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已亭亭如盖

作者: 陆陆不是鹿鹿 | 来源:发表于2018-11-19 09:32 被阅读66次
今已亭亭如盖

楔子

外面的雨一直下不停,透过窗户幽幽传来,像是在诉说着一段绵绵的往事。

从收到先生消息的那一刻起,我都一直在想,这样的结局对于先生来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但是,当我看到先生的墓碑旁立着蒋良子小姐小小的墓碑时,我似乎明白了先生的选择。因为,墓碑上刻着先生苍劲的字:吾妻阿良之墓。

民国二十三年,秋。

“叮铃铃铃——”一阵急促的电车铃子响起,人群蜂拥而上,许睿清一手提着从平遥带来的一大箱行李,一手匆忙地按着快要被风刮走的帽子,倒也还幸运地挤上电车。

拉着电车上的吊环,许睿清整理好凌乱的外套,开始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车上的人群,电车上很是拥挤,人们疲惫的神情中带着些许新奇。

他想起几年前来北平时,人们对电车就像对鬼神一样敬而远之,而现在,这个象征着近代化的怪物,似乎,正在慢慢被北平街道上这些思想顽固的人们所接受。

正思索着,许睿清突然被一个学生打扮模样的女子吸取去了目光,她梳着双马尾,上面扎着湖蓝色的头绳,因为已近冬天,所以湖蓝色的短衬衣外套着一件中式黑色立领上袄,西式百褶及膝长裙和一双光亮的小皮鞋倒衬得她小小的个子更为精致可爱。

然而,真正吸引许睿清的,不是她的打扮,而是她那一口不标准的发音,因为,听起来,倒更像他的母语平遥话。

但许睿清也并没听清她说什么,只是听她同伴唤作她良子小姐。

电车在国立北京大学门口稍停,许睿清重新提起皮箱,快步走下车,把围巾往衣襟里掖了掖,然后拿下帽子,抬起头看了眼北大的校碑,在一阵簇拥中大步走进了学校。

正值国内形势严峻,作为一所国立大学,在北大,虽然暗地里风起云涌,但表面上看起来依旧平静,至少,当他这个同时接受过中西方教育的国学老师走进教室时,也并未见同学们有任何不悦。

许睿清走到讲台上,打开讲义,扶了扶眼镜,然后抬起头,习惯性地环视了一圈教室里的同学,缓缓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自我介绍,当最后一个“好”字说出口时,他看见了坐在最后一排低头临摹着一本字帖的蒋良子,眼中不禁闪过一丝诧异。

蒋良子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但她对许睿清并无任何印象,只是友好地笑了笑,继而又埋头认真临摹着。

不知怎的,许睿清心中突然涌过一阵暖流,就像他刚离开平遥去英国留学的那阵日子时收到母亲寄来的平遥特产时的那种感觉。

虽然是来北平的第一次课,但作为有着三年教龄的许睿清,原本以为,对于课堂上出现的一些小意外,他都能应付自如。

除了,那些意外,是关于蒋良子。

因为,当蒋良子把手中临摹用的钢笔戳进前桌男生的脖子里时,许睿清在她眼中,竟没有看见一丝凶狠,有的,只是强忍的泪水,在对视的那一瞬间,竟让讲台上的许睿清差点踉跄。

就这样,许睿清来北平的第一堂课因为蒋良子的行为被迫中断,被刺伤的男生虽被及时送到医务室,但蒋良子却难辞其咎。

但那一次,一向做事严谨的许睿清不顾舆论的压力,第一次违背自己的原则,替蒋良子担下了过失。

因为,也是那一次,许睿清才知道,那天在电车上,蒋良子讲的并不是平遥话,而是一口略带日本口音的蹩脚的中文。蒋良子说,她喜欢中国,但她也不容许任何人侮辱她的国家,她还说,她来中国五年了,可还是笨拙地学不好中文,所以,她很想上先生的国学课……

后来先生每每给我们讲起这件事时,总会感慨道,那是他第一次为一个人心痛,他说,也罢也罢,谁叫那人,正好是她的阿良。

是的,先生唤作蒋良子小姐为阿良。

我笑先生,阿良,阿良,多像一声声浅浅的吟唱。

自从国学课上的那件事之后,蒋良子与许睿清之间的关系似乎拉进了好多。比如说,蒋良子习惯晨读,而她又总能在许睿清来的那班电车铃子响起时,放下书本,踩碎一地的落叶,跑去校门口迎接许睿清。

她总是仰起头,用如同电车铃子一样清脆的声音,喋喋不休地给许睿清讲着她的家乡神奈川在这个季节,该是什么样子的。

蒋良子总是问许睿清,为什么北平的冬天不如神奈川暖和,她说,有时候,当班上的其他同学骂她是小日本,骂她的国家时,她会心疼。

最后,她垂下眼眸,攥了攥衣角,说,北平的风吹得心好冷。

而许睿清总是耐心地听她讲着,偶尔也会蹙眉,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的话,只是一直说,会过去的,会过去的,冬天总会过去的。

后来,每到上许睿清的课时,蒋良子总会早早地抢占第一排的位置,即使在很多同学都昏昏欲睡的国学课上,她依旧能听得津津有味,对于许睿清提的问题,也总是第一个举手回答。

渐渐地,许睿清也开始在空余时间教蒋良子一些国学课以外的东西,教她读诗写诗。

蒋良子读的第一部诗集是《诗经》,因为,许睿清总是说诗三百,思无邪。所以,蒋良子读的第一首诗也是《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蒋良子用一口蹩脚的中文缓缓读着,但许睿清却总是听得入迷,因为,每次听蒋良子的声音,他都仿佛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平遥。

当整个冬天快要过去,校园里的枯树也开始发出新芽时,蒋良子终于学会了写诗。

她写的第一首诗是送给许睿清的:与君相识晚,犹羡青梅情。但愿春来时,同赏岭上花。

许睿清说,押韵都不懂,还没脸没皮地写诗,这像什么话。

但他心里却是欢喜的。

如果所有的相遇都是不期而遇,那么所有的爱慕终会开花结果。

所以,当春天真正来临时,许睿清告诉蒋良子,阿良,我想用一辈子来教你写诗。

我想,先生说出那句承诺时,蒋良子小姐心中也定是欢喜的,因为,她心中那棵小小的树,终于开出了第一朵花。

那时的蒋良子小姐依旧和现在的我们一样,毕恭毕敬地唤作许睿清先生,她说,先生就是先生,我爱慕他的才华,也钦羡他的为人,可先生就是先生。

但其实蒋良子小姐也是有自己的私心的,因为,她想等许睿清真正实现对她的许诺那天,再轻轻唤他一声睿清。

爱会让人忘记彼此的身份,这句让我一直以来很感动的话,在先生的那里,却并未演绎出什么动人的故事来。

蒋良子生于神奈川一个温暖的都市川崎,虽然从小受本国樱花文化的影响,但内心却一直向往着悠久的中华文化。

于是,在蒋良子十岁那年,就来到了北平读书。

记得刚来北平的时候,蒋良子是忐忑的,她不会中文,一口母语让她不管走到哪里都不受欢迎。

但那时的蒋良子天真地以为,时间或许可以磨平一切,她的那些不太友好的中国同学,总有一天会接受她的。

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让她彻底关上了自己那扇打开的心门。

北平多阴雨天,世世代代生活在那里的人倒也被这种阴雨绵绵的天娇惯出了没有随身携带雨具的习惯。

所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就让北大的学子们不知所措,他们站在大雨中,看着通向教室的小石板路上积满了雨水,面面相觑。

在上课铃声即将响起的时候,一个站在队伍后面戴着灰绒帽的男生终于提议,由他先淌水走到教室的台阶上,然后,再协助同学们过去。因为,他的帽子已经湿透了,像一块旧抹布,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仿佛下一秒,就会啪嗒一声掉下来拍在他的脸上。

听完他的提议,在场的同学无不蜂蛹着推搡到队伍前方,想早点进入教室。

蒋良子身材矮小,又不爱多言,于是很快便被挤到了最后面,直到一个温暖的声音响起:"要我帮你吗?"

蒋良子诧异地抬起头,看到那个戴灰绒帽的男生正向她伸出手。

她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开心地伸出自己的手,但当她正准备跨上教室的台阶时,她突然感觉自己前方有一股推力把她大力地推开,她一个踉跄,后退摔倒在了水坑里。

而那个戴灰绒帽的男生,正双手叉腰好笑地看着她:"笨蛋日本佬!"

那一刻,蒋良子感觉自己坠入的不是水坑,而是冰窖,从头到脚,都被冷冷地冰封。

不知过了多久,蒋良子开始低头拧着自己湿漉漉的裙子,她看到自己眼前出现一双黑色的尖头皮鞋。

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不同的是蒋良子的头顶出现了一片蓝天,她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渐渐失去了知觉。

蒋良子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在梦中,蒋良子回到了神奈川的川崎小都,和父亲加濑桑一起,看着漫天的樱花纷纷而下……

梦醒后,蒋良子从别人的口中知道了很多事,此如说,送他回来的那位如同自己父亲一样伟岸的先生叫做蒋风,又比如,那位先生因为她被学校开除了,还有好多事好多事,蒋良子听得头疼,干涩的眼睛却流不下一滴眼泪。

蒋良子又重新去学校了,一切似乎都没什么不同,只是,自那以后,加濑良子变成了蒋良子,只是,自那以后,蒋良子便不喜与人亲近……

蒋良子说:总会有一个人,让你情愿忘记自己的身份,忘记曾经的伤口,愿意与他亲近,而对她来说,许睿清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可有些时候,即便忘记了彼此的身份,忽略彼此的国界,结果也不一定会如理想中的那般简单美好。

民国二十四年,隆冬。

北平的冬天总是来得比其他地方要早,仿佛一个猝不及防,街边的梧桐就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像一个个孤独的人儿,屹立在寒风中,向来往的人伸出干枯的双手。

可肃杀的隆冬中的北大却不是孤寂的,没有人再呼喊"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有的只是一次比一次更激烈的示威游行。

反对华北自治,因为这是中国的尊严,先生这样对我说,可是,他也说,这是国与国之间的事,无关个人。

但愤怒的北平学生却并不这样认为,他们把一腔怒火倾注于手无缚鸡之力的蒋良子身上。

当无数谩骂之声如同一支支利箭一样射向蒋良子时,她没有退缩,她毅然而然地加入了游行队伍,用一口依旧很蹩脚的中文大声呼喊:"反对华北自治!维护中国主权!"

可即便这样,也难平北平学子心中的怒火,依旧是止不住的谩骂,其中还有一人直接将蒋良子推倒在地。

但蒋良子从未埋怨过这些伤害她的人,当许睿清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着手臂上的一些伤口时,她倒吸了一口凉气,龇着牙试图以此来减轻疼痛,还逞强说:国有罪,则民理应首当其冲。

持续了一个多月的抗日爱国斗争在一场大雪中渐渐平息。

蒋良子请了几天假,躺在自家的小榻上休养。偶尔也会披上一件大红色的披风,去邻近的街道上买一份当天的报纸来看。

这天,蒋良子像往常一样在吃完早餐后拿起一本书就上了榻,才看了一页,她却突然想起,是许久都未见先生的面了呢。

于是,她重新合上书,推开衣柜,拿出一件厚厚的披风披在身上,很快便走到了附近的一条街道上,想着,或许在这里可以遇见先生呢。

厚厚的雪掩埋住街道,一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让人很难想象就在几天前,这里还……想到这里,蒋良子不禁叹了口气,罢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卖报!卖报咯……"报童清脆的声音响起,仿佛在唤醒沉睡的街道。

"小孩,过来这边!给我一份报纸。"蒋良子微笑着向卖报的小孩招了招手。

蒋良子接过报纸,然后从披风的口袋里拿出一枚硬币递给报童,看着他冻红的脸,她想了想,又从口袋里找出一枚硬币递给他:"小孩,拿去买点热乎乎的东西吃吧!"

看着报童拿着一沓厚厚的报纸继续向街道另一边走去,蒋良子望着又逐渐安静下来的街道,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七点四十,这个时候,先生也该去学校上课了吧。

于是,她掀起披风的帽子盖在头上,搓了搓双手,放进口袋里,然后转过身,缓缓消失在街道尽头。

"小孩,给我拿一份报纸!"不远处的许睿清正匆匆接过一份报纸。

在北平的初雪将停时,蒋良子回到了北大上课。

不过,她再也不用掐着许睿清坐的那班车来的时间去校门口等他,因为,每天清晨,许睿清都会在同一个街角等她一起坐电车去上课。

蒋良子也习惯了北平的寒冷,不再给许睿清讲温暖的神奈川。反而开始问许睿清一些发生在报纸上的事,比如,共产党与国民党谈判共同抗日的事情进展怎样等等,因为,蒋良子知道,这些,才是许睿清真正关心的。

民国二十五年,立秋。

这天,蒋良子像往常一样在学校的那棵老梧桐下等着许睿清上完课一起回去,可等了许久,都未见许睿清的身影,她便无聊地踩着地上的落叶,一边踩还一边数。

当蒋良子数到第九十九片落叶时,许睿清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阿良,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许睿清走到蒋良子面前。

蒋良子抬起头,认真地思索了片刻,然后才回答:"先生的生辰不是还有些时日吗?"

"傻瓜阿良,为何这样说?"许睿清笑了。

"阿良才不傻,那,先生又为何这样问?"蒋良子不禁红了脸。

"因为今天是遇到阿良你的第三个秋天,比我的生辰还要重要的日子。"许睿清从背后拿出一个小小的木盒子,轻轻打开,露出一块翡绿的玉坠,他看着不觉明历的蒋良子,轻声说:"来,阿良,我替你戴上。"

"先生……"蒋良子低头看着静静躺在胸前的温润的玉石,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阿良,还有一年,你就从北大毕业了,这就算做我提前下的聘礼吧"许睿清一字一句认真地说。

"先生!"蒋良子嗔怪道。

"阿良,怎么还称我为先生呢?"

"我……"蒋良子一跺脚,害羞地跑开了。

……

秋天很快过去,虽然国外形势不容乐观,帝国主义步步紧逼,但国内已然结成统一战线,誓要在寒冬中与帝国主义抗争到底。

所以,在国内,在北平,每每谈起这些事,没有人不义愤填膺,而北平学子中,更是有许多人投笔从戎。

而作为一个人日本人,虽然觉得本国的野蛮行径不容置喙,但蒋良子内心却是始终不愿说半句辱骂自己国家的话的。

所以,当迂腐的老教授问她如何看待两个国家的事情时,她才会说:我不知道。

所以,在原本与许睿清约好一起去去赏梅的日子,她一个人坐在了检察厅里。

所以,她才知道善良的中国人也有凶狠的一面,而他们的智慧,也在一道道酷刑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许睿清那天等了很久,直到红梅上的雪压断了枝头,簌簌地掉落下来……

先生说,如果还有一次机会,他绝对不会再傻傻地站在梅树下等一个晚上,以至于让蒋良子一个人在冰冷的监狱里忍受酷刑的折磨。

他说,当他去到检察厅里见到蒋良子时,她就像一朵破碎的梅花,触目惊心的红色让人一阵阵心疼。

而蒋良子说的第一句话是:睿清,对不起,我失约了。

后来,许睿清为蒋良子请了最好的医生,蒋良子的身体也一天天地好转。

许睿清给蒋良子说,明年的这个时候,你就该是姓许了。

而蒋良子只是笑。

翌年七月,国立北京大学南迁至湖南长沙,与清华大学,南开大学一起,组成长沙临时大学。

而当许睿清见证这场不太隆重的开学典礼时,身旁却没了他的阿良。

因为,谁也不会想到,蒋良子的旧伤会在南迁途中复发,来势汹汹。就像谁也不会知道,许睿清已经背着蒋良子偷偷写好了一沓厚厚的请柬。

许睿清把蒋良子带回了北平安葬,他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温暖向阳,就像他从蒋良子口中听到的神奈川。

但北平种不了樱花,于是许睿清就在蒋良子的墓旁栽下了一棵杏梅。

因为,这样的梅树四季都能开花,因为,他知道,他和他的阿良,缘分总是那么浅。

记得以前先生教过我们《项脊轩志》中的一段话:“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当时听时总是唏嘘不已。

而如今,还没等到杏梅亭亭如盖,先生就走了,抑郁成疾。

我想,先生该是幸的吧,至少,亭亭如盖的杏梅,不用一个人看着,独自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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