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好像已入暮年,开始垂垂老去,最近许多旧事总是频繁出现在梦里。昨天夜里,我看见十四眼巴巴望着我,真的,一只狗暮年的苍老与可怜从眼神中流露出来,仿佛一张大网,令你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我从梦里醒来,对着沉寂的深秋之夜,听见沙沙沙的雨滴落在小区的大树上。
也是这样一个深秋的寒凉雨夜,十四带着我这一生的秘密走完了它生命的最后时光。而我,却是最后知道它离开消息的那个人。
那时,我还生活在一个叫鱼溪的小镇。一个我生活了十八年却恨透了的地方。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跟十四讲了我和女朋友怎样分手的悲伤故事。第二天晚上它没来找我,第三天晚上它还没来找我。第四天有人告诉我,十四死了。
我从来没想到,默默倾听了我十几年秘密的十四会这样突然的离去。我也从没想到,那竟然会是它最后一次分享我的秘密。
十四离开之后不久,我也永远地离开了鱼溪。
我搭乘一列逃亡的火车,穿过一座座漆黑的城市。火车碾过延伸的铁轨,那些秘密仿佛随着十四死去了一样,在铁轨上碎成一片腥臭的泥沼。
离开鱼溪后,很多个日子里,我怀念十四,如同怀念跟随它死去的自己。
二
1994年,9月14,我同十四一起来到人世。
佛家说六道轮回。我想我们前世是兄弟,最不济也是肝胆相照的那种。在我叫它十四之前,它都是没有名字的,家里人都叫它狗。我第一次叫它十四的时候,它昂起头,悲哀地看着我。
我知道十四听得懂我的话。那时候,我已经10岁。
10岁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孩,而十四已经有暮年的预兆出现。它的背更加嶙峋了,瘦瘦的腰微微弓起,眼睛上方的毛也开始出现衰老的端倪。
10岁之前,我们家发生了一系列的变故。这种变故——即使我已经离开了鱼溪,我也知道——现在仍为鱼溪人茶余饭后跃跃欲试要解开的迷。
我上小学2年级那年,父亲染上了赌瘾,累月不归。我的外祖父,一位教书先生,迫我母亲改嫁。没有人知道我母亲智力有问题,鱼溪人至今还只知道我母亲是个哑巴,但是他们知道我的祖母是脑子有问题的。我祖父,一位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唯一的乐趣是侍养家里三头健硕的黄牛,春耕秋耕,挣来钱养家糊口,多出来的就被我父亲抢去赌博。
我母亲的智力问题是结婚一年后生了我我父亲才发现的,但是为时晚矣。我祖父告诫我父亲,这种事最好是藏在心底不要讲出去。讲出去让人家笑话吗?说刘家父子俩都娶了傻子?
父亲开始留心我,他不晓得我是不是有母亲的遗传。我开始到处乱爬,开始试着站立,开始跌跌撞撞走路,开始咿咿呀呀学语……
两年后,父亲确认我是正常的,于是离开鱼溪,去了山西挖煤。两年后才回家。
三
关于我10岁那年,外祖父集合几位舅舅来我家打闹的事,我总是很恍惚。我并没有亲眼看见外祖父如鱼溪人所说的一样,翻过高高的墙头进到我家院子,但我确实放学回家后看到一地狼藉。锅碗都被打碎了,院里菜畦中有大片打斗的痕迹,支撑西红柿蔓的木架断成好几截,凌乱地扔在菜畦内外。菜畦边上还有巴掌大小一块触目惊心的头皮,上边粘连着我年迈的祖父花白的头发。
他们像强盗一样掳走了我智障的母亲。
我祖父给血淋淋的头上敷了一层厚厚的黄土,他高大的身躯也突然间佝偻起来,总让我产生一种他已日薄西山即将入土的错觉。伤疤一天天好起来,我们惊异地发现,祖父变了一个人似的,畏畏缩缩,神神叨叨,每天对着高高的土墙根撒尿。
我父亲更加嗜赌。十几天后,二爷从赌桌上把他揪回来,开口便问:媳妇还要不要?我父亲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瘫坐在早就没了弹簧的破沙发里,望着窗外青白的天空。不要啦。二爷问他,不要娃咋办?我父亲就没了言语。
鱼溪人从来不相信什么法律,他们唯一信奉的是家丑不可外扬的祖训和家族间原始部落式的连盟对抗。
在二爷的张罗下,我们刘家集结了十几口壮男去我的祖父家,请回了我的母亲。
我祖父看见我母亲被众人簇拥着回家,哇哇乱叫,拿根给牛拌草的棍子往外轰我母亲。这个可怜的智障女人不知所措,在一群男人堆里挤来挤去。最后还是我二爷制止了他老大哥的这种恐慌行为。
于是,母亲又留在了我们家。
四
到了秋天,鱼溪的雨就特别多。
我祖父还是神神叨叨对着墙根撒尿,一边哆嗦一边絮絮叨叨说着我们都听不清的话,往往撒一泡尿就淋透了,回房间裹着被子还喋喋不休。
撒了几次尿之后,祖父彻底病倒了,高烧不退。我奉父命,坐在床边看着祖父,因为父亲要趁着雨天出去赌钱。即使不下雨,他也天天去赌钱。前几年,祖父还能镇得住他,但现在,他不打骂祖父就已经很难得了。
十四蜷缩在我脚下睡觉,把嘴埋在裆里,睡得可香了。那时候,它还不叫十四。
杀了你狗日的……压死你狗日的……
我从窗外茫茫白雨中收回视线,看见祖父脸色通红,裹着脏兮兮的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闭着眼睛,脸上的肌肉痛苦而愤恨地抽搐,苍老而短促的声音不断重复着这两句。我摇摇他,问他要不要喝水,他不回答我。我摸摸他的额头,烫的像烙铁一样。他又昏昏沉沉不喊了,只是断断续续絮叨我听不清的话,我听得出,那是他对着墙根撒尿时特有的絮叨,仿佛一个神秘的咒语。
我的祖母在那次打斗中受了惊吓,早已不知去向。我母亲又聋又哑又傻,指望不上什么。天色渐渐暗下来,我只盼着父亲早点回来,我怕祖父就这样死在床上。
那天夜里,我第一次抱着十四,跟它讲了我心底的恐惧。那时候,它还不叫十四。
五
轰隆。
一声震天响把我从潮湿阴暗的梦境中唤醒。很奇怪,我梦到祖父挺着腰杆,站在土墙边上朝我笑。我望望窗外,天已经亮了。十四从我怀里挣出来往外跑,我也跟着往外跑。
土墙倒塌了!
我看见在一片白雨中,倒塌的土墙扬起的尘土在雨中四散。我的母亲在雨中湿成一片,土墙压在她身上,她痛苦的尖叫声招来了住在我家隔壁的二爷。
二爷披着一件洗的发白的藏青色中山装外套,跑到我家一看就大叫起来,很快来了许多人,他们动手搬夯在一起的大土块。我的母亲被救出来时脸色铁青,嘴里鼻子里渗出好多血。他们把我母亲抬进房子里,使尽法子救我母亲。我母亲到底是缓过来了,只会啊啊地哭。
忙活半天之后,二爷推推呆若木鸡的我。你爸哩?
耍赌去了,昨天就走了。
二爷骂了一句狗日的,一天到晚就知道耍赌,又问我,你爷哩?
发高烧,在屋里躺着呢。我说。
二爷气得直跳脚,发高烧你咋不知道喊人嘛?!傻子!一家都是傻子!
二爷从祖父屋里出来,慢腾腾挪到母亲屋里,看看躺在床上的母亲,又看看院子里的大雨。雨落在积满水的地面上,激起许多泥泞的泡泡,缓缓往地势低的方向流淌。
你爷死了。二爷的声音很小很小。
六
没有人知道祖父是什么时候死的,包括在他身边守着的我。没有人知道下着大雨母亲为什么要去院墙边,包括唯一在家里的我。当然,也没有人知道我做的那个奇怪的梦。
十四是知道那个梦,可是它只是一条狗。一条老狗。
父亲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他在那场大雨中离家后再也没有回来。直到离开鱼溪,直到十四死,我都没见过他。
母亲被外祖父率数十男丁又接回了娘家。外祖父开着他的桑塔纳,看着子弟们把我母亲小心翼翼抬放在后座上,开车掀起一溜尘土走了。其他人骑着摩托车跟在后面,尘土越来越大,蒙蔽了我的双眼。
我就这样呆呆站在空荡荡的大门口,看他们强盗一样,掳走我最后一位亲人。虽然她智障,虽然她又聋又哑。
埋葬了祖父之后,二爷每天都来为我送饭。就这样持续了一个月。
一个月后,霜降。
二爷说,跟爷走,以后就在二爷家里过活吧,不过是多一双筷子的事。
我看着苍老的十四,它耷拉着脑袋卧在门槛边,披着一身干枯而脏乱的狗毛。它怎么办?
卖了吧。这狗老了。二爷说。
不卖!它不是狗,比人强。
二爷沉默了一会儿。那就和你一起过去,一条狗,老狗……
不!它不是狗,它叫十四。我脱口而出。十四昂起头,悲哀地看着我,叫了两声,又摇摇尾巴。
十四?二爷疑惑地看着我。十四是个啥名字嘛?
七
没有人住的房子就像丢了灵魂的老人。土木结构的老屋像是经历了人世的许多沧桑,一点一点,一天一天,以迅速的不为人察的速度老去,很快就倾圮了。
12岁那年清明,我从祖父坟上回来,看见断壁残垣像破碎的山河一样在夕照里寂静而坦然,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被它勾起痛楚,鼻子一酸,站在两年前塌掉的院墙豁口处失声痛哭。
十四围着我转来转去,尾巴一扫一扫,轻轻拍打我的小腿。
二爷说,十四要按人类年龄算的话,已经是八十左右了。不行了,不行喽——
二爷每次说这句话,都要长叹一口气,装一锅旱烟,坐在大门口对着西边落日抽很久很久。有时候他拍拍十四精瘦的脊梁,也不知是对谁说。他说,我看你狗日的说不定要死在我前头。
十四没死,二爷死了。
二爷死了以后,我又去了十爷家。
十爷不许十四跟着来,说是怕十四咬他们家小狗。但是我知道他真正怕的是什么,他是怕十四有一天死在他家里。
老一辈的鱼溪人都相信,狗死在家里是不吉利的。因为狗死了之后要带走一个人的灵魂。
十四很懂事,白天的时候从不来十爷家里,只有晚上才来。
我每天都会从厨房偷一个雪白的馒头给它吃。十四卧在我脚下,流着涎水不急不慢吃馒头,我坐在它身边,跟它讲学校的见闻和同学间的小秘密还有自己的苦恼。
八
十六岁那年,我考进了鱼溪二中。
上了高中,我再也不能每天和十四讲心事。
十七岁那年秋天,我喜欢上了班里一个女孩子。我偷偷写信给她。我们一起去操场背书,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逃体育课去爬山。
冬天下第一场雪之后,我们逃晚自习出去,沿着九龙广场走了很多圈。回到学校后门时,我们接吻了。我笨拙地咬破了她的唇,血渗进我嘴里,咸咸的,甜甜的。
十八岁那年高三,我们吵了很多次架。终于毕业了,可是我们的分数不能报同一所学校。填完志愿,我们都哭了,我们又去了九龙广场,去了公园,去了我们以前周末常去的河边。
这些秘密十四都知道。
十爷说,十四这狗日的,快活成妖精了。
那年鱼溪的秋来的特别早,八月底的时候气温已经很低了。
那晚十四照例来找我,卧在我脚下,流着涎水,不紧不慢吃着馒头,听我说自己的秘密。
十四,填完志愿那天,我送她回家。上车的时候,她哭着说,我们分开吧。
没有拥抱,没有说再见。我在人山人海的车站里看着她丢失在茫茫人世间,仿佛八年前看着亲人们离去或死亡时一样难过而无措。
十四,我真是恨透了鱼溪这个地方。我快要走了,可是我走了你怎么办?
十四昂着头,用它湿润的鼻子蹭我的脸,我的泪流在它脸上。十四用鼻子发出呜呜的声音,蹭了我好久好久……
第二天晚上,十四没有来。
第三天晚上,十四还没有来。
第四天,有人告诉我十四死了,死在了我家的老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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