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摄影作
生命最初过的五个年,已经完全想不起样貌;若有,必是在那个街角。一条长青苔和风声的石板小巷,通往本地人的宅楼、一座庙子、公园的滑滑梯;奶奶背我去幼儿园时亦从此道,好叫我少被人笑话。
我们灰色的院墙外靠着一棵杉树,树常青青;一条也许是八十年代遗留下来的马路,每天经过许多本地人和外地人。每天,爸爸上班从树旁走过,透过墙上的镂花能看到他的脸——便想到等我也长那么高时。到了某个季节,奶奶就会坐在门前石阶上,把装在一个麻袋里的豆干翻出来,一根一根一张一张摆到墙上地上晒。大概是夏天,因为地上滚了一层烫眼的太阳,把豆干熨成一副副金箔模样。
吃到却是在冬天。豆干从重庆姑妈家寄来,韧而弹,很耐嚼。那是一种被真正的烟火泅透的味道:老的,厚重的,像奶奶的脸和手。
因此,烟火熏燎就是年夜里最初的味道。在锈铁门边一个锈铁撮箕里生起火,摆三炷香,开始唤阿公来。奶奶教我作揖,念的是“阿弥陀佛”“保佑我幺幺”云云。然后便可以烧纸钱。那忽长忽短的火苗和我玩,想要舔我的脸,而我的任务是要逗着它而不让它逮着。就这样围着火打转转,等到要熄了,从手里一沓纸钱里抽一张,嗖一下甩过去——常常飘到无何有之乡去了。使奶奶和爸爸一张张地捡起来,轻巧地排成一扇,重放到火心里,连手也伸进去——他们原来是像《倩女幽魂》里的金佛一样,不怕烧坏的。嫌我磨蹭误了吃饭,他们就把我手里剩下的都端过去,三两下全丢进火坑,铺桌子去也。我一人守在门后,看那纸被火撕开了洞,金红的滚边仿佛晚霞余烬,慢慢地融进一片深广的暮霭里。而火的温暖一阵一阵,像永远灭不下去。
很多年以后,忽而读到庄周,说:“火传也,不知其尽也。”方知记忆的火光乃不会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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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春天,幼儿园归来,推开门,一人背影清瘦搭着白衬衫,在院里操弄一架遥控车。他叫我的名字,把遥控杆放到我手里,说是买给我玩;仿佛认识了我很久似。爸爸不太高兴,嫌浪费。我只知道叫他二哥,后来才明白那是爸爸二姐的儿子、发廊里给我涂指甲油的凤子姐姐的弟弟。二哥来广东寻工作,在我们家住着。他用沙子砌了滑滑梯,带我去喂屋后厂房的狗。后来,来了另外的表哥表姐。他们都长我不少。等我们暗地里成了好朋友,他们便有事非得搬走了。
在生命起初绵长的时光里,许多人相继出现,我一个个地熟识了、记住了;而他们却忽而隐现,忽来忽去,带给我极大的不可理解——离开了惟一的此地的家,那些人将往何处?
稍大后,无常的童年记忆渐渐摸出些许道理:一年中有那个时节,消失的众人都会回到眼前。我们搬家到没有院子的楼房,每户配一个电铃铛。等到过年那天,来客按铃方可进门;一天响二十几遍的铃铛——多叫一个孩子兴奋!
主掌年夜饭的是爸爸。除夕那天他不睡午觉;早饭喝过粥,我们一起去买菜——童年的好多个傍晚,都是我和爸爸在菜市场的景象。菜市场里有各种要人学着辨认的气味,各种颜色,各种和洽的声音——仿佛可以把那些气味捂热了、炒熟了。卖鱼砍肉的往往是女人,脸上泛着红扑扑的光,显得很年轻。摊主们远远地就发现我,用友好的目光看过来,可我发觉爸爸从其摊前走过了,只好回以怯怯一笑。先去杀鸡杀鸭的档口,因为这是要费时的;其次选好鱼、贝、螺等,继而蔬菜,然后是香菇之类的干货。爸爸的眼睛从容地扫过一爿又一爿,像看一本我不懂的书。他时而转头征求我的意见:“想不想吃豌豆?这个苞谷好还是刚刚那个好?”提完鸡,有时买一例烧鹅或卤水鹅翅;末了,必须买水煮鱼或酸菜鱼的调料包、一小袋花椒。花市我们是不造访的,那向来是妈妈的职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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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酥肉。流着白脂的方厚的排骨裹了生粉,轻轻淹下清亮的一锅热油。忽尔觱觱发发,油面上汩汩涌起金黄锃亮的泡泡,你推我搡的,仿佛香味太满而装不住,全急着往外跑了。于是满肚子里钻进黄澄澄的焦香,使人明白了饥饿。
工序是很简单的,然而爸爸对排骨总要照料到极个别——或许是教师的习惯——一块一块地放下,一块一块地察看火候,少许少许地捞起。捞上来的酥肉块还挂着油,盛在簸箕里晾着,稍后要进红薯粉的汤。第一瓢捞起来,爸爸拈出最大的一块给我;我虽毫无功劳,但受之无愧——毕竟,我是持之以恒的第一位观众,是这一创造的见证者。我们偷笑着大嚼特嚼,听那淌在层层肉间哧溜溜的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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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又有三层大蒸笼架起来的芋头粉蒸肉;酸菜鱼或水煮鱼:用草鱼或者皮肉更丰腴的黄辣丁;青辣椒姜葱焖水鸭——鸭头是爸爸的独爱;香菇鲍鱼焖鸡;豌豆焖腊猪脚——腊味皆从重庆寄来,必有切成盘的腊香肠、猪耳朵、猪肝、猪舌、板鸭。凉菜是蘸辣酱油吃的白切鸡,菜是煮番薯叶尖、豌豆叶尖,牛角菜——刮成丝凉拌,切成片清炒,或者滚刀切成圆坨坨儿煮酥肉汤,配了火候得当而无人不欢的红薯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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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爸爸在家安置了一架电动磨子,叫大娘寄来黄豆,做豆花。奶奶精神尚好的年岁里,我们一起选豆子,泡豆子。磨出来的白浆流进大桶,让人想见婴儿的皮肤;再倒进一口铁锅,奶奶便用一个下午,坐在厨房里“点”豆花。雾气腾腾里,只觉得一个干瘦的影子半天没动,有一只手拿着筷子缓缓地搅动着,等待……豆花面上长有许多蜂窝状的细孔,浸在清茶一样透亮的汁里,爸爸说这是好的。那碱水点出来的豆腐有点涩香,有点从前豆腐干的味道——而常吃的广东的甜豆花便像水润的少女,细滑无骨,更得孩子们的偏爱。
……我们同样地在阳台烧香唤着阿公来,不过比巷子里的祭祀多摆了鸡和鱼,摆了两杯小酒,多了些许人气。菜分两盘,喝酒的大人们坐上桌,小一辈的在茶几边开灶各有各的自在罢。吃完饭,在阳台上看看广场上相继升起的烟花。烟花易冷,便再次点着煤气炉上油烟火,映祭坛里未烧完的蜡烛。
有一年,在我身边多了一只黑狗,名曰闷得儿。过年的那天,我们与二娘一家去珠海坐船打鱼,回来爸爸用沙丁鱼配小鱼干煮面做宵夜,面汤还冲着热气,闷得儿就呼嗤嗤舔得滴溜不剩了。二哥、爸爸和我三人计分斗地主,青筋暴起、呼声破音之间我方知他们原是赖子赌棍。闷得在一边咬着拖布打盹,始终不愿睡去。
爸爸的菜谱年年与时更替,而手艺日渐精纯。后来回了重庆,明白男人会做菜并非稀奇的事情——不过人人操手的第二职业或者爱好,且家家各有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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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年后,总下起绵绵的雨。软软的有南风吹来,乍暖又还寒,将人带到古老的心境里去。东边花灯一条街,年前是做花市的。夜深了,收市了,一街灯火还亮着。从桥下的路口望去,可以看到鬼神影影绰绰,看了不叫人觉得可怕,而只感到满眼生意的欢喜。有时从旧街经过,看到卖糕饼的档铺,招牌和价目一律醒目的黄底红字或红底黄字,一望而仿佛有气势,俨然藏着独门绝技的世家。字的形状和糕饼的形状一样古朴:方方正正,面上一层颜色端庄沉稳;可看着看着,黄油醇醇的香气不知从何处就化开来,整个人也似乎一块冷风中的僵饼,却在温热的蛋液奶油之间泡软泡酥了。街边的芒果树皑皑绿着,四季相连如同盛夏。
广东的人家,过年要在门前摆大坛桔子,或小盆栽里的金桔;柑橘的味是藏的,凛冽清爽,和水仙花相得益彰。可大娘山坡上种着的才是我们的心头宝:脐橙饱满多汁,甜中带着别处橙子都不及的果酸味;广柑皮厚而丫甜;椪柑是高糖而软糯的小桔子。在冬天,橙子的香气不知为何可以飘得很远,香远益清。
有一年,哥哥姐姐们先后回了重庆。他们都曾是不知所迹的浪子,忽而都成了家,安定了。隐约便明白,那个门前铃声不绝的年此去再难得……记忆之流水不驻,可是,有不知谁放下的一张网;它穿行四季,伸展在人足迹可至的静土深处,不倦地为我打捞着年华抖落的烟火气息——编结成梦里不迁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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