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雪一场接一场的下，纷纷扬扬，像淘气的孩子，爬到屋顶、车顶，再到草坪上打个滚，给它们披上洁白的外袍。园中的樱桃树李子树，恹恹的，有些无精打采；转角处那株银杏，孤零零地站着，有些无助。稍远处，岷江河不紧不慢，缓缓流淌，没有夏天的奔腾咆哮，显得温婉起来。岷山之巅，白雪皑皑。
想起十四年前，开春的雪，也下个没完没了。休假在家的先生唱“让我一次赏个够，把多年来的一起补上......” 一个周末上午，雪停了，久违的阳光透过云层穿出来，淡淡的，没有温度。先生坐在窗前，捧着阳明先生的《传习录》入迷的看，孩子蹲在地上玩积木，婆婆坐在茶几旁做一幅花开富贵的羌绣，公公端着一杯茶看电视，显得很惬意。岷江河澄澈如镜，九顶山在远处泛着银色的光。
那天是星期一。早上起床后，简单地弄点早饭吃，为红色冷水鱼换水喂食，然后背着背包，带着不到三岁的孩子，乘坐面包车回到十多公里外的单位。把孩子托给阿姨，开始新一周的生活。
中午，回到办公楼单身宿舍，煮了泡面吃，之后洗孩子换下来的衣服，午休。窗外的风，呼呼地吹，老旧的窗玻璃在风中哗哗作响。两点二十左右，醒来，起床，站在窗前梳头。很突兀地响起一阵轰隆隆的声音，震耳欲聋，好像是有数千辆塔克从四面八方驶过。没等反应过来，大地开始剧烈晃动，飞沙走石，天空瞬间昏暗下来。七十年代末期修建的房子，在这场灾难中，显示出了它的顽强，没有完全坍塌，只有砖头飞舞。我蹲在桌子下面，一步一步挪到门边，拉门，门打不开，我被困在屋子里。
几十秒在平常几可忽略，在当时却漫长的没有尽头，整栋房子东倒西歪，砖块打在桌面发出“啪啪”的声音。我付出扣翻指甲的代价把门撬开，走廊里砖头遍地，一根水泥柱子斜斜地横在门口，顾不得害怕，从柱子下面爬过去，一溜烟下楼去找阿姨和孩子。
外面一片混乱，在办公楼和住宿楼的十字路口，一个男同事穿着一条裤衩，脸上满是灰尘，除了眼睛在转，已看不清本来面目，他双手叉腰，大声喊话：震中在哪里呢？咋恁个凶？我急急忙忙往阿姨家跑去，房子没倒，松口气冲上二楼，没看到人。有人冲我嚷：郑阿姨已经抱着你儿子跑出去了。顾不上道谢，转身冲下楼，在别人的指点下找到他们。穿着背心和裤衩的儿子看到我，扑过来抱住我的脖子，哭得声嘶力竭：“妈妈，我们回自己家家去，回自己家家去”。我把外衣脱下来包住他，安抚着他，知道哪里也去不了时，他抱着我不吭声了，但是再不肯撒手。
当晚，大雨如注，漆黑一片。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感受着一波接一波的余震，听着两边山体稀里哗啦垮塌，犹如在梦里。
震后交通、通讯、电力中断，有恐慌蔓延。地处乡村的单位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平时囤积的物资不多，七八十号人，每天的吃喝是个大问题，震后饮水也是老大难。因为不知道会持续多长时间，领导决定，把所有人家里能找出来的、连同食堂剩余物资集中起来，每天集中供应两餐，上午十点左右一顿稀饭，下午四点左右一顿稀饭。这个时候有组织、有单位，也就有依靠。
高原工作的先生，知道地震消息后很着急，多方联系无果后，在第三天骑自行车出发，二十公里后寄存。剩下的路程用脚步丈量，乘坐过短程的四轮拖拉机、大货车。三百多公里路程，垮塌的山体和岩石设置重重障碍，他翻山越岭，四天之后到达老家M县，知晓我们母子平安，转身在当地做志愿者，十多天后与我们团聚。每每回想，汗湿后背，那段时间走在路上，被飞石砸中或者随着山体垮塌掉进河里，就此不回的人可不止几个。
后来，解放军来了，那亮丽的绿色带来了希望，在灾难面前，你永远可以相信那绿色的身影，他们让人心安。我们知道这次受灾面积、遇难人数，比唐山大地震有过之而无不足。恢复交通和通讯都需要时间，我跟随单位其他人一道，走路去了县城的救灾指挥所附近，抢信号给父母报了平安，妈妈在电话里哭得说不出话。
再后来，我们被疏散出去。重新回来上班，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河谷的李子花开得热热闹闹，樱桃花漫山遍野，垮塌的废墟上，小草青青，桃花烂漫，绿柳在岷江两岸招摇。
五年前，阳春三月，暖阳下，先生坐在窗前摇椅上，摇头晃脑对着我和孩子读“弟于世间，绝意不望相知人，于人前绝意，不开相知口。惟亿客岁江上逢两友，遍索沈郎于破邸中，尔时草床瓦盆，呼酒就谈，刺刺不能别，颇为有古风，有古趣。不图今时又有王郎作对，快心快心!”“人生何必时俗喜，亦何必鬼神怜!但愿对雋男子，大吐肝膈，痛哭一场，足了事矣”。也不管我们能不能听懂。
四年前的春天，先生去当驻村第一书记，在我生气他逞能的时候，发回来一张照片：蓝天白云下的山乡，石头红瓦错落有致的民居，山间阡陌的道路，漫山遍野的羊角花，他所有的话融入在镜头里。想起他请调报告上的一句话：“我是家乡的孩子”。想起他学生时代写给朋友信上的一句话：“家乡还很贫穷落后，将来要靠吾辈青年去建设。”除了支持，别无选择。他用生命践行了入党的誓言，把四十五岁的人生定格在脱贫攻坚的路上。
花谢了又开，树叶黄了又绿，又是春天里。两年来，独自往返，读书，学琴，写点拙劣的文字，看着孩子一步一步，稳稳地向前走着。珍惜周末与孩子相聚和闲话时光，听他讲学校趣事和八卦，再吐槽某一次老师出题太撇，所以考得不够理想。我以前觉得这孩子很无趣，担心他会成为一个阴郁的人。其实不然，在我没察觉的时候，他已经成长起来，三观很正，内心强大，笑容阳光，有清醒的自我认识、明确的目标，最重要的是还有持之以恒的行动。这是先生潜移默化影响的结果。
清晨，有风，带着寒意，雪精灵结束在人间的玩耍逗留，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只在转角背阴处留下些许印记，表示这个春天她来过。明媚和煦的光线，照进记忆里，没有走远的一切，都在身旁。十多年前的笔记本里，有尘烟般的往事。我完成每天《声律》的背诵和抄写，出门上班。冷冽的空气中残留着腊梅的余香，混合着清新的泥土味道。住宿楼靠山的背阴处，海棠露出几点嫩红的花蕾，在雪色映衬下，鲜艳妍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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