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年已经记不清初次见到小桃的样子了,只记得那时他远远地看到村口一株大桃树,四月芳菲,桃花正开得烂漫,一派粉色旖旎。有个窄袖罗裙的少女仰着头痴痴的看,他走过去问此处可是金宝村,少女不情愿地回过神来,愤愤地应了声是,扭头便进了屋。他一人愣在树下淋了会儿桃花雨,才反应过来终于找对了地方,遂卸下包袱佩剑,留下了十年光阴。
小桃却记得清楚。那年雨水少,门前的老桃花开的特别红火,她拣了个大太阳的日子去数花骨朵。老桃年岁太大,一根树叉上的花骨朵就够数上一两个时辰。
早春料峭,山光却还明媚,小桃手搭凉棚,半遮着从枝桠缝隙漏下来的阳光。数到两百一十三,身后响起个陌生少年的声音:请问,此处可是金宝村?话音未落,一阵风惹得桃枝乱颤。小桃一晃神,再找不着先前数着的那朵了,心里气得很,回头瞪去,只看到个削瘦白净的少年。星目剑眉,青布束发,脸上天然地挂着一副不服气的样子。不合身的宽袍大褂,像是偷了家里大人的衣裳,用一根细带硬束出了腰。背倒是挺得笔直,身后一把银铁铸剑泛着冷光,险些高过了他的个头。
被这么一扰,今日的花骨朵怕是数不清了,好在粗粗算来,比去年是多了不少的。小桃心里盘算着,够做些桃花饼桃花膏留着,等夏天一到,再挑些个大红透的果子,去镇上换些好玩意儿,去年做的桃红胭脂,镇上的女孩儿们都爱,今年再多买一点价钱。
小桃脸上没好颜色,草草答了声是,不再做招呼,像往常一样回屋困觉去了。只是小桃想不到,这一次醒来,再不是从前一个人的山中岁月。
第二天小桃清晨出门汲水,看到少年拾了些桃枝稻草就睡在屋角檐下,枕着包袱,盖了件冬日穿的棉袍。小桃吓了一跳,这少年在窗下睡了一宿,自己竟毫不知情。
她推醒少年,"你是何人,可也是来后山寻宝的?"
"我来屠龙。"
"屠龙还不是为了龙守着的宝贝?"
"我只屠龙,不求宝。"
"那你屠龙做什么?"
"做英雄。"
"什么英雄?"
"天下人的英雄。"
小桃记得少年说话时的眼睛闪亮,明月大江,西风烈马,都不如这般豪气得荒唐。
小桃极喜欢那两颗晶亮的眸子,喜欢少年大言不惭时认真的样子。小桃数花骨朵数得累了,就喜欢逗少年说这些话解闷,看他桀骜不驯,意气江湖,还真像个有模有样的少侠。
"你学剑做什么?""屠龙。"
"你耍的什么剑?""在我手便是宝剑。"
"你每日练功不累的么?""做英雄自是要吃苦的。"
"你什么时候去屠龙?""剑法需再精进些。"
"你不怕龙吃了你!""手里有剑,便不怕。"
后来每当天朗气清,小桃搬个木凳靠着门边儿,边吃桃边看着屋前少年流水行云一般练剑的身影,心里就满是欢喜。原来多个人做伴儿是这般好,日子也可以过的这般快。
金宝村其实并无村,只有一株大桃树,伴天地玄黄,日月轮转,经历历洪荒。四月初一开花,八月三十结果,千年未变。桃树下只小桃一户人家,户只一口,小桃无爹娘,无师长,无兄弟姊妹,无故交新友。打记事起就一人与老桃作伴,与他叙话聊天,打趣逗笑,却也从不觉得寂寞。
小桃不知谁教的自己言语习字,做饭洗衣似也是生来便懂,小桃没觉得有何不妥,更不值得为此劳神。每日只是稀里糊涂地照顾老桃,偶尔除草浇水,随意修枝裁叶。吃穿用度都是老桃给的,每几个月便用竹篮盛着桃花糕桃花胭脂桃子果脯去到三十里外镇上换些衣衫口粮。
屋后密林山腰,是世代华严圣境,人畜不犯。相传黄金绵延宝物盈溢,又有失传兵书,武学至典,得之庙堂功名,江湖呼啸,兴国灭世,亦法亦邪。故世人常寻金宝村,至者甚少,入山者无几,无一生还。
于是天下盛传此地有神兽庇佑,多言之为龙。
少年留下后,花了几日在院外搭了个简棚。也不多叨扰小桃,平日除练剑外再无他事。若是打了野味回来,也挂些野兔鹿肉在小桃门口,权当是为占了小院一角付的租子。小桃也不道谢,炒熟了盛一碗端去给少年,给他添些咸淡滋味。
我管我的桃儿,你练你的剑,各司其职,比邻而居,日子相安无事。
后来少年每每回想起这段时月,深觉当时一草一木都是好的,却只误做了寻常。
有一年暮春浅夜,只饶剩零星雨点,细风也大约住了,一丝一丝的云朵懒散地挡着清凉的月色,少年凌厉的步子踩着老桃根下的土地。少年记得多年前给他这把剑的人说,"剑生凉夜,月华霜清最宜练剑"。因此他格外喜欢这般凉夜,星如豆,月如舟。小桃披了件外衣,在帘儿底下笑盈盈地看。这套剑招看了几年,竟不觉的厌。
少年身上这件褂子是小桃前几日用新制的桃花粉去镇子上换来的。青白的颜色簇新的料子,随着少年起承转合的身影,好看得紧。
几套招式过后,少年挺身回旋,聚气挥剑前指,一道寒光直射没入老桃枝干,只听一声闷响,老桃腰粗的一枝竟断了。
"哎呀!"
小桃忙脸色登地变了,她跨出门槛,一个箭步扑过去,抬手附上断了的树干,眼泪泉也似的喷出来。
"你好好练剑,伤他做甚,他是惹你了还是伤你了?你身上这身衣服还不是全靠老桃儿的?"
小桃心疼极了,却什么办法都没有,断了的树枝横在地上,才含苞儿的粉红骨朵零落一地,小桃委屈地蜷成一团,再不讲话,只大颗大颗地掉起眼泪来。
少年愣在原地,眼前这哭得涕泪横流的少女,让他手足无措。他向前挪了几步,蹲在被他砍断的树干前,终究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又何尝不心疼。
他只是没想能挥出这样的剑气。
这是他枕头底下,那本翻烂的剑谱的最后一招。
少女抽泣得身体像是月色下最细的一枝篓蒿,少年放下剑,也用手附上断痕,低声念道:
"抱歉,伤了你。"
也不知哭了多少时辰,少年就垂着头默默蹲在一旁,也不敢出声。刚刚练成最后一式,他也得意不起来,屠灵兽,扬名江湖,他也觉得无甚兴致。眼前这断了的木头,才是紧要命的事儿。
小桃哭累了,就把脑袋歪着藏在双臂里,吸着鼻子,不知想着什么。又一会儿,她忽然拣起地上宝剑,暮地向少年砍去。少年全无预料,下意识闪身避让。小桃剑挥得毫没章法,却硬不罢休。少年略略让了几下便不再动,硬吃了一剑。
顿时血流,红了衣袖。
"老桃手臂断了,也不知多少年能长出条新的,我只伤你手臂一条口子,说来还是你赚了。"
少年愣了愣,少女眼中满是风雪,与其说恨意,倒不如说一股子凄凉。仿佛拼尽了力气,只为着亲手写一个悲伤的结局。
少年只觉得袖口湿湿凉凉,心口也湿湿凉凉。也不知道疼。他认真想了想,他自是愿意划个七条八条口子让小桃消气,皮外伤对练武之人总是没甚要紧。只是,眼前这人,他堪堪地放在心尖上,自己在她心里却不及一棵老桃树的。
想着,心底的荒凉就氤氲开来。
想来,终是自己可笑。
他走过去,从小桃手里摘下剑,扭身回屋。
少女看着少年的背影,她见惯了的嚣张侠气,仿佛在他深深浅浅的脚印里,一点点凋零。
本来剑法练成,便要进山屠龙了。只是凶险难料,还是做万全的准备为好。现如今手臂的伤虽不碍事,终究有些剑花翻着不灵便,十年都等了,也不在乎多等几日。少年便安心养着伤。
春光依旧,少年在脑海中温习剑决要领,日日瞧见园中央残疾的老桃,便心中郁郁,说不清的嫉恨。身后宝剑寒光,竟想把老桃的躯干劈碎才痛快。
小桃这几日很少露面,早出晚归,不知在忙些什么,话更不曾说上一句。照例送来的吃食,放在檐下也不声响,待少年注意到多半已经凉了。他也不舍得扔,端进屋留着。
两月余,少年手臂痊愈。
决定上路那一天,老桃已经开到最盛。和他初来的那一日一般的芳菲灿烂,粉色旖旎。
那时树下有个窄袖罗裙的少女仰着头痴痴的看。他来问路,她不知为何便恼了。他留下来,但他觉得她是欢喜的。
他心里亦是欢喜的。
有她看时,他总想把剑舞得更好看些。她问他为何要屠龙,他告诉她不为宝藏兵书,只为做个英雄。他猎野味时带回来的野兔,她那般宝贝地养着。他拿小刀雕的小玩意儿,她一个一个排在窗沿上,整整齐齐的。她做的桃花膏那么甜,应季的时候每天都有一碗。她不擦自己做的胭脂,两颊也透着桃红好看。
十年岁月,他长高了一截粗壮了几分,可少女还是初见的样子,连老桃,除了他劈下的那一枝,亦似初见。
他走时,却不知她心里是不是还恨着恼着自己。
前几日就想找机会道别,看着帘内烛光里荡荡的人影,他总也找不到叩门的勇气。
今日行匧上身,终要走了。她似乎不在门内,想想也好,不然还能说些什么呢。
他拆了简棚,把大块的木料都细细劈了,想着小桃还能用来当柴火。然后拣了一块平整的,用剑刻了几个字,挂在桃枝上,权当是留了书。
便进山寻龙。
屋后老山林密,遮天蔽日。山下灿烂春光分毫不见。起初还有林鸟被脚步惊飞,时鸣深涧,须臾飞禽走兽便都归于寂。只能看到斜射下来得细细光线中尘土流霜,升腾翻飞。
忽然身后一阵风过,少年衣角直接被扯断,鬓角险被裁了半截。他薄唇紧锁,忙拔剑出鞘,舞出剑气护着自己。除却这不知所起的妖风并不见其他,少年丝毫不敢大意,只能赖着剑气护身,飞速穿过。八面来风,响声愈大,树叶被风裹着每一片都似飞刀袭来又毫无规律,纵被剑气挡掉大半,仍是免不了衣服被划开几个口子,边缘氤着点儿血气。少年倒不太吃痛,只是缠斗实在费力,半个时辰不到额头已渗出了细汗。少年盘算着这大概是个阵法,他不懂八卦术法也找不到阵眼,除了冲出去并无他法,只得加快脚力,向前飞走。
又多消一刻,才听得风声渐弱,叶刀也渐渐稀疏,才算勉过一劫。
少年略略歇了一会儿重新上路,只能更添小心。
后来又遇几个峭壁手脚并用才得爬过,几处困兽机关受点皮肉之苦方得脱身,又用剑劈了两只拦路虎,踩了绕人的溪藤葛蔓。星夜寒凉时,少年敛衣浅睡,待太阳出来再又上路,风尘仆仆前路茫茫,累了歇在树尖,想想老桃树下的年月。青锋在手,也并不觉得如江湖传言一般险恶,虽然脚边常有白骨,心里是穿过万斧之浪的坦途。
再往山上走,转过最后一个九曲回弯,再渡过最后一道凛冽深潭,依稀云深之处,有个独立山洞,幽光微微。
洞前,竟挡着一株巨大桃树,落英缤纷。
少年晃神,心里竟有点盼着树下能坐着一位桃红色的姑娘。想着想着,空气和心一起湿润起来。
洞中,应该就是他此行的目的。他相信巨龙近在咫尺,手中的剑已经嗜血,只等风起云飞,利刃清霜任他驰骋。十年苦功周身修为,拼一个黄埃漫天,胜负孤本。
他想着这一役他必要取了神龙首级,那些顶瞧不上的宝藏便付之一炬,任由烟尘遮天蔽日,鸟兽哀鸣。他披一身的伤,精神抖擞地踏血归来。
归来,也再不入江湖。
他只为给自己个交待,天下人的英雄,怎比得上她眸子里的光。
他本不太舍得劈开眼前这株桃树,但一想到小桃为着一棵老桃硬是冷了自己数月,便有怒气中生。更何况树干结结实实地堵了洞口,不斩断实在难以入洞,遂运气挽剑,十足十的力道劈了下去。
霎时桃树轰然,花瓣纷然乱坠,整棵颤抖倾斜。少年再续一招,正是月夜当晚劈断老桃那一招,正冲桃树中心,虽是朗朗白昼,亦觉剑光逼人。桃树终于招架不住,当腰截断,结结实实折在地上,顿时枝桠委地,细蕊蒙尘。
少年略略退后几步,待烟尘散去,依稀见地上伏着个纤小的身影。
少年手中宝剑哐铛坠地,雷劈一样地动弹不得,只定睛愣着,不敢向前一步。
只因这身形,他太过熟悉。
他见过这身影跳着跑着,倚着门框,挎着篮子,啃着桃子,却没见过这般安静地奄奄一息。少年看得清她轻锁的眉头和唇边的血迹,看得清殷红的腰肢和进了灰的指甲,却怎么也看不清小桃的脸。
他不明白。
小桃意识到自己已显出了真身,她实在想睁开眼睛再看看当年轻衫细剑的少年。她想着他冷得要命的脸现在会不会挂上一点儿表情,她心里抱怨他怎么还不冲过来抱抱她,她确乎觉得有点儿冷。
但是她没能睁开眼。就像她最后也没能阻止原本单薄的少年日渐强壮,没能阻止他屠龙的征程。
当他一剑劈断了老桃的枝干,她便知道他剑已练成,即日便要启程了。她只能寻个借口让他伤个十天半月,她有些要紧的事儿,需得做了。
小桃打出生那一天,日子便过得浑浑噩噩,只一件事记得清楚,便是守着村后深山里一处石洞。每隔几年总有江湖中人寻来此地,传言洞里是不得了的宝贝,其实洞里的学问,连她也不大清楚。她精学奇门阵法,在山中布下难过的关隘,倒也不用时时去守着。她的机关全借自然万物,以风为刃以叶为刀,花香迷踪,林子全是迷宫走法。凡是来人,即便没有命丧暗器也断不可能辨认来路,全身而退。少年纵然天资再高绝学加身,于八卦周易一窍不通,进山便是死路。
少年养伤日短,小桃只能紧着那些最要命的机关先撤了,留下些靠着机警武功能破解的。小桃知道作为守山之灵,自己必是那最后一关。化作桃树那一刻,她心里是有点奢望的。若是少年能念及老桃下闲梦落花的村中岁月,或许能放弃做大英雄的梦想。
少年挥剑用伤了老桃的招式击中自己要害,小桃笑话自己,确是奢望了。
她想,他本要做屠龙的英雄,却不知道这世上哪有龙,有的只是一腔少年意气,磨不灭,屠不死。
她最终也不懂他的英雄梦。
他拼尽全力,也做不完的英雄梦。
少年坠地的宝剑再未拾起,他抱起少女柔软的身体,他亲手屠了龙,却做不了她的英雄。
他回到山下,金宝村已消失无踪,仿佛十年的岁月,竟是一场空梦。院墙,茅屋连同桃树都已不再,只剩肃肃的风卷着地一地沙黄。
少年看到沙土里露出一截木牌,上面是少年用剑刻的留书:可待吾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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