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匠是黄昏时候到晚儿家的。
农历八月底,庄稼收完了,院里有一种丰收的充实。墙上红红的辣椒格外招人眼,一串串的蒜头坚实饱满,铁丝绳上晒干的豆角和南墙下阴干的青菜,玉米秸秆成捆排在院东,就是现成的院墙----新盖的房子,院墙还没砌,院里散发着成熟作物的生命气息。
冬小麦已种上,地里的活都结束了。天气清凉起来,一年最好的时候。晚儿娘开始拆洗衣被,秋天还没过去,冬天数着日子就来,一家大小过冬的衣被得赶着紧地做,不能拖到九月,奶奶念叨着:"九月不做被,做被没人睡。"晚儿娘知道这是催促娘们儿快忙活,天一冷老老小小免得挨冻。"九月不上冻,十月冻死人。″农历的九月往往就挺冷了,衣被得九月前做好才行。何况,今年冬天,家里还要办一件大喜事呢!
就在这一天的黄昏,晚儿娘在院里青石板上用木杵一下一下捶打着洗好的被单,晚儿放学刚回家,一个担着担子的身影站在院里----小木匠来了。
请小木匠秋后打橱柜是开春就定下的。小木匠的爹老木匠的活那是十里八乡都出名的,可惜前两年去世了,木工活道最好的,就是他的儿子小木匠了。小木匠的橱柜打得和老木匠一样,样子新,木板刨得刮净,漆涂得匀,光上得亮,晚儿姐年底出嫁,晚儿爹是最要面子的,嫁妆橱柜请小木匠做那是定得板上钉钉的,这不,地里的活一停,小木匠就来了。
小木匠一来,院子一下子生动起来。晚儿娘忙着安排住处,晚儿奶奶忙活晚饭,小木匠站在院里,院里的庄稼垛草垛顿时矮了下来,黄泥的墙显得小木匠的白衬衣白背心更白,蓝裤子更挺刮,小木匠眼不大,鼻子挺直,枣树的影子扫过小木匠落到地上,他温和地看着还背着书包倚着门框好奇地打量着他的晚儿,笑了,他的笑有点羞涩。
这个情景,在以后几十年的光阴里,时时闪现,晚儿觉得,那真是美好极了。
那个年月,所有个体经济都被禁止,小木匠帮工是没有工钱的,管吃管住,临走带点粮食粗布等礼物算是酬谢,人们日子都紧巴,小木匠的活算是最多的,可也用不着紧赶,日子还早呢!
小木匠的活干得仔细。一板一眼不紧不慢,整棵松木解成板,用墨斗打上线,锯成大大小小的板材,用刨子刨得照见人影。小木匠的活让人看着就舒心。等到大衣橱五斗柜两只木箱都打成,只剩下上把手安锁涂漆的时候,一直在棉纺厂干临时工的姐姐回来了。
家具摆满了最东边一间房,微黄的木头发出淡淡的松木香味,勻净的板面清晰地透出木头的纹理,线条曲折雅致,姐姐脸红润润的,她快做新嫁娘了,莫明的感觉让她很羞涩,小木匠打量着她,露出期待的神情,她低下头微微笑起来,小木匠也笑了。
姐姐决定自己跟着小木匠到镇上选把手和锁。晚儿拉拉姐姐祆袖,姐姐说愿意去也可以,但是得自己走,来回七八里路呢!行,行!晚儿一个劲点头。
第二天一早,姐俩和小木匠就向着镇上出发了。深秋的风爽利地吹着,麦苗刚出地面,绿油油的一眼望不到边。田野上还有老妇人在拾荒,几个男人整修沟渠,他们走小路,一会走田埂,一会走沟底,说说笑笑,晚儿采了一把藕色的野菊,姐姐在辫子梢上插了一朵,看见小木匠看她,不好意思地哈哈笑着,又把花拿下来,随手丢到田里。
年轻人总有说不完的话。小木匠好奇地打听棉纺厂的情形,怎么理纱,怎么接线,怎么看机。当他听晚儿姐说纺纱车间一人守十台机器,八小时都是小跑,车间温度冬天也到三十多度,穿单衣都汗透了,下班能拧出水来时,吃惊地微张着嘴,连连摇头:"这比在田里干活还累呀!"姐姐认真地说:"不一样,累是累,可和田里累不一样,下班可以洗澡,下班的衣服都是干净的,有食堂,不用做饭,上班是上班,下班是下班,多清心。周末还有晚会,像乡村过节一样热闹。可惜是临时工,结婚后厂里就不让干了。"姐姐叹囗气。
商店里的货并不多,在小木匠的建议下姐姐选了镀铜的把手和锁,小木匠比划着,说等橱柜上了红漆,再配上金色的把手,安上锁,会很漂亮,也贵气,等送嫁妆时扎上红绸带,要多喜庆有多喜庆。"姐姐放心,我做的家具那是一等一的好,绝对给你挣脸的。"小木匠说,"可惜木头少,打的板薄,要不,我还能雕花呢,那才是真的漂亮!"
"真的?你真会在木头上雕花?"晚儿不太相信。"那还有假,不光花,鸟,虫,鱼,只要有的,都能雕出来,我爹说过,过去姑娘出嫁,陪送的家具都雕花,牡丹芙蓉莲花,一套一套的,可惜没有好木头。"“真太神奇了,"晚儿的眼亮亮的,“啥时候能看木匠哥哥雕的花就好了。""好,等我找块木头给你刻一朵莲花。"小木匠许诺。
日子说快也快,转眼到了年下。小木匠的活也彻底完工了,枣红色的衣橱,五斗柜,一对枣红色木箱,流着红光,散着漆香,被子五铺五盖,红绿缎面,三姑六婶都来看,用手摸摸厚薄,仔细闻闻香气,眼睛放着光,嘴里啧啧连声,女孩子们眼热得不得了,小脸涨得通红,有这么一份嫁妆,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晚儿姐大大地风光了一次。
小木匠要走了,"晚儿!"小木匠唤道,"猜猜,我给你个什么好东西?"晚儿扑上来,小木匠躲开身:"闭上眼!""好了!"晚儿睁开眼,小木匠变戏法一样从包袱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小匣子,哇,真漂亮!匣盖上一朵盛开的莲花,旁边一支打着朵儿,后面还有一个莲蓬,下面是荷叶,荷叶上还有一只青蛙!盛开的莲花开得有点过,最下面的花瓣像要掉下来,打着朵儿的刚绽开微微的缝,莲蓬的籽都包在莲蓬眼里,荷叶让青蛙一压,有点垂,青蛙的眼凸起,前身探着,后腿稍抬,像是要跳到水里。晚儿高兴得跳起来。
多么好的匣子!多么好的人!多么好的时光!
每当晚儿看着这个匣子,就不由得想起姐姐,想起小木匠,想起那个黄昏,小木匠站在院子里;想起那个早晨,三人在田野里穿行,天地那么干净,风那么爽利,姐那么漂亮,小木匠那么年轻,姐的笑是晴朗的,小木匠的眼是明亮的,晚儿手里的野菊蓬蓬勃勃,藕色的花让秋天都醉了。
姐出嫁第二年就添了个女孩子,姐夫三代单传,姐姐的月子是在娘家做的,姐夫到三个月来接她们娘俩,姐姐瘦,孩子也瘦,不管晚儿奶奶和妈妈怎么伺候,姐姐的奶一直没下来,小孩子靠米汤喂大,这个孩子谁也不随,头脑长得也不周正。春节时晚儿到姐姐家走亲戚,一家人爱搭不理的,衣橱上划了好几道印子,在枣红色的板面上特别扎眼。姐说姐夫喝醉酒,砸的。
到孩子八岁的时候,姐又怀孕了,姐夫说要再生个女孩子就离婚,不能在他这里绝后了。
姐生产的时候晚儿家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姐夫送信来,说添了个儿子。一直在炕上纺线的奶奶念了声阿弥陀佛就倒在炕上睡着了,再也没醒来。晚儿娘忙着烧香谢佛,又煮鸡蛋,杀老母鸡,熬小米粥,给坐月子的女儿送去,等忙过来时己晚了,她老人家是高兴死了。
小木匠命好,媳妇一年添了双生子,小木匠能干,脾气也好,伺候的娘仨白白胖胖。就是媳妇懒了点,也有些脾气,听说当人的面还扇过小木匠耳光,两个儿子很是让媳妇腰杆硬气。至于小木匠,晚儿上高中时在镇上也碰见过,胡子拉碴的,倒也不瘦。说到木工,木匠一直都做着,活越来越少了,家具年轻人大多买现成的,样式新,价格也便宜;至于雕花,早就丟开了,太费工,再说,人们也不喜欢。
多少年过去了,姐的儿子都结婚了,姐姐真成了老太太,给儿媳带孩子都遭人嫌弃。晚儿有次回老家,在橱子里翻东西,找到了当初珍藏的小木匣,雕花还是活灵活现,就是枣红色暗了不少。
晚儿把匣子带回来,儿子一看,"哇!哪里来的?是古董吗?那值大钱了!"
晚儿把木匣的来历告诉儿子,儿子很是失落。
只有晚儿,时常把玩这个匣子,想起那个黄昏,想起那个早晨,想起小木匠,想起小木匠说,这个匣子将来可以做梳妆匣,并承诺:"等晚儿大了,打家具的事我包了,我给晚儿打一套牡丹雕花家具作嫁妆!"想起待嫁的姐姐,想起奶奶和父母倾其所有为姐姐做的嫁妆,想起三十年前那个美美的新嫁娘!
谁说岁月从不败美人,要知韶华总是被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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