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年味|老人的烟火
在一片高楼林立的小区里，贴近北面的墙根，遗落着一排破旧的平房，总共有三十一间。它们曾经是人们存放自行车的地方，后来随着小区的翻新，大家拥有地下室和停车场以后，这里便被渐渐废弃下来。
一些人偶尔散步路过这里时，望着裸露在外的青黑色石砖，总会忍不住嘟囔几句:
“这些破房子什么时候才能拆掉啊，看起来真叫人别扭，好像挂在眉毛上的头屑！”
尽管让人觉得不舒服，但这块头屑一直也没有清理掉。后来，在这三十一间小屋中，有二十九间继续作为储藏室，另外两间被租了出去。
一位老人和一位小男孩就住在最靠边的那一间里。
老人已经七十多岁了，体格仍然硬朗，每天早上都会骑着三轮车去小区门口炸油条。车里堆满了折叠的小桌小凳，还有一摞摞瓷碗钢盆。男孩推着车跟在后面时，感觉自己就像船长一样在指挥一艘大船，然而，他却无法看到船员，那堆东西仿佛小山似的横亘在他们中间，让他觉得与爷爷隔得老远。
许多人都喜欢来老人这里买早点，他们说他的油条又筋道又喧腾，他们说他的豆浆味儿最正，有的人还问他:
“老爷子，我看你生火一直用蜂窝煤，而且一次也没有熄灭过，我就不行了，你能教教我其中的门道么？”
听到这话，老人嘿嘿地笑了起来，于是把锅端到一边，用铁夹子夹起炉灶里的煤块，对那人详细地讲了半天。
虽然老人很能干，但是他们的日子仍然十分拮据。平日里男孩几乎没有碰过玩具，他打交道最多的就是泥土和墙头。因此，对他来说，最盼望的日子就是过年，除了可以尽情地吃几顿鱼和肉，更激动的莫过于能够放鞭炮。
男孩从小就喜欢放爆竹，每到除夕晚上，他就会眼巴巴地等着老人找出事先藏好的鞭炮。鞭炮通常有十六挂，老人建议他一天放一挂，这样一来，从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都能有的玩。然而，最晚到初三那天，男孩就把所有的爆竹都点完了，这让他每一次都懊悔不已。当老人问他还想不想再放时，他却摆摆手说:
“不用了，爷爷，这玩意儿玩两下就觉得没劲了，再说，我也不是小孩子啦。”
可是，他的手里仍然发痒，他的眼里仍然闪着火花。在接下去的十几个晚上，他都会早早地趴到窗前，用抹布将玻璃擦亮，等待邻居们出来放爆竹。
天渐渐黑了下来，外面的火光也越来越亮眼。这时候，他看见一个人将一挂鞭炮抻直了摆在地上，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长的鞭炮，足足有四米多长，伏在那里活像一条细蛇。随着引线刺地一下冒出亮光，那人赶紧躲到了一边，紧接着，火红的蛇头就开始扭动起来，只见它左右挣扎，仿佛要从地上跃起，同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嘶鸣。男孩看得瞪圆了眼睛，不知不觉把脸贴到了玻璃上，将里里外外烘得热气腾腾。
这一年，临近除夕的一天，男孩对老人说:
“爷爷，今年你就不用给我买鞭炮了，那些东西我已经玩腻啦，我已经七岁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老人冲他笑了笑，没有回答，等到除夕的晚上，仍然给男孩拿来一个箱子，里面装着十六挂鞭炮。男孩看见那鲜红的包装纸，赶紧用手捂住眼睛，摇着头说:
“爷爷，我不是说了不要嘛，你为什么又买来了，”说着，他睁开眼睛，把其中一挂拿了过来，接着对老人说，“您把其他的藏回去吧，每天只拿一挂给我，要不我又控制不住了。”
“没关系的，你都拿去，今年保证让你放个痛快，”老人蹲下身子，把箱子放到男孩脚边，平视着他说，“孩子，今年不一样了，今年我认识了一个批发店的老板，他专门是做爆竹生意的，因为跟我是老乡，所以卖给我的很便宜——这些你尽管拿去，明天还会有的。”
听到老人这么说，男孩吃过晚饭就跑了出去，不到十点钟，就把那十六挂全部放完了。这一次，他带着满身的火药味躺回床上时，心里没有一点懊恼。
第二天，男孩刚刚吃完早饭，老人便把三只装豆浆的长方形塑料袋放到了他面前。男孩看见它们被撑得鼓鼓的，透过薄膜渗出淡淡的红色，他知道里面装的肯定不是豆浆，没等老人开口，就立即把它们捧到胸前，捏出一粒问:
“爷爷，我太爱你啦，这是从你的老乡那里买的么？”
“没错，他那里还有好多呢，”老人笑呵呵地说，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疲惫，“这里面分别装着大、中、小三种型号，记得点大个的时候要当心一些。”
“可是，它们为什么都是散的呢？跟一粒粒糖果似的。”
“散的就省得你慢慢拆啦，”老人说，“我那老乡特别照顾我，他特地给我留了很多散的。”
这天上午，在小区的一片空地中，男孩和几位伙伴站成一排，每个人都严阵以待，一只手握着一炷香，另一只手捏着一粒爆竹。随着一人发号施令，大家便一起点燃爆竹，然后飞速地丢出去。望着一粒粒爆竹划过半空，接着“啪啪啪”地闪出红光，洒下一片片深红的纸屑，每个人都不禁拍着手雀跃起来。
玩着玩着，有一个人往男孩的袋子里瞅了瞅，然后问他:
“我们手里的爆竹，都是一个个从上面拆下来的，你的怎么直接就是散的？”
“肯定是捡来的呗，”另一人挤挤眼睛说，“肯定是别人放剩下的，然后他收集起来继续放。”
男孩之前没有想过这件事，脸颊立刻涨得通红，他对他们说:
“我买的就是散装的，这样就省得拆了。”
“胡说，根本就没有卖散装的地方！”第二个人喊道。
“捡了别人的还不承认。”第一个人撇撇嘴说。
男孩急得掉下了眼泪，坚持说这是爷爷从他的老乡那里买来的，大家见到他这个样子，也就不再吱声了。
回家以后，老人听完男孩的哭诉，连连安慰他不用担心，说老乡那里也有整挂的鞭炮。又一天早晨，老人果然给他提来了一挂一米多长的鞭炮。
“看见了吧，爷爷的老乡专门就是批发鞭炮的，你想要啥样的他都有。”
男孩接过鞭炮，举起手将它提过头顶，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然后问老人:
“这挂鞭炮好奇怪啊，怎么既有深红的又有浅红的，既有大个的又有小个的？”
“孩子，今天都已经初二啦，”老人拍拍男孩的肩膀，说，“我那老乡的鞭炮马上也要卖完了，这些都是压箱底的。”
男孩点点头，把鞭炮小心翼翼地卷了起来。这时候，他发现老人的脸色似乎比昨天更难看了，好像敷上了一层爆竹里的石灰，他问老人:
“爷爷，这两天你身体不舒服么？”
“没有啊，”老人说，“我这两天就是觉睡得不太好，晚上外面放炮太吵了。”
这一次，男孩和伙伴们一起放炮时，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趾高气扬地拆一粒放一粒。这样果然放得很慢，一下午过去了，每人手里还剩着半米多长的鞭炮。
天快黑下来时，有一个人提议:“兄弟们，今天肯定是放不完了，咱们把剩下的都点了吧，明天直接放新的！”
大家也玩累了，于是把鞭炮摆到地上，点燃以后，纷纷跑到了一边。
这时候，大家发现，在一片噼噼啪啪的响声中，有一串鞭炮仿佛死了一样，趴在那里一声不吭。等响声平息下来，他们一起围了过去。
“这是你的那一挂吧？”一个人问男孩。
“没错，”男孩弯下腰观察，“刚才我明明点着了啊，它怎么自己灭了？”
另一个男孩蹲下身子，用一截香去触碰引线，只见它闪出一点火花，然后很快熄灭下去。
“估计是这引线有问题。”那男孩一边掐断香头，一边起身说。
男孩没有争辩什么，他一把抓起鞭炮，跑回家里，直接将它丢到了老人脚边。
“爷爷，”男孩叉起腰说，“你那老乡卖给咱们的都是什么玩意啊，怎么连点都点不着？”
“是吗？”老人捡起鞭炮，看了看，然后从抽屉里掏出一盒火柴，对男孩说，“用香点可能费劲，你用这个去点，肯定没有问题，这事儿是我疏忽了。”
“不用了，我已经玩够了，”男孩说着，转身躺回自己的小床，“明天我不打算放了，以后也不会再放了，再也不会去放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这跟大人小孩儿有啥关系呢？”老人坐到男孩身旁说，“不许生气啊，你先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再去找他买一挂，这回一定给你买一挂最长的，两个爷爷摞起来也没它长。”
这天夜里，男孩在朦胧中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响声，他揉揉眼睛，侧身一看，发现爷爷正在起身穿衣，紧接着，他便轻轻带上门，走了出去。男孩望了望表，刚到四点钟，他十分好奇，便也跟着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家。
这时候，小区里到处都笼罩着团团黑暗，微弱的月光在其中吃力地搅动，空气里弥漫着阴冷的气味。男孩躲在距离老人十几米远的墙角，探着身子观察他。
只见老人打开手电，低下头在地上搜索起来，不时用脚划来划去。爷爷是在昨天丢钱了么？怕白天被人捡到，所以趁现在赶紧找回来……男孩有些摸不到头脑。然后，他看见老人弯下身子，把什么东西一粒粒地拾了起来，又一粒粒地装进塑料袋里。顿时，男孩全明白了，他捂着嘴巴跑回了家里。
男孩的眼泪一直掉个不停。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开门的声音，便赶紧把脑袋蒙住，努力不让哭声漏出去。
天亮以后，男孩从床上起来时，老人正靠在桌边的椅子上，满脸微笑地凝视他，男孩觉得老人脸上的那层灰更重了。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呢？”老人笑着问，他笑起来时，脸上仿佛裂开了一道道口子，使那层灰色也跟着陷落下去。
“我梦见您给我买鞭炮啦。”男孩也咯咯地笑了起来。
“傻孩子，你没有做梦，”老人伸手指了指盘在桌上的那挂鞭炮，接着说，“我昨天就跟他打好招呼了，让他给我留一挂最长的，这不，我一大早就去取了回来——要是他偷偷卖给了别人，你不就没的玩了？对不对？”
男孩从床上跳下来，冲过去将它捧到胸前，仰着脸对老人说:
“爷爷你真棒，你真是太好了，那位老乡伯伯也是好人，你可要替我谢谢他！”
“没问题，下次见面时我一定告诉他。”
男孩低下头时，看见了老人那双枯瘦的大手，那手指如同晒干的油条，指甲里镶满了灰色的粉末，他又忍不住流出了眼泪。
这串鞭炮确实很长。晚上，当老人用晾衣杆把它绕在一颗枯树的枝头时，它的末端好像柳条一样垂落下去。男孩把所有的伙伴都叫了过来，说要让他们欣赏爷爷那位老乡的鞭炮。
随着鞭炮被点燃，所有孩子都发出了惊叫，老人站在一边，笑呵呵地问他们:
“好看么？”
“太好看了，简直像在树上挂满了星星。”一个孩子说。
“不对，更像是开满了红花！”另一个孩子喊道。
“你们说的都不对，”第三个孩子说，“这分明就是在广场上手舞足蹈的阿姨！”
听到这话，大家哈哈大笑起来。男孩得意洋洋地说:
“你看吧，早就跟你们说过，爷爷的老乡，从来不卖假货。”
#羽西X简书 红蕴新生#
https://www.jianshu.com/p/ee05f7eff678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