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碧血长天
清晨，岳朗是被阳光晒醒的。
往常天刚破晓的时候，铁珩早就把他叫起来去跑马练剑了，今天居然听任他睡到太阳晒屁股，真是奇怪。
他抓起衣服就往身上套，忽然觉得头发挂住了衣领，拿手一摸，横三竖四枝枝叉叉的，插了很多野花和狗尾草。
床边放着一套簇新的衣服，上面放着一把盛开的蒲公英。栌青色的布袍和裤子，鲜红色的腰带，衬得那一把小黄花越发娇艳。
他把衣服拉到身上比了比，大小刚刚好。
岳朗几步跨出帐篷，就看见一大丛野花插在他的箭壶里，随风摇摆着喧闹的五颜六色，箭壶里多了几十支白羽箭，下面压着一张崭新的麻背弓。
再往前走，是一把鲜蓝色的翠雀花，下面有一捧红艳艳的野莓子，还带着盈盈露珠。
草原的清晨有种难以言喻的寂静，草尖露水犹湿，野花星星点点，点缀着碧绿的原野。
岳朗沿着这巧妙妆点的一束束野花寻过去，这里找找，那里翻翻，在下面发现一个又一个惊喜：新的文具、新鞋子、合他身量轻重恰好的长剑……
最后一丛洁白的银莲花下有个小纸盒，里面居然是几块桂花松子糖！
铁珩正在河边做早饭，铁锅里水汽升腾，火带着烤肉的香味，安静又温暖。
岳朗心怀大畅，从这边跑到那边，又从那边跑到这边，忽然一个“乳燕投林”往铁珩背上扑去。铁珩冷不防被他撞得一个趔趄，亏着身手敏捷，躲开了铁锅，也避开了火堆，摔在旁边的草地上。
岳朗没想到真的得了手，趴在他身上咯咯地笑起来：“是谁总说时刻警觉，怎么一下叫我偷袭成功了？”
铁珩嫌弃地皱眉：“又长了一岁，没见你长了出息。这么沉就呼啦一下扑过来，你真以为自己身轻如燕呐？”
岳朗已经飞速叼上一块桂花糖，又顺手给铁珩嘴里塞了一块，咬得咯吱咯吱，说话都不清楚：“糖是哪儿来的，榷场上可买不到这个。”
“什么糖？这明明是蜜汁羊肠子。”铁珩忍不住调侃他。其实为了这盒糖他可没少费心，三个月前就已经跟榷场的小哥订好，前几天才拿到。
岳朗才不管他说什么，抱着铁珩在草上打滚，哈哈大笑起来。
孩子的世界就是如此简单，一点点小事就能这么快乐。铁珩也被他感染，跟着一起大笑起来，觉得花了这么多时间，大费周章地给他过个生日，非常值得。
岳朗笑了一会，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撑起手臂看着铁珩的脸说：“哥你知道吗，你一使劲笑，左脸颊上就有个很浅的酒窝。”
下一刻，岳朗只觉身子腾云驾雾飞起来，咚的一声掉进河里，溅起了好大的水花。虽然是五月盛夏，清晨的河水还是有点凉，他呛了口水，咳嗽不止。
岳朗狼狈万状划了几下水，才站起身，气愤无比喊道：“铁哥哥！”
铁珩拍了拍手，微笑道：“你的警觉哪里去了？谁告诉你今天过生日，我就不会偷袭你了？天气这么热，当然要在河里先洗个澡，才能换上新衣服。”
岳朗咬牙切齿：“所有人都被你骗了！每次一出事，大家总骂我闯祸，不好好听你的话，从来都没人怀疑坏的是你！”
铁珩转着手里的烤肉叉，说不出的怡然自得：“没人怀疑，这就是我的本事。”
岳朗水淋淋地跳过去，想把水往铁珩身上蹭，却再也没机会得逞了。
天空有着极为清澈的颜色，雪白的云悠悠飘过，像一幅从来没有被沾染过的图画。
岳朗心里惦记着去试新得的弓箭和长剑，急匆匆吃过早饭，就拖着铁珩去打猎，他摆出个寿星的谱儿来：“哥，今天我要骑你那匹黑马！”
铁珩的这匹黑马叫狼烟，正是最近他花了无数精力和心血才驯服的。这马浑身黑色，额头上有个白色的旋儿，很像一股烟气，又像一朵云，显得又神气又漂亮。它脚力极好，但性烈如火，根本不叫旁人近身。
岳朗眼馋已久，趁着今天生日，赶紧提出来。
铁珩心情大好，纵容地道：“你不怕狼烟使性子再把你摔下去，就给你骑。”
岳朗喜孜孜地跳上马，嚷着这次一定要打个大的野兽，二人纵马飞奔，离平时宿营的地方越来越远。
时近正午，夏日的太阳渐渐透出一阵热意，他们马鞍前后，已经挂了几只野兔和野鸡。岳朗却仍然兴致不减，一径向东奔去。
忽然一阵凌乱的马蹄声打破了这份宁静，远处扬起一点沙尘，很快从远而近。
一队人大概有七八个，都是一身玄青，只顾策马疾奔，已然队形不整，显得有些狼狈。后面追的有二十几个，一水的红袍银盔，大声吆喝着，朝这七八个人包抄过来。
两队人虽然服色不同，但铁珩认识都是北鄢骑兵，于是和岳朗一起勒马不前，实在不想卷入他们的纷争之中。
眼看红衣骑士就要追上了，领头的黑衣骑士唿哨一声，那七八个人队形变换，跑动之间尽力结成一个阵型，把一个人护在中间。
羽箭破风声响起，最后的两个黑衣骑士应声落马，地下传来一阵啼哭之声。原来落马的骑士中，有一个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孩。
为首的黑衣骑士突然转身，弯弓而射，追兵纷纷闪避，谁知却只听见弓弦响，并没有箭飞来。
红衣骑士大声喊着纵马冲了上去。
铁珩和岳朗在草原日久，西隗和北鄢话都听得懂一点，知道在喊“他们没有箭了”。
两拨人已经迅速交起手来，刀剑枪矛叮叮当当打到一处，黑衣骑士尽全力护着中间的人，都没有空去顾这个孩子。
一个红衣骑士跳出战团，手中的长矛一沉，矛尖穿透了地上婴儿的身体，那小孩只发出一声惨叫就断了气。
这人居然把婴儿的尸体穿在长矛上举起来大声呼叫，意在扰乱对方的心神。
岳朗见了这样的兽行，只觉得怒火满胸，管不得究竟谁是谁非，立刻拉弓搭箭，一箭就射中红衣骑士的后心。
铁珩本想置身事外，这一下也不能再做壁上观了，也朝着红衣那方，箭如连珠一般射去。
黑红两边正打得胶着，谁也没防备旁边还有这两个生力军。红衣骑士本来占了优势，敌人已经毫无还手之力，所以只顾着进攻，谁想后背猝然受袭，顿时乱了阵脚，情势登时逆转。
铁珩和岳朗几乎箭无虚发，人马纷纷中箭倒下，黑衣骑士不由士气大振，攻势益发凌厉，不一会那些红衣骑士不是被杀，就是受了重伤。剩下的一两个见状不好拨马就跑，也被铁珩和岳朗一一射杀。
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血腥味，黑衣头领忽然晃了晃，从马上摔下来。剩下还能动的两个黑衣骑士顾不上伤痛，下马把未死的红衣一一补刀杀死。
此时一直被围在当中的那个人踉踉跄跄地下了马，几步跑到黑衣头领身前，喊着他的名字：“承安！承安，你怎么样了？”汉语居然说得字正腔圆。
这是一个年约三十岁的男子，虽然是五月天气，他却穿着一件黑色的棉袍，脸色还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黑衣骑士后背中了一箭，箭尖在前胸露出一个突起，血色一点点在玄衣上扩散。
男子没想到他伤得这么重，脸色一下更加灰败，声音颤抖：“承安……”手浮在那支箭上面，想去碰又不敢。
孟承安按住他的手：“不能动，翼之，听我把话说完。”
一个脸孔圆圆的黑衣骑士腿上中了一箭，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叫道：“少将军！”
孟承安轻声说：“没保住沣儿，害他小小年纪就惨死，我……”
翼之拦住他：“这是他的命，也没有办法。”话虽如此，还是落下泪来。
孟承安看着那个圆脸孔的骑士：“汪庆瑞，我们还剩几个人，几匹马？”
汪庆瑞说：“杨辉伤重，已经不行了，人就只剩下我和刘三，马都多少带了点伤。”
孟承安咬了咬牙，像是下了一个极大的决心，转向铁珩和岳朗：“刚才多亏你们援手，你们两个是卫国人吧？我是莫州防御使孟川的儿子孟承安，能不能帮我们一个忙？”
铁珩点头：“我们确实是卫国人，帮什么忙你说。”
孟承安从怀中掏出一支带着飞虎纹章的令箭：“小兄弟，我手下的人伤亡殆尽，请你帮着他们，保护翼之到莫州去，去找我的父亲。此事生死攸关，极是重要！”说到这里，气息再也接不上了。
翼之紧紧握着他手，眼泪直流下来：“承安，说好了咱们一起回去的！”
孟承安轻轻摇头：“我走不动了，翼之。我说话不算数，对不住你。”他咳嗽几声，细细的血线顺着嘴角流下来，“汪庆瑞，告诉我父亲，我没能完成使命……此后全靠你们了！”
汪庆瑞含泪点头。
铁珩虽不认识这些人，但飞虎将军孟川大名鼎鼎无人不知，卫国的边关现在全靠他守卫。看着这样生离死别，也不禁黯然神伤，安慰孟承安道：“请少将军放心，我们营地还有十几匹马，一定帮着把这位爷护送回去。”
孟承安这才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对翼之说：“看，你的运气多好！老天都帮着你，送来这样的帮手。”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可惜，我没机会做你的李卫公，看见这片地方回我卫国版图了……记得……你对我说的话……”他语声渐低，终于合目而逝。
翼之跪在他身前，眼里是极深的哀痛，手指牢牢抓进了土中，指节几乎捏出血来。但他只垂头哭了片刻，就镇定下来，站起来对铁珩说：“走吧，追兵又要上来了。”
汪庆瑞和岳朗早就把几个马鞍换到了铁珩他们的马上，铁珩又把箭分给他们一半。
岳朗凑过来低声说：“哥，你带着他们先走，我骑马回营地去多带几匹马回来，再说这里到莫州还有几百里，吃的喝的也都没准备。”
铁珩想了想答应了：“在老河口汇合，你自己要小心！”
岳朗点点头打马向来路飞驰而去。
这翼之看起来病得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更无力控马，只能和铁珩共乘一骑。铁珩解下衣带把两个人绑在一起，就觉得他身子一直在抖，一股不正常的热度从厚厚的衣服中传过来。
只见他回头又看了一眼这片充满血腥的草海，战死的战士，尸身狼藉，都没时间收殓，却也只能狠狠心趋马而去。
果然他们纵马狂奔了不久，身后烟尘再次飘起，北鄢的又一拨斥候追了上来。铁珩和汪庆瑞数箭连发，射中几个冲在最前面的北鄢兵，瞬间解决了好几个人。
他们仗着马的速度快，铁珩又对这一带道路十分熟悉，不一会就摆脱了这小股斥候。在老河口和岳朗汇合后，岳朗把他们所有的马都带了来，从此可以经常换马而行，速度又加快了一些。
翼之却越来越虚弱，在马上昏迷的时候越来越多，偶尔停下也吃不下东西，最多只喝一点水。铁珩很怕他就这样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可他却不管再怎么虚弱，每次一要走都能挣扎着起身上马，连一声呻吟都听不到。
跟在他们身后的大队骑兵忽远忽近，却阴魂不散地一直跟着，怎么也甩不掉。
他们没日没夜在马上狂奔了几天，最后终于见到莫州那雄伟巍峨的城楼时，所有人才松了一口气。
凭着那支虎纹令箭，他们顺利地进了城门。
铁珩背着翼之，岳朗扶着汪庆瑞，一起走进飞虎将军的行辕。只见一队人盔甲鲜明地迎了出来，所有人都跪倒在地，口称：“参见定王殿下！”
翼之--现在是定王殿下李翊了--缓缓地舒出口气，轻声说了一句：“都起来吧。”就晕厥过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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