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演尽了悲欢也无人相和的戏,那烛火未明摇曳满地的冷清。他摇落了繁花空等谁记起,为梦送行的人 ,仍未散去。
一别两宽,各生安好一,
一曲唱罢,台上之人随着悠扬的余音缓缓落幕,台下之人伴着澎湃的喝彩渐渐散去,主角走了,看官离了,连一旁的乐师也收拾东西走了。
烛光微弱的闪烁着,整个戏楼,人走茶凉,寂静无声,唯有细碎的沙尘在丝丝缕缕的阳光下飞舞着,给人以朦胧之美。
“衰草连横向晚晴,半城柳色半声笛,枉将绿蜡作红玉,满座衣冠无相忆,时光,来复去……”
伴着咿呀的曲调,低回的婉转,不知何时,台上站着一耄耋老者,白发苍苍,弓腰驼背,声音哭哑,却是做着小生的装扮,正用嘶哑的声音吟唱着一出爱情戏。
这人与这角色不搭,这音与这曲调不搭,有些不伦不类的站于台中,在苍老的咿呀声中,却给人哀凉凄惨之感,令人听之落泪,看者惋惜。
“他还演着那场郎骑竹马来的戏,他还穿着那件花影重叠的衣,他还陷在那段隔世经年的梦。”
二,
当初,我只是个小书生,她还没有成名角。
我们过得很苦,在戏班里经常受人白眼,遭人辱骂,我住在戏楼的后院里,每天就是埋头苦读,想着有朝一日定要考取功名,让娘子可以过上好日子。娘子她在场外负责唱戏,但也只是个小配角,始终不温不火,钱挣得很少,只能靠着每天多走几场,积少成多,来维持我们日常的开销。
幸而那时,我们的感情很好,时常苦中作乐,日子虽清贫,但也不算百事哀。偶尔有闲钱的时候,娘子换下戏服,我穿好长衫,一起在附近的夜市走走看看,买一点小吃,挑几件饰品,虽然钱不多,东西不贵,却也能让其展颜一笑。
我紧握着她的手,看着她认真挑选木钗,想着日后一定要送很多的美丽饰物与她,让她每天都貌美如花,喜展笑颜。
“相公,你看我带着这个好看吗?”她的发间最初只簪着一朵在院里采下的茉莉花,刚刚才带上了一支摊前的兰花木钗,我看着她虽然没有过多装扮,但依旧清丽的容颜,有些心疼。
我竟将她拖累至此,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也可以戴着珍珠耳环、白玉簪子、翡翠手镯,她如果不曾嫁于我,也许她早就过上了人人称羡的生活,不用为柴米苦恼,无需因油盐皱眉。是我,对不起她。
“恩,很好看,既然你喜欢,咱们就买了吧。”我摸了摸她的脸颊,看着她因笑而露出的酒窝。
“可是,会不会太浪费了,这些钱,可以买很多菜呢。”
看着她转而黯淡的眼眸,我抱住她,将她拥在怀里,“没事的,难得你喜欢,今天我们就是来开心的,不要想太多。再等等,待我考取功名,以后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三,
后来,我还是一介书生,她渐渐有了些许名气。
她的刻苦,她的踏实,班主都看在眼里,其中还有几分对我们的同情怜悯,总之经班主的有意提拔。她上场的时间越来越久,她离台中心的位置也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这戏楼里的当家花旦小海棠,也越来越多的人亲点要看她的戏。
我曾经在台下看过她的戏,虽然我不是很懂戏曲,但我感觉,她演的一定就是好的,我坐在台下,听着旁边人的喝彩与叫好,心中满满的骄傲与自豪。
想着自己也要加紧努力,在一年后的秋考之中,方能夺得头筹,金榜题名。于是乎,我怀着满腔壮志回到后院的小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她忙着成名,我想着考试,我们有着各自的生活,有自己要忙的事,我们都不曾发现,我们已经很久没有逛过夜市,鲜少一起吃饭,我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
可是这些,当时的我并没有注意。她名动一时,受到达官贵人的邀请,经常出入王公贵胄的府邸,晚归醉酒更是常有之事,而我,却只是在她归来以后,递上一杯微不足道的醒酒茶,便让她早些歇息,连简单的问候与多余的言语都不曾有过。
我只想着,马上就好了,马上我们就可以出人头地了,马上我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只要再等等,一切都会好的。当时的我,满脑子都是圣贤书,满心都是成状元。
可是当她走了,不在我身边了,我才明了,所谓的金榜题名,所谓的高官厚禄,与她相比,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四,
只是当我幡然醒悟之时,她已经走了,又或者,我是因为她的离开才幡然醒悟。
她什么都没有向我说,只留下一封泛黄褶皱的信,一支勾勒眉角的笔,当我发现它们的时候,佳人早已不见了踪影,信中也只是写着,“安好,勿念。”眉笔是在她弄妆梳洗时我为她画眉用的。这些,就是她对我的告别。
我拿着信,来不及穿衣就往外走,脑子一片空白,没有计划没有想法,只知道要往前走找到她。穿过大堂,来到熙熙攘攘的大街,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各方各向,各式各样,人那么多,唯独少了一个她,我该往哪走,又要怎样才能找到她。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戏楼里,看到老班主正在安排人准备下一场戏,我怀揣着一线希望向他走去,也许他可以告诉我阿棠的下落。我还未曾说话,只是看着他,他却只是冲我摇摇头,叹叹气,一言不发。我知他的沉默代表着什么,也看懂了他眼中的同情,我微微颔首,向内院走去。
我看着那信,上面是她的娟秀字迹,握着眉笔,我想要回到当初,重新再为她一次描眉,可是,她人已经走了。
我要找到她。看着窗外在树梢上相互打趣的一双小鸟,我想起了当初如胶似漆,恩爱不疑的我们,再看看现在,却只有我一人独坐窗台,看那花飞叶落,叹这伤春悲秋。
这两相对比,更加坚定了我要找到她的决心,只要找到她,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一定还可以回到当初,重拾美好。
五,
我自己画了一幅阿棠的画,神韵虽有,但相貌有差,我又花重金请最好的画师,根据我的画,别人的形容,在纸上修修改改,涂涂抹抹,终于,最后的成品,就是她了。
我开始满大街的拿着画像找人询问,开始到处贴满她的画像,我每天不知疲倦的奔波在外,不吃饭也不喝水,每天早出晚归。戏楼里的人曾好心劝说过我,希望我不要如此劳累,正事要紧,马上就要科考了,要好好准备。
但我只是依旧我行我素,醒来就拿着画像往街上跑,像个疯子一样神经,像个傻子一样可笑,可是他们又怎会懂得,阿棠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不懂,我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想让她过得更好,我想要的,不过是许她一世安稳,护她一生周全。她若离去,我要这些又有何用。
但想要在这偌大的京城之中找到她,谈何容易,想要在这茫茫人海中遇见她,又是何等艰辛。我倒下了,一阵突然的眩晕使我在瞬间摔倒在地,不省人事,后来被人送回至戏楼。我醒了过来,喝了杯茶,吃了点粥,就挣扎着想要下床再去寻找。
“如果你一直是一介书生,无名之辈,无权无势,你可能一辈子都不可能找到你想要的那个人,在这天子脚下,你想要办成事情,首先你得有权,否则一切免谈。为了小海棠,尽快考取个好功名,早点出人头地吧。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先把你的身子养好。”
老班主轻轻按住我挣扎的身躯,对我说了这番话,他的语调平缓,声音柔和,却字字诛心,句句刺耳,却无力反驳,只因他说的都是事实。
什么都没有的我,要怎么找她,又能给她什么。
六,
后来的我,还是会打听阿棠的下落,只是更多心思放在了科考,为了日后可以更好的找到她。
我随后参加了秋考,一路考来,到最后的殿试,幸得圣上眷顾,荣获圣恩。金榜题名,功成名就更是不在话下,在朝廷里当了个一官半职,之后就明里暗里开始打探她的消息,只是,始终无果。
我受朝廷委派,前去探望近日身体抱恙的璟王,随府中管家来到王爷的床榻前,正准备嘘寒问暖一番以示朝廷的关心,却发现侍于床边的那位少妇,正是我的妻,阿棠。我与她对视一眼,个中情愫在眼波流转间转瞬即逝,我移开目光,按捺心潮,转向卧床的璟王,向其行礼后,闲聊畅谈了一会,就起身告辞。
在离府的途中,向管家旁敲侧听的打听关于她的消息。原来她早已不是我的阿棠,她成了苏韵锦,成了别人的妻妾,璟王的宠姬,苏夫人。
真是可笑,原来她当年的不辞而别,竟是这般缘故,可笑我一直痴迷于她,可笑我一直苦苦找寻,可笑我竟守不住自己的妻,让她委身于人,成了别人的妾。
在看到她的一刹那,一切都已明了,但只是不甘心呀,不甘心这几年的苦寻,不甘心我们成了陌路,不甘心她是这样的人。
因为不甘心,所以我约了她,想要问个明白,想要就此了结。
七,
“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锦衣玉食,绫罗绸缎,王爷对我也很好,也没有人欺负我。你呢,看你当了官,应该金榜题名,过得还不错吧。”
我和她,曾经的恩爱夫妻,如今却只能分坐两端,合乎规矩,却也是生疏淡漠,终究还是要成陌路之人吗?
我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想要润润嗓子,但说出的声音依旧是沙哑干涸,“你,我一直在找你,拿着你的画像,托人找关系,想要,想要找你的事。你,知道吗?”
她起身,走向窗外,看着江景,在腰间玉饰的叮当作响间,我还是听到了她的回答,“嗯,知道。”
我闭上眼仰起头,想要将眼眶的泪水逼回,想要压抑住心中的澎湃。随着大风拍打着江岸的声音,我睁开了眼,退至门口,看着立于窗边的她,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当初,你是自愿的吗,这样的生活就是你想要的?”
她回头了,还是那么美,眼里再次有了我,我的眼里也始终有着她,只是我们都清楚,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对不起,我,我负了你,我对不起你。”
“没事,我说过,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所以,你没有负我,是我自己不好,既然已经有人给了你想要的生活,那你就,和他,好好在一起吧。我们,也不要再见了,对你的名声不好。”
我轻轻退出,在关门的瞬间,从门缝里传来一声,“不送。”
八,
在官场沉浮了一年半载,始终郁郁寡欢,兜兜转转,还是辞了官,回到老戏楼里,从老班主那接受了戏班,以后的半生,都活在了戏里,唱戏排戏,与戏曲打了半辈子的交道。
每日迎客接客,唱戏排戏,我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过了。没有再娶,虽然已经不再想她,但也不愿再拖累他人,与我一起过这清贫日子。一个人,也挺好的,就这样过了半生,成了耄耋老翁,成了该落幕的老班主。
只是当我听到她的消息,得知她已逝世,撒手人寰的时候。当初的一幕幕,再次翻涌在我眼前,如此清晰,恍如昨日,不曾忘却。
我穿着戏服,在已落幕的台上,用苍老的声音,咿咿呀呀唱起了她曾经最爱的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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