蛔虫带来的小人书
我唯一的一次住院经历,是因为长蛔虫,蛔虫是白白的,细细长长的,如果喝了豆油,它们就会排出来,还是活的,甚至也会吐出来,——是的,现在说起来有点恶心,但当时似乎不觉得如何,生豆油则的确是强忍着恶心才能喝下去的。有一次,爸爸给我削苹果吃,削下来细细长长的苹果皮,把它放到母亲的肩上,母亲大声尖叫起来,她以为是蛔虫呢。我开心地笑了,可惜爸爸之后的好多年都没有再这么幽默过。这是关于这次住院我唯一记得的事,那时候可能是五六岁吧。
不过,后来偶然跟哥哥提起,说:“小时候家里那么多小人书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都是从别人家摸索来的吗?”
他说:“都是咱妈特意给你买的啊,你那时候住医院老是哭闹,妈就给你买了好多小人书逗你,你不记得了?”
哦,果然是不记得了,这么说,倒是要感谢那些蛔虫了。
那时候觉得家里的小人书很多,现在想来,也不过二三十本吧,正好可以装满一个那个外面有一颗红星还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绿色帆布小书包。当时,我看见镇上有人摆小人书摊,三分钱看一本,于是就背了自己的二三十本小人书,约了小伙伴徒步走上六七里路,去镇上摆摊,二分钱看一本。
总共去了多少次,现在记不清了,挣钱最多的一次是挣了一块钱,又买了一本小人书,并且去录像厅看了三毛钱的武打片,最少的一次是8分钱,只够买一个馒头,掰开,每人一半吃了。
偷钱买书
我第一次偷钱是去亲戚家里玩,看见他们桌子上有一枚亮晶晶的5分硬币,真是可爱,就攥在手心里,去杂货店买了一盒蜡笔。大人看见问是哪来的钱,我如实说了,大人说:怎么可以拿别人家的钱呢?哦,我这才知道,别人家的钱是不可以随便拿的。
后来就开始偷家里的钱了,那时候,爸爸在村子里开了个露天电影院,5分钱一张票,因此,家里的箱子里就攒了好多一分,二分,五分的钱,因为有那么多,所以就觉得如果一次拿一点,大人肯定不知道。学校里过六一节,会发新华书店的九折优惠券,于是,到了那天,就拿了优惠券,偷了家里的钱去买书了。
那天人真挤,营业员对人又都爱理不理的,好不容易买到书,回来以后发现买错了,我想买《西游记》,结果买回来的是《西游补》;想买《木偶奇遇记》,买回来的是《木偶剧团奇遇记》。看完了,都看得半懂不懂的,但是我觉得《西游补》里面提到的那些镜子很好玩,把它们的名字一个个都抄了下来。
偷钱的事后来让奶奶发现了,她说:“你拿家里的钱了是不?你咋能偷着拿家里的钱呢?”声色俱厉的样子,吓得我不敢出声,但后来爸妈居然从来没有提起过。
旧社会的新华书店
大家都知道吧?旧社会的书店只有新华书店,新华书店都是闭架售书的,而当时新华书店的营业员,地位等于现在的公务员,你看中了哪本书,需要非常有礼貌地说:叔叔,帮我拿一下那本《上下五千年》可以吗?然后“叔叔”才会拿书让你翻翻看看,可我们这些乡下土孩子,哪里懂得这些,往往是朝书架上扫一眼,就用手一指,说:我要看那本,那本……这样子,“叔叔”们对我们经常翻白眼也就不难理解了。
有次和哥哥去县城洗澡,回来路上,进了新华书店,看到一本漫画书,哥哥用手一指,说:“那本。”
“叔叔”翻了一下白眼,说:“那本你看不懂。”
哥哥说:“我想看看。”
“叔叔”抽出那本书,翻开一页,上面画着一个人伸出手去,旁边写着“向党伸手”。他用手指头点着说:“你看,你知道什么是向党伸手吗?你懂得什么意思吗?这不是给小孩子看的。”说完,他啪一下合上书,又放回了书架。我们出了书店,骂了那位“叔叔”一路子,其实,我们根本没钱买书。
捡来的《搅水女人》
小学是在自己村子里念的,初中就到了镇上,新华书店正好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一天放学时,从楼上下来,我意外地捡到了一块钱,压根没想过问问是谁丢的或者交给老师,就去新华书店买书了,买到的是傅雷翻译的巴尔扎克《搅水女人》。这时候我是初中一年级,压根没听说过巴尔扎克,更别提傅雷了,但这个书名对我很有吸引力,指给店员看,他轻轻侧了一下头,屁股根本不抬一下,说:“那是外国的。”(他连下面的“你看不懂”都懒得说。)我问:“多少钱?”他这才高抬贵腚,抽出那本书看了下,说:“九毛八。”我说:“我买了。”
嗯,我要感谢“叔叔”,要是他态度稍微和蔼一点,我拿过那本书,一看,好难懂,十有八九就不买了,但既然买了,而且买本书这么不容易,就硬着头皮看了下去,尽管一开头几乎不知所云,但看到二三十页之后,猛地豁然开朗起来,比起之前喜欢看的武侠小说,觉得这书别有一番说不出的滋味,书里有一种很特别的“调调”,是武侠小说里找不到的。
吃了三年咸菜疙瘩
在这之前,我已经在自己写武侠小书,写了好几万字的样子,被我当老师的四叔发现了,他说:“你写这个干啥?还不如写点小作文呢。你要真想写小说,先看上几十本世界名著再说。”
这话对我刺激很大,自己的作文一直是受表扬的,小说却遭到了如此恶评,有点受不了,但自己从头看看自己写的东西,也确实很不像样,就在天井里挖了一个坑,把写了一整本(100页的硬皮本)的武侠小说手稿埋掉了,烧掉还有些不舍得,埋掉的话似乎还可以再挖出来,不过终究没有再挖出来。
同时,虽然对四叔的话感到不服气,也想多看点名著了,但哪里有呢,这时候,我还根本不知道有图书馆这种地方,即便知道,最近的图书馆也似远在天边,除了自己买书没有别的办法。又不好意思开口跟大人要钱,只好把大人给的生活费省下来。我的生活费是每周两块钱,如果不吃炒菜,不喝豆腐脑,也不吃肉火烧,只吃馒头咸菜,一周就可以节省一块多钱,大概两三周就可以买一本了。
从学校门口往西100米的街口,有个老头和老太太在那里卖茶水,卖给大人是一毛钱一杯,卖给学生则是五分钱一杯,咸菜疙瘩是三分钱一块,这样,我天天在他们那里花8分钱吃一顿,成了他们最忠实的顾客。有次我四婶来镇上,也去他们那里买茶水喝,卖水的老汉问:“你是哪个村的?”“菊花村的啊。”“你们村有个在中心校念书的你知道不?他天天来我这里,一顿就一个咸菜疙瘩,老俭省咧。”
钱是从牙缝里生出来的,买书的时候就只能挑性价比最高的,同样的书,有精装,有平装,只能挑平装,有字号大的,有字号小的,只能挑字号小的。岳麓书社的古典名著普及文库,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外国文学名著普及本是我那时候的首选。吃了三年疙瘩,终于攒了一橱子的书。
军大衣换来的《资治通鉴》
初三语文课本上有一篇选自《资治通鉴》的《孙权劝学》,让我知道史书原来是可以写的这么有趣的,后来在书店看到岳麓书社的四册本《资治通鉴》,心就痒痒起来,问了价,60元,是我当时见过的最贵的书,不禁兴叹:这要吃多少顿疙瘩才能攒出来啊。
当时,甚是流行黄绿色的军大衣,穿上去都觉得飒爽英姿分外娇,哥哥缠着母亲花六十块钱给他买了一件,我见到了就跟母亲说:“我不要棉大衣,也给我六十块钱我去买套书吧。”
这是我第一次开口跟家里要钱买书(不连小时候长蛔虫住院那次),母亲说:“你要是真喜欢,就去买吧。”
我拿了钱,兴冲冲到了书店,明明是营业时间,结果却关着门,瞅了老半天,不甘心,就来到书店后院他们的宿舍区找人,站在小院子里喊:“有人吗?要买书啊。”一个没见过的年轻人从宿舍探出头,说:“买什么书?”我说:“资治通鉴。”他说:“你真的买?”我说:“真的买。”同时拿出钱来,年轻人则掏出了钥匙。
捧着四本词典一样厚的书回到家,哥哥已经从外面回来了,说:“买的什么书?这么贵?这什么时候看得完啊?还能退回去不?”我说:“已经买了,不能退了,早晚会看完的。”
我终于在高中毕业的时候看完了它。
题外(一)卷了灯芯的线装书
曾祖父是一位私塾先生,因此老家里留下几本清末线装书,小时候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看见大人把书页撕了卷成长条做煤油灯芯,自己也会撕了玩,书页很黄,很薄,不像现在的书一张纸印两面,而是只印一面,然后对折装订起,来。后来,认字多了,知道这几本书有一本是《论语》,一本讲算术的,还有一本是《留青广集》,里面是些贺寿祭奠用的诗词,作者里我只知道解缙,我看不懂,却很喜欢,抄了一些在本子上,六一节晚会,胡乱唱给班里听,谁也不知道我唱的是什么,我很是得意。至今还记得“玉堂金马何须道”“才能却似陆平原”的句子,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陆平原是谁。
等自己开始买书了,才意识到这几本书的珍贵,再找出来看,前后都缺了好多页了,我把它们珍藏在箱子底,可惜自己常年在外上学,不能长期守着它们,这几本线装书最后竟不知所终了。
题外(二)窃书贼
嗯,我也偷过书,图书馆的英文原版的。一本约翰生传,一本玻利瓦尔传。之所以选这两本,不是因为对约翰生或者玻利瓦尔特别感兴趣,而是这两本书都是小开本,可以从领口塞进去,外面穿着毛衣,显不出来,如果敞开夹克,尽量坦然地走到图书管理员那里办手续,对方便不会注意到什么。我倒是很想要那本精装的Crime and Punishment,可是那么厚,实在不敢下手。玻利瓦尔传很乏味,但波斯威尔写的约翰生传很有趣,我不后悔做了这次孔乙己。
后来,……
自己挣钱了,反而没有那么强烈的买书欲望了,也没有多少故事可讲了。年轻时省钱买的书,有被人借了不还的,有莫名其妙散失了的,但还是有很多留了下来,有的到现在还在读,还没有读完。
网友评论
现在知道,不是家长不给买,只是那个时候的农村,去哪里买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