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身份的人|短篇小说

作者: 微笑的老辣椒 | 来源:发表于2018-07-06 08:20 被阅读304次
《花城》样刊

监狱大门缓缓关上,门锁低沉厚重的哐嘡声让肖土屋失望极了,他知道一切都不会再有可能。

关上之前,李管教把包袱放到他肩上。李管教说:“出去好好过!有什么困难来找我们。”肖土屋使劲点头,又使劲摇头,他说:“报告政府,我有一个小请求!”几天前,李管教在跟肖土屋进行释前谈话的时候,肖土屋就向他提过,当时他就给了肖土屋否定回答。不过李管教还是说:“讲吧。”他说:“我,想留在这里帮你们干活,你看行不行?”迟疑了一下又说:“我天天跟你上街买菜,我三轮儿蹬得可好了。我还可以打扫厕所。只要有口饭吃就行!”李管教交给他一张纸说:“这是释放证明。”又塞给他二十元说:“路上用。你亲眼看到的,我们就只有这么宽的地儿,有进就有出。再说,到点了,我们再留你,那叫知法犯法。出去好歹找份工作。有了工作就饿不到肚子,只要不饿肚子,你还愁什么呀?再说一遍,有什么困难,来找我们。”

肖土屋失望地把肩头翘了一下,使肩头上的包袱带子更加靠近脖子。五年前,走进这所监狱的时候,他一无所有。他既没有亲人,也没有包裹,身上只有薄薄的囚服。寒风让他退化成秋风中打卷的树叶。别人都以为他对即将开始的监狱生活产生恐惧,其实才不呢!他是自己把自己争取进来的:他放了一把山火,烧毁了一片已经成材的薪炭林。

有什么办法呢?他没有其他能把自己送到这里来的办法。他本来想做强奸犯,可这辈子从来没有动过女人的他,还不懂成为强奸犯的必要手段。他还想做抢劫犯,可一想到偷鸡摸狗、三只手这些字眼儿,就放弃这个念头。何况他已经快六十岁了,说不定打劫不成,反被别人劫了老本。想来想去,他只有放火烧山。

那天,老天不帮忙,天阴得像借出光洋收回米糠,潮得抓一把空气都拧得出水来。林子烧到一半,竟然下起瓢泼大雨,把火给浇灭了。要是天气好,他也许还能在李管教那里多吃多住几年,甚至这辈子都会在里面。

他没有数的概念,也不认识任何一个字;他压根儿不知道什么是数,什么是字。十年前,他还躲在深山老林里。他总以为外面还在打仗,他这是在逃荒,他住山洞,喝山泉,采野果。当年,他可能六岁,也可能七岁,有两支军队在他们村打仗,一支军队给了他爹一个银元,请他爹带路。后来他们一家人被另一支军队全部杀掉了。他站在他爹后面,当时也倒地了,可他没真正吃枪子儿,他被吓得昏死过去。醒来后,他趁黑夜逃到山里。

直到山花烂漫了四十次,他被一支科学考察队发现,交到派出所。面对询问,他模模糊糊,似懂非懂。他已经不会说话,只知道自己出生的村庄叫肖家村,初五生的。警察就给他取了个名字叫肖初五。后来李管教说这名字太难听了,就给他改成了肖土屋。李管教说,这样名字就有诗意。他也不晓得什么叫“尸意”,反正他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人在监狱里,就是刚才要他离开的李管教。

刚来那天,李管教见他抖得厉害,就问:“268,你还有衣服吗?”他在监狱里的代号是268。他说:“都在身上。”李管教就给他一件旧毛衣,过了几天又给了他一条旧毛裤。他跟李管教的友谊就从那会儿开始的。别人见了管教都做出怕得要死的熊样儿,他却一副会老朋友的模样。也许就因为这副模样,李管教也开始对他有好感,后来竟然信任他。监狱坐落在一个城市的郊区。在这个遍地黄金的城市,除非有某种信念,狱警服役期满,一天也不想多待,下海当老板去了,人手总是不够。他就跟李管教一起上街买菜,他骑三轮车,李管教挎钱包,或者到食堂里烧火,或者扫厕所。到后来,李管教甚至放心让他帮他去给二十里地以外的妈妈捎带治疗类风湿的药物。

有一天,李管教问他:“268,你咋想起要放火烧山呢?”他说:“我要不烧山,我能到这儿跟你会上吗?”李管教就严肃起来了说:“268,如实交代,你咋想起要放火烧山呢?”他虽然已经能说话,可他还不会控制语速,更不会断句,他回答:“报告政府,我本来想做强奸犯但我不知道怎么做想做抢劫犯看我这么大一把年纪也干不了烧山最方便只要选一个地方哧划一根火柴……”李管教真火了:“268,站到水缸那边去,面缸思过,就琢磨一个问题:你咋想起要放火烧山呢?啥时候想清楚了,啥时候来向我汇报!”

据说有的管教最拿手的功夫,是乱棒打人,把人打得五内俱损,表面上却毫发无损,而且还不至死掉。李管教最拿手的处罚手段是让被管教人员面缸思过。缸里的水满满的,让你盯着自己的人影儿看。这缸水活像照妖镜。再精明复杂的人,两个时辰下来,也单纯老实成了听话的孩子。

水缸里,一个剃得只剩两道眉毛的干瘪瘦削的老头,沟壑纵横的面部没有一丝表情,两个出奇机警的眼珠子盛满迷惘。他想:我没说错呀,我说的是实话。哦,对了,李管教也许问我为什么要上这儿来,这就方便回答了。那时候,因为科考队的缘故,他在派出所待了半个月,有了暖和的衣服穿,有了可口的饭菜吃。出来后,他就不想再回山林。根据派出所小王的建议,他打算找个工作来换饭吃。可他不识字,几乎还不会说话,谁见谁嫌。别说找工作,连讨饭,人家都不愿意打发。尤其要命的是,他是个“黑人”,动不动就被人家当盲流关起来。有好心人指点他到公安局去办身份证,有了身份证他就不再是盲流。他就去了。工作人员翻遍所有的资料,也找不到关于他的户口记录。没有户口记录,就确定不了他的身份。确定不了他的身份,他就办不到身份证。肖土屋问:“像我,你看还有什么办法?其他的!”工作人员想了想,就叫他到民政局查资料。民政局叫他到档案馆。档案馆查遍所有的资料说:你在历史上没有任何记录。他疑惑:难道纸上没有我,我就不存在了?!

身份证他见过,不大的一个长方形卡片。要是放到他手上,他一合手指头,整个身份证就淹没在他手心里。可就这么一个小小的东西,使得他动不动就被“遣返”。他被莫名其妙地从一个城市“遣返”到另一个城市。要是谁丢了东西,他就是第一嫌疑人。遇到火头大的家伙,吃几警棍事小,连续三四天不给饭吃不给水喝,那就事大了。这时候,他感觉自己的眼光是绿的,眼前出现重影,一个协管员变成四五个,一根电桩变成四五根,看得眼睛花。看着看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扑通倒地,好一会儿才醒过来。

放火烧山不是他肖土屋发明,是在垃圾堆上一起捡食物的朋友小三做的示范。一天早上,小三把人家一个蔬菜大棚烧掉。警察来抓小三,小三笑着跟他告别说:“我得去享福去了,吃不要钱的饭,住不要钱的房子!”他之所以没跟着去烧人家的蔬菜大棚,是因为他觉得小三缺德:没见你小子被抓走了,大棚的主人还在嚎啕大哭?毕竟大棚是要本钱的!

《花城》目录

他一步一步远离既关着囚犯也关着李管教的大门。走一段,他回头向那道大门望一下。再走一段,再望一下。他希望大门突然打开,李管教向他招手,喊他:“268,你回来。”可直到他看不见那道大门,奇迹也没有发生。他耍起性子来,怒气冲冲地把李管教交给他的那张纸揉成一团,扔了。嘴里念叨:李管教,你假惺惺!什么‘有什么困难来找我们’,现在我不就有困难吗:我老了,谁还找我干活儿?你不留我,我就走得远远的,从此再也不来找你!有什么麻烦,那是我的事,跟你什么相干呢?

拿定主意,有李管教给他的二十元钱垫底,他上了一辆大巴。他是在路边一招手,车就停的。他不知道车要到什么地方,他也不想关心车要开到什么地方,他认为这不值得他这样的人关心。车开了很久,却没人要他买票,那二十元钱没用出去。车上都是跟他年纪差不多的老头老太。一路上,老头老太你一曲我一曲地唱歌。他在歌声中,随着车子摇摇晃晃的节奏睡着了。

大巴在一个很大的体育场停下来。体育场靠近主席台的地方围着许多人。坐在肖土屋旁边的老太太跟他差不多年纪,见他半天不下车,对他说:“你参加哪项运动?下车了!”肖土屋愣在那儿。老太太见他没反应,说:“你不是搭错车了吧?看来你是搭错车了。跟我来吧,先吃中午饭。”肖土屋畏畏缩缩地说:“我看,还是,不必了吧。”老太太看出他的心事说:“都是老头老太,你怕什么。”

肖土屋跟着这一车人去了,排队吃了免费盒饭。老太太问:“你到哪里去?”肖土屋说:“我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老太太说:“你家在哪儿?”肖土屋说:“我没家,没父母没孩子就我一个。”老太太笑了说:“看来你是独行大侠。这样吧,要是你没什么地方去,你就跟我们在一起。哎,你会不会什么体育运动,比如跳高掷铁饼什么的?还有跑步?”肖土屋本来想说自己啥也没玩过,不会玩,一听说“跑步”,他感觉跑步不就是跑步么,就说:“我跑步。”“跑多少?”“你说多少就多少,要不,跑最长的。”“那就5000米喽?”“好,就5000米。”老太太说:“你这身体跑得下来吗?”肖土屋不知道5000米有多长,可面对这样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太太,他没有选择余地。他说:“到时候你看我的。”老太太很高兴,带他到靠近主席台的地方报名。工作人员替他填好表,递过来,说:“请在这儿签个字。”肖土屋立即感觉自己被压迫得跟黄豆一样小。他尴尬地说:“我压手印,行吗?”工作人员奇怪地看着他说:“我们这里没印泥。”一旁的老太太说:“你叫什么我帮你签!”

肖土屋立即感觉到来自老太太的温暖。这是继李管教之后,第二个让他感到温暖的人。

签了字,从人群中钻出来,老太太问:“你有运动装吗?”见肖土屋发愣,又补充说,“就是比赛的时候穿的背心短裤运动鞋。”肖土屋摇头,晃了一下肩头上简单的包袱说:“还有那么多讲究?”老太太说:“你跟我来。”

肖土屋跟老太太出了体育场。肖土屋知道老太太叫赵松蕙,老太太也知道他叫肖土屋。除了他那“尸意”的名字、身上破旧的衣服、肩膀上李管教给他的包袱属于他,这世界他能拥有的,就只有不要钱的空气。肖土屋的流浪生活经验比较丰富。一旦跟正常人在一起,他就感觉自己像一条很乖的狗,永远都是主人走在前面,他乖乖地跟在后面,主人叫干什么,他才敢跟着干什么。这会儿,那个叫赵松蕙的老太太带着他走进超市。在这之前,肖土屋从来没有进过超市。他像被丢进魔幻世界一样,瞧什么都新鲜。赵老太太带他到运动服装专销部,不断拿起运动服装在他面前比划。花了一个小时,终于为他武装全面。翻了一下他破旧的包裹,老太太又为他挑选了一套运动外套。当收银台小姐说总共268元,他立即想起他在里面的代号,心想怎么绕来绕去,就绕不出这几个数字呢。他还想起李管教,想起李管教只给他20元钱。20元离268元到底还差多少,肖土屋算不出来,但他知道靠这20元钱无论如何也取不走这一堆东西。老太太根本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很自然地从挎包里拿出钱包,从钱包里抽出三张红色的钞票。

出了超市,肖土屋像有很多话要说,可不知该把哪一句当第一句,没头没脑地说:“你会很亏的?”

赵老太露出笑容说:“亏就亏吧。你要得了第一名,奖金3000元,足够你还我了。”又说,“哎,你懂不懂跑步?跑步就是听到枪响了以后,你就往前跑。要沿着跑道跑,别跑到别的地方去了。你要一直往前跑,别被别人追上了。你要是第一个到达终点,你就是第一。什么是终点你知道吗?这么说吧,你只要跑出去了就别管,跑完全程人家会告诉你的。懂了吗?”

肖土屋赶紧点头。老太太的话不难懂,就是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让他听起来有点犯晕。

老太太又带他到体育场的跑道上,连比划带解说了一翻,才放心。

有个老年男人气喘吁吁跑过来说:“赵松蕙,你咋在这儿?怎么不来住宿登记?我们到处找你。你今天晚上是不是想露宿街头呀!”

赵老太太说:“哟,领队呀,我给咱们的代表队招募了人才。喏,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们的人才,肖土屋,5000米长跑,填补咱们队的空白。看,不谢我?这是我们的领队,你叫他老高。”

肖土屋喊了声“老高”。老高挺高兴,抹下一把汗说:“嘿,这倒巧,别成你得冠军呢!行,跟我住一宿舍。”说着就带他们向旅馆走去。

比赛在三天以后进行。在这三天里,肖土屋有吃有喝还有得住,没谁问他有没有那张小小的卡片,也没谁嫌弃他食量太大、吃相太丑,也没谁问他要钱。赵松蕙总乐呵呵地喊他吃慢点,嚼细点,别撑着。嘴上这么说,筷子却在碗里替他挑拣。吃饱喝足,他突然想起:这赵松蕙参加什么比赛?

遇到赵松蕙,肖土屋说:“哎,你参加什么比赛?”赵松蕙说:“本来有比赛的,现在没有了。我本来参加交谊舞比赛,我那舞伴今年春上走了,撂下我一个人。忙完他的后事,再找舞伴就难了。本来没我的比赛我可以不来,又心不甘,毕竟年纪大了,老年运动会三年才举行一次,就来了。来了还能碰上一些老朋友。嗨,我这些老朋友吧,冷不丁就少一个,冷不丁又少一个。你要愿意,就做我的舞伴儿。学不会?你怕什么呢!我教你。你这人还行,能吃,证明肠胃不坏;肠胃不坏,身体想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赵老太太要不开口,一开口,就像有潮水排山倒海向他打来,肖土屋准犯晕。要不是领队喊吃早饭,他感觉自己一准儿被淹死。肖土屋越是存心躲着赵松蕙,赵松蕙越是一刻不离地跟着他,使他感觉自己越来越不像狗,像主人。赵老太太冷不丁儿给他一双袜子,冷不丁又给他一把剃须刀,把他乐得犯糊涂:要没有吧,大半辈子都没有;要有吧,就像老鼠给突然掉米缸!糊涂之余他有点担心:这不都欠着的吗?我要争不到第一拿不到3000块,我拿啥还人家?他决心拼了老命也要跑个第一。

长跑开赛前,肖土屋一会儿看跳远,一会儿看跳高,一会儿看体操,边看边撇嘴:想当初在山林的时候,这些都是他腾挪跳越的基本功夫,他后悔自己没报这几样。轮到5000米长跑比赛,肖土屋心跳得非常厉害,他嘴巴里念念叨叨:第一第一第一第一第一。这回赵老太太没唠叨,打着小旗在起跑线外喊:“肖土屋,加油!肖土屋,加油!”喊得他心里不舒服:犯得着喊这么大声么?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得挣下这个钱还欠你的钱!我要不使劲儿,你加黑材料(核燃料)都没用!

“啪——”发令枪响,他不得不暂时放弃胡思乱想,撒开两腿噌噌噌跑起来,赵老太太的喊声落到耳朵后面,过了一会就听不见了,转了一圈这声音又渐渐大起来。他想起赵老太太曾经的话:“你要一直往前跑,别被别人追上了。你要是第一个到达终点,你就是第一。什么是终点你知道吗?这么说吧,你只要跑出去了就别管,跑完全程人家会告诉你的。”他心想:甭管了,跑吧,直到跑不动为止。

其实,参加5000米长跑的只有7个人。老年运动会,能凑出7个人来参加5000米长跑,在地方体育史上,已算破天荒了。有经验的长跑运动员都知道,开初的时候不能冲得太猛,最好是匀速前进。肖土屋哪懂这些,第一圈就超了将近100米。后面几个本来想:这傻B,算你狠,看你狠得到几时!没想到肖土屋始终就这速度,而且越跑越欢。场外的啦啦队开初还各为各的运动员喊加油,后来一片声儿地喊:“肖土屋,加油!肖土屋,加油!”肖土屋开始得意起来,跑到第11圈半的时候,终点裁判喊了一声“还剩一圈”,他没听见。跑完第13圈,全场轰动,有几个年轻人在跑道外面引跑,冲他喝彩。肖土屋想:我一定不能辜负啦啦队的热情,再跑快点。他跑得更快了,全场的欢呼更加热烈。跑完第15圈,裁判上来跟他说话,他大吼一声:“别挡住我,第一是我的!”裁判其实说的是:“你可以停下来了,你已经完成竞赛。”他又跑了两圈,跑道外引跑的人越来越多,起先只有老年人,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许多年轻人。小伙子们不时打着口哨,漂亮的姑娘快乐地尖叫,还有拿照相机的记者。

场外的赵松蕙突然意识到不妙,这样跑下去,肖土屋不到累死,也许不会停下来。她嘶哑地喊着:“肖土屋,停下!肖土屋,停下!”可她的声音淹没到“肖土屋,加油!”的呐喊声中,就像一滴水落进大海,一点反应都没有。赵老太太急了,她找到领队老高。老高也觉得不妙,也喊:“肖土屋,停下!”他俩的声音同样是一滴水。赵老太太急得泪水都出来了,直跺脚。突然,她跑到跑道中央,迎着肖土屋跑来的方向跪了下去。

远远的,肖土屋就看见赵松蕙,看见她在哭。他心想:她哭什么呢?难道我没得第一,她心疼花掉的钱?肖土屋放慢脚步,跑近赵松蕙。赵松蕙哭着说:“肖土屋,你应该停下来了。你是第一名。”肖土屋喘着粗气,乐了:“真的,我第一?”赵松蕙哭得忘记自己的年龄,仿佛回到十八岁,点着头,扑到肖土屋怀里。全场再次欢声雷动。事后,肖土屋回忆,赵松蕙扑向他的时候,好像还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花城》

比赛进行了三天。结束那天下午,老高和他的队友在收拾东西,明天一早领了奖金就可以返回了。肖土屋没啥收拾的,就一个李管教给他的包袱。快乐的日子就要结束了,他不知道明天将去向何方。赵老太太慢吞吞的,像有心事。赵老太太把老高喊出去。过了一会儿老高进来对肖土屋说:“老肖,你看赵老太太怎么样?”

肖土屋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就说:“好人,就是嘴巴碎得让人头晕。”

“这就对了,上了年纪的女人都这样。只要人好,我给你们……”老高笑着,伸出双手,比了个大拇指对碰的动作说,“撮合撮合,啊,哈哈哈!”

这下肖土屋懂了。肖土屋对赵松蕙除了感激,暂时还没有好感,他实在怕她开口说话,但俩人在一起又不能不说话。转念又想:就我这破样儿,有人看得起,是天大的福分!哪有我挑三挑四的资格。就说:“人家愿不愿意?”

老高说:“刚才就是她让我来问你的。”

老高告诉肖土屋,赵松蕙的丈夫早些年就走掉了。三年前参加“舞林大会”认识了老吴,说好要一起参加今年运动会的,今年春上一场大病说没就没了。目前是孤单一人,子女都在外地开公司。她身体没什么毛病,就血压高,不能受强刺激。她特别希望找一个身体强壮的人做伴儿。

老高把肖土屋带到赵松蕙的宿舍,自己走了。

开初两人都有点不好意思。赵松蕙很快就好了,只肖土屋一人紧张得找不到话说。

赵松蕙说:“老高都跟你说了?”

“说,说了。”

“你说我这人咋样?”

“还行,就是……”

赵老太太笑了,接过嘴说:“就是嘴太碎是吧?!我真的嘴太碎,以后我争取不要太碎。以前我没办法。走出去,我是一个人,回到家,我还一个人,我就开始自己跟自己说话,就像两个人交谈。自己问‘早上好!’自己答‘早上好,见到你很高兴!’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赵老太太哭了。说得肖土屋心里酸酸的,他也有好多辛酸想向人倾诉。

那天下午,他俩各自倾诉了自己的过去。后来……后来怎么样别人都不知道,反正那天晚上他们是呆在一起的。根据肖土屋回忆,他们只不过拥抱了在一起,别的好像都没有发生。说到底,有的活儿肖土屋还不会。谈到晚上,他们的关系就算确定了。赵松蕙说:“我要让你用最隆重的仪式娶我。你别担心钱,我女儿女婿在广州开公司,每个月给我的零花钱我只用得了一小半。我还要叫我的女儿女婿回来见证我们的婚姻,这辈子不想再有下一次了,就这一次。我们有小花园,我们一起种花,一起散步。你要是喜欢到门前那条小河钓鱼的话,我就帮你提篓子……”肖土屋笼罩在这美好的描述中,他无法拒绝这种美好,同时这美好又让他晕得有点呼吸不匀。后来赵老太太终于睡着了,他也勉强睡着,可睡得非常不舒坦,他对赵老太太说话有恐惧。

第二天早上吃了早饭,领队老高对肖土屋说:“带上身份证,我们去领奖金!”

肖土屋没有想到领奖金还这么麻烦。不等肖土屋说话,赵松蕙说:“一个大活人,他自己不就是一张身份证吗?我陪你们去。”

运动会的主办方解释说:“没有身份证这奖金你领不了。喏,公证处的同志要求登记身份证号码。”

同屋子公证处的两个公证员说:“是这样,我们这是按照规定办。”

赵老太太生气了,说:“啥规定不规定的,啥规定不是人制订的?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不也亲眼见两天前跑道上的肖土屋就是你眼前的肖土屋?就是你没亲见,昨天晚上的电视和报纸不都报道了么?还配了大照片呢!一个大活人,他自己就是一张身份证。”

公证处的俩同志坚持说他们不能违反规定,要不然他们要受到相关处罚。

赵松蕙气得脸都紫了,说:“你们的意思也就是说只要他肖土屋没有身份证,就肯定拿不到奖金,是不是?那好,我跟你们说,这奖肖土屋永远也不领了。不就3000元钱吗?又不是多大的钱。”

老高劝道:“老赵,你别激动。你叫肖土屋把身份证拿出来不就得了?”

赵松蕙说:“要拿得出,不早拿了。他是解放前躲战火躲进深山的,躲了将近50年才出来。不要说纸上没有记录,就连当年的村落都变了模样。公安局、民政局、档案馆都去过了,都没辙……”

屋子里的公证员和运动会主办方的几个工作人员眼睛都听大了。其中一个脑子灵光的拨打了新闻110,向新闻记者报了个猛料。赵松蕙一见,拽着肖土屋的手夺门而逃。

出了大门,他们与一辆飞驰而来的采访车擦肩而过。

在回程路上,赵松蕙对肖土屋说:“你跟着我,要是整个世界都不收留你,我收留你。”

肖土屋这时候隐隐感觉,李管教给他的那张纸也许派得上用场,可是他已经不能再提那张纸了。

阳光下,小城的一切都让肖土屋感到新鲜。屋前的小河,小河边的垂柳,竹篱笆,小花园,干净整洁的门窗,一切都似乎为他的人生翻开新的一页。肖土屋在屋前的小河边扭着腰肢,很得意很卖弄地扭着。昨天晚上,他发现做一个男人是那样美妙。虽然起初并不得法,可在赵松蕙的引导下,他很快把握要领,短暂是短暂了点,可做得有力而到位。歇下来的时候,赵松蕙说:“死老头子,一大把年纪了,没想到你还真有力呀你!”笑着钻到他怀里。

屋子里传出赵老太太的喊声:“吃饭啦。”

早餐是玉米粥、炒花生。赵老太太给肖土屋专门准备了两只鸡蛋,她说:“你要没意见,咱们先把屋子收拾一下。该粉刷的粉刷,该擦洗的擦洗,再添几样家具,也添不了多少。咱们的事一定要隆重,我要把我的朋友都请来,把两个孩子和外孙也叫回来……”

赵太太的话有点绕,肖土屋还是听得非常认真,非常开心。他心里乐滋滋的:我就要有家了,我就要有老婆了,我要把李管教请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有家、我有老婆。

接下来三个月,肖土屋无师自通地干起了粉刷活儿。屋子经过粉刷焕然一新,又亮又敞。肖土屋还跟赵松蕙到家电超市买了些家用电器,他再次感觉自己像跟尾巴狗,忠实地跟在赵松蕙后面。这次他好好地当了回搬运工。歇下的时候,赵松蕙就教肖土屋跳舞。肖土屋天生灵性,没多久,每天晚饭后,赵松蕙就能带他到滨河广场跳舞。赵松蕙的朋友都喜欢跟他跳舞,说他动作麻利、干脆、力度适中。

结婚的日子挑在12月18日。赵松蕙说,这日子的意思是:永远都有爱。赵松蕙的女儿女婿从广州打电话说他们会提前一天到达。在赵松蕙家里,肖土屋学会使用电话。在赵松蕙的帮助下,肖土屋给李管教打了电话,邀请他来参加婚礼。李管教说:“恭喜你!几个月前一家文摘报纸报道,一个老头参加比赛得了第一名却因为身份证问题不得不放弃领取奖金。这是不是你呀?真是你呀!我想也是你,你成了传奇人物了!只能电话祝贺。我们这儿你知道的,人手少,走一个就断一档。我衷心祝贺你!你把喜糖给我寄过来?这就不必了。替我多吃几个喜糖!对新娘子要好点呀!”

他们一起去买回非常好看的请柬。赵松蕙负责书写请柬,肖土屋一个字也不认识,就会干一件事:装信封,贴封口。日子临近了,他们开始整理孩子们回来住的屋子,一起去买喜糖、计算来宾数量、考虑桌位、订饭店。肖土屋没想到结个婚有那么麻烦,不过他越来越喜欢赵老太太了:他发现赵松蕙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唠叨就没完,这使得他跟赵松蕙再也没有什么障碍。连续操劳,赵老太太这几天的脸色难看了些。肖土屋说:“要不,咱歇歇?”赵松蕙说:“我们自己的事儿,我们都歇了,谁做呀?我这几天就血压有点不正常,没事,在吃药片呢。”

到12月17日上午,赵松蕙突然对肖土屋说:“肖土屋,不好!”

肖土屋吓了一跳:“啥不好?”

“我们还没有证儿呢。”

“啥证儿?”

“结婚证儿!”

肖土屋又一次想:结婚就那么多事儿!他说:“买一个不就得了。”

“你当是买小菜,有钱就能买?得上民政局领。‘领’你知道吗?就是咱俩一起去办。这证儿证明咱们关系合法。”

“那就去呗。”

风风火火赶到民政局,经办人员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赵松蕙递了喜糖,他们都向他俩表示祝贺。具体经办人员打开一个本说:“请出示你们的证件?”他俩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肖土屋顿时傻得跟呆瓜一个级别。他想:是不是又要该死的身份证!工作人员说:“不管身份证、户口本还是居委会出示的证明,只要能证明你们的合法身份,都行。”

肖土屋转身要走,被赵松蕙一把抓过来。赵松蕙把肖土屋的情况向工作人员说了一遍。工作人员一听也觉得奇了,可最后还是表示,没有合法的身份证明,他们不能受理,“法律条文就这么规定的,要是违反了,我们要受到处罚。还有,现在全部办证过程都是在电脑上完成。缺少证明材料,流程做不下去,同样拿不到结婚证。哪怕合理通融一下,你也得有公安局的证明。要不这样,你们先到公安局去,请他们打个证明来也行。”

路上,他俩心事重重。肖土屋心想:换了个城市,说不定这里的公安会有一点办法。赵松蕙走得没有早上快,脸色也很难看。肖土屋搀扶着她。肖土屋说:“要不我们歇歇?”赵松蕙说:“歇什么,歇到人家下班,我们找谁去?”肖土屋在路边打了个出租车。

公安局户政科的同志听了肖土屋的故事,表情像是民政局工作人员的翻版。她花了一个上午,替他们查遍所有的资料,最后说:“我看这事难了。没有任何记录,对不起,这证明开不了。你们的居委会对你们的情况熟悉吗?建议你们到居委会去试试。”

他俩已经没有心情吃饭,空着肚子赶到居委会。居委会大妈表情有点僵硬,不过很快她的表情就开始搞起了翻版。她话可就不少了,她问肖土屋:“你什么时候到这儿的?三个月了。你以前也没任何身份证明?那你不是盲流吗?哦,你还曾经因为纵火进过局子?”她警惕地回头对赵松蕙说:“这还了得?你知不知道他以前的情况?他都告诉过你的?你咋不向我们报告呢?万一……”

赵老太太生气了,她声音大起来:“什么万一不万一?我要放心不了他,我也不跟他。他一个大活人,自己还证明不了自己?”

居委会大妈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儿。她说:“小区就住你一家人?你一个人说了就能算数?再说了,自己如何证明自己?靠长相,还是靠名字?再退一步说,向居委会报告,这也是规定。”

赵松蕙显然已经没有跟她开嘴巴运动会的气力。赵松蕙说:“我请教你,像他这种情况,你看怎么办?”

居委会大妈说:“我是法律条文呀你问我!说得不好听,你这事归公安管;说得好听一点,你要给我哪怕一张暂住证,我都可以给你开证明。可你有暂住证吗?哪儿去办?还不是在公安局派出所。”

赵老太太气得不行,哆嗦着嘴唇说:“你当我们是皮球呢?民政局踢公安局,公安局踢居委会,居委会又踢回公安局。你们的制度到底是人制订的还是机器制订的?制订了是管人还是管机器?说到底,我们还是守法公民。这问题,我看是哪一家都解决不了了。既然解决不了,咱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有证无证都要……”赵老太太的声音突然小了。她感觉全身有什么东西像潮水一样向脑部集中,整个感觉鼓胀得不行,鼓胀得把她的一切意识都挤出体外。就在那一瞬,从头部倏忽裂开一条缝,像轮胎爆裂了一样,潮水从缝儿汹涌而出。

从涵洞出来,肖土屋揣了一盒火柴。肖土屋抬头看看晴朗的天,脸上露出了胜算一半的微笑。

一年来,他像在做梦,又像在炼狱。他天天问自己:幸福怎么就那么浅呢?赵老太太的生命结束在婚礼前夜。她欢欢喜喜归来的孩子,悲悲戚戚地抱走了骨灰盒。赵老太太的孩子要给他钱,他不要。不仅如此,他觉得再住在这里都是罪过。他要离开这里,到很远的地方。他本来想拿走他跟赵老太太的婚纱合影,为了减少麻烦,他最后什么也没有拿。很快他再次流落街头,被警察从一个城市“遣返”到另一个城市。每一个城市都似乎是他的“家”,真正被“遣返”到了,他发现,那里根本不是。

后来,经高人指点:与其被人家遣返来遣返去,不如自己主动上救助站,好歹能在救助站混个温饱。每一个城市都有救助站,每一个救助站的工作人员对他说的话虽然不尽相同,但主要意思只有一个:你没身份证,没身份证就是‘黑人’,你的事我们不能受理。于是,他空着肚皮进去,又空着肚皮出来。他到孤老院,结果只比救助站多一两顿饭,吃了走人。

这时候他就特别想那个叫赵松蕙的老太太。当他晓得男人与女人的那点事以后,他对赵老太太更加怀念。他佩服她就那么几天,就能大胆地选择他,并且给他温暖,给他爱。他还怀念那张挂在门前有小河的屋子里的婚纱照,虽然饱经沧桑,却也算得上幸福满足,那张他这辈子唯一喜庆的照片,如今是不是堆积了灰尘。可惜那门前的小河,赵松蕙说要跟他一起去钓鱼的……现在,他不知道那间小屋在哪个城市,离他有多远。他不识字,他被一次次遣返弄得晕头转向,他不知道他在人间的哪个方位。他还想起李管教跟他说的“有什么困难来找我们”。李管教说的也许真是实话,要是他不胡乱登上那辆大巴,留在监狱附近,也许不会有那场突如其来的幸福。要是真的三天两头“有什么困难”就去找李管教,李管教万一嫌麻烦或者出于其他原因留他蹬蹬三轮也说不定。可惜现在他也不知道李管教那个监狱在哪个城市。再说,他身上只有八枚从垃圾堆上拣来的大小不等的硬币。他只有这点家当。

他每天最大的需求和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找到足够的食物,饱饱地吃一顿。可是,垃圾堆上的流浪狗老是成群结队跟他抢夺地盘和食物。要是返回去二十年,就是成群结队的狼,他也有办法对付。可现在……眼看冬天就要来了,他安身的涵洞冷风乱窜。

为了这盒火柴,他整整在垃圾堆上搜寻了五天。本来他还拣到几个打火机,他却觉得用火柴更踏实。在他记忆里,那两支军队没有打到他们村的时候,他们就用火柴。不同的是,那时候的火柴梗更长,而且随便在什么干燥的物件上都可以划得燃。

肖土屋想,这一次要是再遇上李管教,哪怕下跪,他也要求李管教把他留下来。

在通向郊外的路上,肖土屋盘算着:所选的地方不能太小,也不能太大,比上次大一点就行了;最好向阳,容易点着;有壕沟跟其他山梁子隔开,就不至于烧毁更多的山林;林间最好有松树,只要树底下有足够多的枯草或者落叶,活的松树也能点着;只要火柴足够,可以同时从不同部位引燃,可防万一……

肖土屋就这样盘算着一路向前,他脸上带着胜算的微笑。身边马路上车流滚滚,人流如潮,谁也没在意这衣衫褴褛的流浪汉、这“黑人”。

肖土屋就这样走着。他现在身处平原深部,要走多少路才找得到一座他需要的山,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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