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过了二十多年,我依旧难以忘怀煤城公寓104号房间里面四个年轻人度过的那段时光。
那时候,大哥,我,三儿,老四,也就二十多岁。虽然我们身为煤城煤矿第二矿区下井工人,却并不知晓生命所要承担的苦痛和经历的彷徨。
我们一身洁白下井,一身炭屑上地。在弥漫着下水道气味的职工澡堂里玩水打闹,再在煤城公寓104房间沉沉睡去。我们并不知道,当时的我们正在享受着生命里面最后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后来老四总和我说,他老会梦见三儿。每到这时候,我就像累了很久一样,默默抽着烟,一句话也不想说。
那时候大哥还活着,每到这时候,就会装作很生气的样子骂老四整天脑子里面不知道想什么东西。
直到有一次,我们都喝多了,不知道是谁突然问了一句,“也不知道秀莲过得怎么样了。”
在汾酒的迷醉之中,我感觉天旋地转,往事的脉络却开始清晰起来。
对,这一切,还得从秀莲和三儿谈好对象说起。
那是二十年前煤城的一个冬日。刚值完夜班的我们正在公寓里面酣睡。三儿裹挟着煤城冬天特有的寒气呼哧呼哧的走了进来。我们三个都被三儿莽撞的声音惊醒。
原来三儿带来了一张很大的海报。
那时的煤城,一盘卡带就已经是稀罕物件,海报这种东西尚且是新鲜事物。于是我们披衣下床,围在那张海报周围。
记忆里那是一个帅气的中年男人,叼着烟斗,带着贝雷帽,留着大胡子,眼神里面透露出一种不可描述的自信和威武。
三儿兴奋地和我们说,这是外国的一个什么领袖,叫什么什么拉,是个很伟大的人。
我们三一看到这个陌生的男人,就觉得索然无味,于是纷纷上床躲在被子里面,不再理三儿。
三儿幸福地把海报贴在了104房间的木门上。
这时大哥突然问了一句。
“三儿你哪里搞到的海报?”
三儿的声音里面有压抑不住的幸福和喜悦 他说,
“铁路段的秀莲送我的。”
我们三个这才恍然大悟。虽然三儿人长得很精神,但是我们还真没有想到三儿会和秀莲找上对象。那时煤矿的铁路段女职工相当的牛气。我们这些下井工人还穿着叫花子一样的衣服下井的时候,她们已经别着肩章和领章干干净净地在铁路站岗了。
老四调皮的说,
“三哥,秀莲看的上你吗?”
我印象中秀莲长得还算漂亮。煤城的女工人里面,就数铁路段的秀莲和供销社的张红好看了。
后来老四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秀莲和三儿年轻时候的照片,我才发现,当年人们的打扮是相当的土气。秀莲和张红的长相在现在看来怎么着都不会是美女。
三儿也不气恼,他愉快地说,
“办不了她我和你一个姓。”
大哥向来沉默寡言,老四却天生调皮捣蛋。我在他们中间,不温不火。唯独三儿,一副工农大众知识化的气质。
那时候煤城流行蹦迪,每周五下午,下井结束以后,三儿就会洗刷的干干净净,有时候还会偷偷带上从家里偷来的黑框眼镜,去参加职工中心的舞会。
后来我们参加煤城煤矿各工种工人联欢会的时候,才突然发现,三儿的霹雳舞和交谊舞都练的相当不错。
我们想,秀莲爱上三儿,可能也只是单纯地喜欢他跳舞的样子。
后来的那段时间,三儿都显得很开心,但是他不再和我们喝酒吃饭,我们都说三儿找了对象以后就开始忙了。直到几个月后,三儿腰里挂着一只传呼机招摇过市的时候,我们才恍然大悟。
铁路段的工人有一台免费的电话,秀莲鼓动三儿用几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台传呼机。于是每到铁路段没人的时候,秀莲就和三儿打电话。
后来铁路段的老工人和我说,自从你们家秀莲和三儿找上对象,特么车皮都装好煤了打电话老占线,害得一帮工人在站台上苦等。
说完还往地上吐吐沫。
三儿和秀莲的爱情发展的轰轰烈烈。二十多年前,一对男女并排走在街上都可以惹的众人瞩目,三儿和秀莲已经敢热情地拉拉手了。
我,大哥,和老四无不对三儿炽热的爱情羡慕嫉妒恨。
我记得三儿和秀莲结婚之前,还带着秀莲在104房间住了一晚。
那天晚上我们五个人喝着啤酒,磕着瓜子。当时已经是春天,可天气却还是很冷,煤炉在小小的房间里面蒸腾出好闻的味道。
秀莲拿来了单位表演用的大录音机,大哥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张磁带。
我们都说,看不出来大哥是这么闷骚的男人。
大哥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说你们想听就拿走。
我把磁带插到录音机里面,那是流行了很久的“八七狂热”。
在迪斯科的鼓点里面,在煤炉的烟气里面,我们喝着啤酒跳起舞来,那种感觉至今让我觉得九十年代青春的虚幻和迷茫。
96年春天,三儿结婚了。
他笑嘻嘻的搬出煤城公寓,我们心里很不舍。后来大哥意外去世之前和我说,他觉得自己也像三儿一样,三儿其实就是另一个自己。我想了很久,好像确实是这样。三儿是我们心里另一个自己。
三儿搬走了一切,唯独把那张大胡子帅哥的照片留在了墙壁上。
然而,97年的冬天,三儿就死掉了。
三儿搬走以后,我们也到了结婚的年龄,大哥在暗恋了多年的村花嫁人以后,听家里的话相亲到了媳妇。不自量力却天生喜感的老四在表白张红失败以后,和二井绞车队的女操作员晓丽谈起了对象,被煤城煤矿的工人嘲笑了好久。但这些应该都是很后来的事,在我记忆里,不管是村花改嫁还是表白张红失败,这都是发生在97年冬天以后的事情。
也就是说97年的冬天,我们三个依旧住在104房间。
那天早上,回忆起来,就喝三儿待会大胡子海报那天一样寒冷。突然有人推门进来,一瞬间让我想起了几年以前三儿怀着炽热的心回来的那一天。
“你们赶紧去看看,你们家三儿在公寓门口摔死了。”
错愕和惊讶之中,我们披衣下床。煤城公寓门口早已经围了不少人。
三儿就在人群的包围里面。
我和老大和老四说,我不去了,你们去看吧。于是就没有去看三儿。
后来我听说,三儿结婚以后,和秀莲争吵不断 ,秀莲嫌弃他毕竟是一个下井工人。
三儿后来就和住在煤城公寓顶楼的一个女职工搞起了婚外恋。97年冬天,三儿和那个女职工睡到半夜,突然有人回来。三儿情急之下爬到了阳台外面。无奈冬天东西都变滑了,就这么着,从顶楼摔死在了煤城公寓的大门口。
三儿死之后的那几天,我们三个怅然若失。
那几天我们都在努力回忆,回忆三儿那个阳光的脸,回忆那晚五个人在八七狂热的节奏里面快乐地跳着舞,回忆着三儿和秀莲曾经轰轰烈烈的爱情。
那一瞬间,我们似乎都感受到了青春消逝以后面临的现实和无助。
后来,也不知道谁把那个大胡子海报撕掉扔到了垃圾堆里面。我们三个都看到了那个帅气的大胡子静静的躺在垃圾堆里面,却谁也没有再把他拿出来。
07年的时候,大哥也死了。
矿难。
当时我不值班,老四在九十年代末的下岗潮里黯然下岗,和绞车操作员开了一家小饭馆,专门给煤城煤矿来来往往的司机们做面条吃。
只有我一个人,孤独地在二井,下井,上地。在地上的白天做着黑夜的梦,在地下的黑夜回想着梦境。
17年,老四突然给我打电话。
他的声音变得不再像二十年前那么调皮捣蛋。
他说二哥,三哥二十年,大哥十年,咱俩今年也聚聚吧。
我去了那个小面馆。曾经的二井工人老四和绞车司机晓丽都老的不成样子了。
老四拘谨地给我递上一根烟,问候着已经许久不联络的我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后来我们就都喝多了。
老四突然哭了,他说二哥,当时你不和我们去看三儿的尸体我们还觉得你胆小,现在才觉得,看了以后才后怕。
我闷了一口汾酒,说,后怕什么?
老四流着泪说,害怕我们也和三儿一样。
我默默地抽着烟。
其实他们都不知道,避开他们以后,我自己偷偷一人回去看了看三儿的尸体。
在97年冬天凌冽的寒风里面,三儿披着一件皮夹克,以一种相当奇怪的姿势趴在地上。他的脸色苍白,嘴角似乎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我在数以百计的人群里面,默默地注视着三儿。
那时候我就想,三儿真的死了吗?
在这二十年的岁月里,我还常常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三儿真的死了吗?
直到老四说起他害怕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三儿真的死了,和我们这些人的青春与希望一起死在了煤城公寓的大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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