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的长寿花开了,圆红色,亮橙黄,细枣红,春节前含苞到现在,终于露了娇颜。记忆瞬间进入了花开的时光…母亲的阳台长寿花花开四季,我的长寿花只在这冬末春初开一季。我不如母亲。
记忆的长河在延展,思念汇进了奔涌而来的河流……
2014年一个平常的夏天,在一个平常的进入睡梦的凌晨,电话突然响了,弟弟打来电话,说母亲病了,要我快来医院。迷糊凌乱中穿好衣服赶到医院,母亲躺在急救的病床上,她脸偏向一侧正在难受的呕吐,医生护士大姐姐夫和弟弟弟媳都围在母亲身边。母亲很清醒,她说头疼,恶心。我以为,母亲是吃坏了肚子。母亲被推往CT室。大夫说,是脑溢血。从CT室出来,母亲就被送进了手术室,满头银发,都被剃掉了。大夫说,出血量太大了,在脑干,要马上手术。在很长一段惊恐懵懵然中,母亲出了手术室。大夫对我们说,还要去拍个CT。血,没止住。空荡荡的走廊里,匆匆赶到的三姨老姨扶着快速前行的手术床,急切的喊着,大姐,大姐,我附在母亲身旁小声喊着,妈,妈,妈妈……一行泪水从母亲的眼角顺着侧着的脸颊滑落到病号服的衣领上。
母亲,再也没有醒来。
时光的长河缓缓向前流淌着,波光中的母亲笑脸是多么的开心祥和……
雨一直在下,雨水很大。母亲肩拉着攀带,一双青筋突爆的手紧紧抓住架子车的两个把手,弯着腰在雨水中吃力的往前拉,三姨和表舅双手抓住架子车两侧的扶手吃力的推着。架子车上,是一桶粪,她们要把粪拉到菜地里去。正蹚水玩的我,忽然看到母亲她们就愣在了那儿。三姨看见了是我就扭头冲着我说,你个孬孙妞,愣啥嘞!这么深的水,你还玩啥嘞,还不赶快回家!我应了声赶紧撒腿就跑。我想跑快点,可是,跑不快。虽然十岁了可我个头矮,浑黄污浊的雨水沫过了膝盖。奔跑中突然什么东西划了下大腿,等过了水深的地方,听见路上有人说,这妞弄啥嘞?!腿上咋划这么长口子流这么多血!看见血,我像才得了命令似的,哇哇哭着往家跑去。
母亲是高中毕业生,毕业后去当了民办教师,干了几年,因为是富农子女被赶回村里,被剃了阴阳头游街,然后,被村里安排去拉大粪。母亲走后,听二姨说,母亲是省实验中学的第一届毕业生,在学校的时候不仅唱歌好,打篮球也好,本来按照平时成绩是可以考上大学的,临考试前两三个月突然害了严重的眼病,由理科改成了文科,这大学就没考上。
小时候的夏天,蝉声很响,杨树很粗,我们两三个小孩就拉了手要去量一下哪颗树是最粗的。大姐喜欢带着我和弟弟在街里疯跑着玩儿,一会儿去摸爬叉,一会儿捉迷藏,要不就扯个草席躺在哪棵大杨树下乘凉。有次在街里遇到了村里的一个说话不清的聋子女人,大姐就带了我弟俩嘲笑奚落她,气的她追着我们要打,追不上我们,她哭着到家里向母亲呀呀说着比划着告了状。母亲带着她把大姐找回来打了一顿。这是我记忆里大姐唯一一次挨了母亲打。
母亲结婚前没学过做饭,姥姥给她分的活是学做衣服。到过年的时候,母亲去扯布给我们做新衣服,去之前母亲问我,是带30元好还是50元好?没等我说话,母亲就说,还是带50元吧,备上,但只花30,要是万一有什么事儿呢。回来的时候,50元就都花没了,都给我们姐弟仨扯了做新衣的布。
有年暑假,父亲老家来了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堂姐,我觉得她有些土气,心里就有些不大瞧的起她,不怎么跟她说话,我就躲在自己屋子里。母亲就去把我叫出来,让我给堂姐打招呼。
我初中的时候记得有天家里来了一个陌生女人,在我家里住了几天。后来才知道她是和父母赌气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在火车站被母亲遇到,母亲怕她被坏人骗了就给带了回来。母亲给她家里打了电报,她父母接了电报慌忙赶了来接她回了家。此后好长时间女人都还和母亲联系,母亲每次就开解着她。
我初中毕业,考进了铁路系统的重点高中郑铁一中。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母亲笑着说,没想到,没想到二妞会考上!高中毕业,考的不理想,我没有了主意,就对母亲说,妈,要不我回读吧。母亲就托人打听给我找了回读的学校,第一天上午上完课中午回到家,我烦躁的含着泪说,妈,我学不进去了。母亲说,学不进,就不学吧,你用功夫了,天天学到夜里十一二点,周末也没见你偷过懒,你努力了,你就是不开窍,即使再学,也不见的有用。母亲又四处托人打听,按我的成绩让我上了一所中专学校。
我工作后,第一个月拿到工资,有三百多元,母亲说,你的工资你自己拿着,不用给我,但不要乱花。我就经常拿了钱给自己买新衣服,出去吃饭,出去玩。母亲每次看到我又穿了新衣服想说些什么但总又忍了回去。
工作几年后,我结了婚。我们小两口总是吵架,母亲就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她的一个女同学当年嫁给了一个局长的儿子,很风光,但当她的公爹因生病离世后,她男人不正经工作,她的生活一落千丈,早早离了婚,现在日子过的还不如母亲。母亲说,日子是靠着自己过好的。每次我们两口子吵架,母亲就说我不对,从不说他的不是,我们结了婚一直吃住在母亲家,母亲没有向我们要过一分钱伙食费,父亲对此很不满意,母亲就说父亲。
结婚后单位正好可以买集资房,给母亲说,母亲说,房子离单位近,要买的。我手里没什么积蓄,母亲一年前刚买过房子手里也没有什么钱。母亲说,你公婆我们两边都去借借吧。第一笔钱要交五万,姐拿了三万,母亲出去借了两万。一个月后要交第二笔钱,第二笔要交三万,后面还要交第三笔。我哭着说,他们家一分钱都不帮我拿,我给打借条他们都不帮我借,这第二笔钱咋交啊!不然不要了吧!把名额卖了在附近买个二手房,也不用发愁后面的第三笔钱和装修的钱了。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是今天就要交么?!不是还有一个月么?车到山前必有路!母亲又去找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表哥堂哥表姨表舅一千五百的借。时间到了,钱凑齐了。
一两年后,交房装修,还是靠了母亲和姐。搬进新家的时候我儿子九个多月了,这是我第一次离开母亲独自生活。刚搬进来的半年,母亲总来看看,每次都带着大米油挂面啥的,要不就放下三四百块钱,再不然就是把厨房灶台锅具彻底擦洗一遍。母亲坐在只有四个凳子和靠另两个凳子支着电视剧的客厅里,说,你们已经有了房子,往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我和我弟媳同时生的孩子,两个孩子相差十天。在孩子两三个月大时,母亲让我和弟弟一起住在她们三居室的新房子里,父亲对此很不满意,他想让我住在老院里看房子,母亲拗不过他就让我搬回了老院,有天,七岁的外甥来帮我看孩子,说姥姥偏心眼。不一会儿母亲也过了来看我,问我怎么吃的饭,我鼻子一酸说,怎么吃?有空了吃啊!我在老房子里住了没几天,母亲就让我又搬回了新房子里去。父亲又不停的跟母亲叨叨,说老房子里没有一个人怎么能行?母亲再没理会父亲。那一年,我姥姥瘫痪在床上,六十岁的母亲白天去照顾姥姥,晚上回来照顾我和弟媳。家里一下子同时添了俩小子,邻居们见了母亲都说母亲有福气,母亲听了也总是爽朗的笑。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生活一天天好起来。母亲随弟弟搬到北区,又搬到东区。她带着保姆把北区小区里的花园空地种满了菜,又把东区小区里空的小院种满了菜。若是我姨谁去看她,她就骑着她的电三轮载着她们到附近的河边、公园挖野菜,那姿势,如同去了她的后花园,天空里回响的都是她高亮爽朗的笑声。若到过年我们回去,吃完年夜饭,我们姐仨就急慌慌的去摆麻将桌,安排母亲给我们洗水果,母亲就笑骂我们怪有功劳。那几年,每次母亲回到村里,老邻居们就夸她有福气,母亲就笑的跟朵花儿似的,夸耀说身上穿的戴的都是孩子们买的。而实际上,每次我们带她出去买衣服买首饰,带她出去玩吃饭,她都扭捏的很,虽不说我们什么,但总不住的看吊牌价钱看菜谱价钱,总嫌贵。
村里改造后,有天母亲对我说,二妞,村里打算建个幼儿园,我想给村里捐十万块钱。母亲一脸的扭捏不好意思,我从没见过她有过这样的神情。母亲接着说,以前咱日子难,现在好了,村里建咱自己的幼儿园,这是对后代有益的大事儿,我想为咱村里做点儿贡献。我先是瞪大了眼睛,随即赶紧说,妈,妈,这事儿吧,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你想过没有,咱家是比之前好了,但咱村里的有钱人多着呢!你拿了钱,有人会说你好么?会不会有人说风凉话,说你显摆啥呢?我的话音落下后母亲眼睛里的光亮就暗了下去,不再说什么了。
从我孩子小学三四年级后,周末因为要上各种补习班,还经常会加班,经常是赶到母亲那里时都是饭菜上了桌,只等着我们开饭。我在饭桌上不停的催促儿子别磨叽抓紧吃饭,母亲就说我咋变得这么爱唠叨,姐批评我让孩子上这么多辅导班干啥。我委屈的不行,心里埋怨母亲和姐,心想我都快累死了她们还这样说我。吃完饭,我顾不上帮母亲洗碗收拾,就匆匆带着孩子上课去了。有一次,母亲终于没忍住,对急急慌慌正在穿鞋不停催促儿子快点穿外套的我说,每次来了,也不说说话,撂下碗就走。听母亲这么说我,我瞬间委屈的两眼噙泪,我扭过头不去看母亲,母亲接下去的话就没再继续说下去。这之后,母亲再没说过我什么,我吃完饭再急慌慌的赶着送儿子上课,母亲就会跟我走到电梯门口,不是说正好我下地下室一趟,就是说我想下去转转,不是把我送到楼下,送到小区门口,就是一直送到车边。那时候,我满心的都是快到上课时间了要赶快,送完孩子要赶回自己家去还能打扫下卫生。我看不到母亲的留恋和不舍。
前些年国家出台政策,对曾经没能转正的民办教师进行补偿。母亲积极的去整理材料,激动的不行。她说,不是为了钱,是得到了国家对自己的认可,她是真高兴。当年她教过的几届学生,每到过年过节聚会都要邀请母亲去,母亲就让弟媳陪着一起去。弟媳说,每次聚会,母亲的学生都要说母亲是如何如何管束着他们帮着他们,这么多年他们一直都想着母亲,如今好不容易联系上了,一定要每年都见上母亲一面。母亲每次聚会回来都开心的很。
记忆中,母亲年轻的时候有几个要好的朋友,是她高中的同学,印象最深的是温婉的培玉姨和敦厚的袁姨。小时候过年,母亲常带着我们去看培玉姨,培玉姨也常和她帅呆的老公袁叔带着好吃的来看我们,培玉姨就讲她上学时在学校里经常吃不饱饭母亲总从家里带吃的给她,讲母亲是如何如何照顾她,培玉姨总还说,那时候都吃不饱啊,可你妈总会给我带了吃的,让我少挨了多少饿啊。记忆里的袁姨总是出现在我放学回家的路上,每次她骑车从我身边路过,看到是我总是急忙刹车从自行车上一下跳下来,从她挂在车把上的黑色皮革包里不是掏出几个苹果,就是拿出一包点心塞进我怀里书包里,然后不容我说话,就跨上车子急速的对我说,二妞,这是我们学校过节发的,给你妈拿回家吃啊!话音没落地,车子就骑了出去,生怕骑慢了我会撵上去还回去似的。
母亲姊妹七个,我从没听到过母亲背后说过哪个人议论过谁,更没听到过母亲背后议论过哪个邻居。如果他们之间谁有了矛盾来找母亲评理,母亲总是当面说他们,谁不对,母亲就直接说谁。我那时候就觉得母亲真傻,就会得罪人。我总认为母亲缺心眼,情商低,说话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没有教会我为人处世的圆滑。她傻,也教会了我傻。当我经历了人生,做了多年的母亲之后,我依然不了解我的母亲。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不是母亲傻,是我真傻。
我看见,在波光粼粼的光波中,一个夏日的傍晚,在院子里洒满落日余晖的梧桐树下,母亲端了一个大铁盆子,母亲往盆子里倒满了温热的洗澡水,我们三个孩子站在母亲身边,母亲先抱了弟弟进去,洗好拿毛巾擦干了,接着洗下一个。母亲边洗边说,你们都不要和别人比吃比穿,要比就比学习,脸上脏了,要洗干净,不能大鼻涕挂脸上。
母亲啊,我静静的躺在时光的流波里,远望着你的似水流年。母亲啊,我想你了,我想活成你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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