略略收回。只见赵氏走进监生的卧房,见他独自对着油灯发呆,便掩嘴笑他:“爷从前可是一文钱都要掰成两文花的人,今儿怎么转性了,竟将这两根灯芯一起燃了去?”
监生似没听到她的话。
闲敲棋子落灯花。监生在想。可惜我不闲,也不爱棋子,我只是个碌碌的庸人。监生拿了银签子,想要剔亮那灯;然而,没有灯花开出来。一阵冷风自窗入,几乎将灯火吹灭;那火苗疼似的颤抖了一下,留下一股细细的、微辣的轻烟。
监生的病终于重了。
那夜披衣而起,点燃了灯,未曾想一坐就是一晚,晚秋时节正是天寒地冻,监生不可避免地着了凉,第二天便卧床不起,第三天就已是呼吸凝滞,痰在喉中滚动,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眼见就要断了气。
严氏家族几乎所有的人,全都聚在监生的床边,等待着他的死亡,在死亡的一刹那当有大把的嚎哭,紧接着便是大把的财产被清点、大把的争吵会发生。一个大家族并不因为监生的去世而丧失了元气,反而会在新的冲突中爆发新的活力。
监生明白这一点,他颓丧着,艰难地呼吸着,突然觉得一切都好没意思。攒下的家产,生养的儿子,在死亡面前竟都像一场笑话。他抬眼看到那盏长明不灭的神灯,紫霞正无言地看着自己;他眼眶一热几乎要落泪,他后悔自己的懦弱、残酷和不可见人的狡狯心机。你对不住紫霞!他的心在声嘶力竭地喊。她将永远被禁锢,这下你难道满意了吗?你对不住她,并且永远没有机会去弥补!
不。还是有机会的。
监生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两根手指。他全身有力气动弹的只剩这两根手指,他将用无言的符号做出最后的拯救。他知道这样的手势意味着什么,如果真有人会了他的意,那将是以自己的名誉换紫霞新生。他将被称作吝啬鬼、抠门佬,在人们的口中笑话一样传播……连两根灯芯都不舍得点,这样的人,岂不可悲又可笑么?
但他不在乎了。古人最在乎的便是名誉,但所有名誉都比不得紫霞。身边的人开始窃窃地猜测起来,监生两眼死盯,目光如炬,两根手指直指青天,仿佛永远不会折断或放下。
赵氏终于猜出了监生的意思,她一面抽抽噎噎地说,一面找出剪刀来,对准灯芯根部就是一剪。
当灯芯落下的一刹那,神灯的火焰瞬间明亮,火焰剧烈地抖动一瞬,一缕轻烟从灯芯头上冒出。大家看监生,监生的手已经无力地悬在床沿,紧闭的双眼体现安详和放松的神态;大家再看那灯,倒下的灯芯竟开出一朵灯花来,饱满如细小红莲,象征至上的吉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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