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时候,煤城还不叫煤城。等到我有记忆的时候,它就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煤城。那是一个灰黑色的年代,漫天的煤渣被无数卡车扬起,再落下,厚厚地积在干燥而贫瘠的土地上。煤城的城楼,似乎从我记事以来就是邋邋遢遢的样子,灰黑色的瓦片,灰黑色的阁楼,灰黑色的墙皮。
转瞬间便可把一座城池弄得面目全非的煤渣,顺带把原来的生活方式破坏的面目全非。无数大字不识的庄稼人丢下锄头,加入到生产煤炭的大军中。挖煤、运煤、卖煤,忙得不亦乐乎。
然而我父亲却一直在观望。他是个只会种田的土包子,文盲,木头桩子。所有可以形容一个人傻憨的词都可以生套在他的头上。他这一生最引以为傲的事情,就是忠厚老实的本性博得了村里最殷实人家千金的芳心。我母亲为了和我父亲结婚,拒绝了娘家许好的婚事,没带一分嫁妆下嫁到我们家。这是村子里几十年来的美谈,或是笑谈。
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人际关系的父亲,唯一可以做的除了种田便是下窑挖煤了。这是份有风险的活计,但是收获确实是丰厚。但父亲不去。
“万一被压死在下面,咋办?”
他见人便说。
我那大家闺秀的母亲因为他的懦弱发了不止一次脾气。那时我已经有了两个姐姐。庄稼汉在贫瘠的土地上挣扎一年,也只能够喂饱一家人的肚皮。母亲原本光滑的皮肤随着那串唯一的银项链开始暗淡下去。
我能追溯到最早的记忆,似乎是在许多年前的那个中午。
那天毒辣的阳光烧灼着院子里的每一寸土地。父亲拖着一双布鞋在地上蹭来蹭去。我母亲坐在门槛上。谁也不说话。
“就不能不下窑?”父亲终于怯怯的开口了。
母亲的愤怒因为这一句话爆发了。
“你说呢?别人家现在第二眼窑洞也打出来了,你连家里也喂不饱,你自己说,除了下窑你还能干啥?”
父亲痛苦的摇头。
“那人给那么深的土压在身上,动弹都不能动弹一下,活活憋死,我想想都怕啊!”
母亲的愤怒冲破了极限,转化为抑制不住的悲伤。那时她已经三十岁了。这个被岁月打磨的有些粗糙的女人开始啜泣了。不只是为了喂不饱的肚子,也为了被生活击败的爱情。
自尊战胜了恐惧,父亲决定下窑。
那几天,母亲很高兴。每到吃饭的时候她都会幸福的说:
“等你爸这个月发工资了,我们去吃村东头李老三家的包子!”
我和大姐二姐吃着生硬的锅贴,忍不住开始怀念肉的味道。
村里人见了我父亲,都会笑着逗他:
“老于,想通了?不怕被压死了?”
这时候我父亲就会摸摸头,傻笑一声,不好意思的说:
“还是得活嘛。”
一个月没到,窑塌了。煤老板不仅没有发给我们工资,就连父亲的尸体,也被遗留在了地底。
直到我成年以后,在大街上偶然听到有个叫黄鹤的带着小姨子卷着血汗钱跑了,也不禁黯然一笑。
短暂而巨大的悲痛以后,母亲担起了一家人的担子。
她在窑口找了间破房子,开始给下窑的男人们洗衣补袜,送饭送菜。不少人劝我妈改嫁,我妈都拒绝了。她说一个人带孩子苦是苦了点,但是不必让孩子们受看别的男人脸色的罪。
那段时间,阳光似乎有些黯然。我每天背着书包从家到学校往返四次,带回来一身又一身的煤渣。母亲每天坐着板凳从早上到晚上洗几个来回,刷走一身又一身的煤渣。时间一久,门前的沟渠里就刺满了细小的煤渣,每到下雨,那些煤渣就会汇成一片黑色的汪洋大海,吞噬扫过的一切。
有天,放学意外地提前了两节课。我带着一身煤渣敲响了家门。
门被反锁了。里面一阵慌乱。
再敲。
里面安静下来。
终于,母亲开门了。我凑进去一看,村东头的李老三不好意思地坐在床沿上看着我们两个。
那天也是个中午,阳光滚烫,时间烧灼。把某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烙在了我的脑海里。
从此以后,我家吃包子的次数就多了起来。
后来,煤城开始繁华起来。一座在煤渣中飘扬的城市,就是煤城人对于九十年代的记忆。人们突然开始意识到读书的重要。母亲咬咬牙,狠下心来,只供两个姐姐读完了初中,而把我送到了大学。
走出去以后,我发现外面的世界真的很不一样。有繁华,有梦想,一切都沉浸在九十年代令人兴奋的岁月里。于是我决定要留在外面,留在煤城外面。
那年暑假,我回到煤城,给母亲买了她最喜欢的银项链。旧的那一根早在奔波中遗失了。我独自一人跑去她的货仓去找她。
旧窑口的煤被采干了。她转行做了搬运工。
我走进厂房,刚好看见她抱着一箱饮料从车厢里跳下来。阳光滚烫,很多汗水淌在她略显粗壮的胳膊上,卷着一堆污秽滴落下来,不禁让我想起了旧窑口的煤渣小河。
她回过头来对着还在车里的工友骂道:
“老李!在干你娘啊?快点的!老张,你他妈的别误工啊!”
我从小到大,做了无数篇阅读理解,看了无数篇短文填空。每一个拒绝和自己亲娘相认的人,都会被我在答题区骂的体无完肤。我相信如果我置身在那种场合,我会走上前去和自己亲妈说一句:
“妈,我来帮你。”
而此刻,时间有些烧灼。我突然惊醒,突然发现我置身在这样的场景里。
终于还是没有勇气走上前去。
后来我毕业了,在煤城很远的地方找了一份工作。
压力很大。
每天辛辛苦苦,只能喂饱肚子。
有段时间,我会突然感到呼吸困难。我没下过窑,但是突然害怕起下窑来。那么厚那么重的土,全部压在你的身上。塞在你的眼睛里,塞在你的鼻孔里。活活把你憋死。而你全身上下每一个关节都被死死的压着。不能挣扎。
活活憋死。不能挣扎。
深夜里,我常会梦到窑塌了,我被活埋了。然后带着泪水从梦中醒来。我这才明白,我的童年一直就生活在煤城旧窑口的地底下面。不管我怎样努力也无法摆脱身后那片煤渣汇成的汪洋大海。
于是我疯狂的爱上了小雅。她不是个干净的女生。
尽管每次和她见面,我都会痛苦地回想起十多年前旧窑口边上母亲住过的那个小破屋子。但我依然压抑不住对她汹涌的情感。
她常说遇到我是她人生最幸运的事情。因为她从我身上看到了摆脱她不幸过去的希望。
她和许下永不背弃的诺言,毅然离开了那个地方,和我过起了居无定所的生活。
我们挤着几平米的小破屋,忍受着别人给我们异样的目光。我竟然体会到生活被爱情打败的快意。
两年后,我们决定结婚。我和家里人隐瞒了小雅的身份。但依然没有收到两个姐姐太多的祝福。
那时的母亲已经将近六十岁。过多的操劳让她彻底变成一个粗糙的女人。我在村里土气的喜乐里迎接小雅。她在荣光褪去的黯然中,带着一头白发,独自抹着眼泪。
小雅和我扛起了生活的苦难。几年后我们有了一个儿子,生活的压力一下子大起来。她想让孩子有更好的环境,我给不了。
然而母亲突然得知了小雅的真实身份。我本来以为凭着她当年义无反顾下嫁我爸的经历应该会得到她的理解。没想到她却因为这个巨大的打击中风痴呆了。
两个姐姐生活也不易。她们把这一切归咎于母亲没有供她们念好书。痴呆的母亲被两个姐姐撂在家里。
无奈之下,我回到煤城。这时我才发现,那个挖煤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为了保护环境,赶上国际水平,煤城发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环境整治运动。作为牺牲,无数煤矿被关,无数的矿工、司机,甚至是煤老板失业在家。
本来就是吃死工资。丢了饭碗的煤城开始哀鸿遍野。
然而煤城的城楼却显现出了本来的神采。淡黄色的瓦片,檀木色的阁楼,朱红色的墙皮。似乎是一个时代开始的崭新标志,似乎也是一个时代结束的悲鸣。
回到煤城那天,小雅一言不发。就像几十年前那个中午我的母亲那样,背对着我。
重压之下,有些东西会四分五裂。真的。
我们开始照料母亲。
几十年前,她是拥有村里唯一一根银项链的大家闺秀。几十年后,她一脸皱纹,围着一条我用过的婴儿围巾,留着黏糊糊的口水,痴呆地看着我们两个。
小雅开始变得沉默,似乎是在酝酿着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我看着生活无法自理,只能给我添乱的母亲,突然会萌生出一个恶毒的想法。我开始害怕起来,我真的怕自己会做出疯狂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我回到家,小雅坐在地上抱着儿子哭着。我妈呆呆地坐在一堆锅之间,那上面被抹上了一片又一片屎。
在刺鼻的屎味中,我也坐在地上,哭的撕心裂肺,肝胆寸断。
那是我妈在做几十年前给我做过的锅贴。
手忙脚乱中,我突然发现儿子长大了。
我从他出生开始就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带着他去看看煤城的旧窑口。
于是我抽了个时间,带着他回到了荒废多年的旧窑口上。
杂草在沉淀了几十年的煤渣中顽强地成长起来,稀稀拉拉的占领了这片干燥的土地。
我拉着儿子的小手,走在旧窑口一望无际的旧煤场上。
我们拖着鞋子,蹭着脚下的地面。时间烧灼,我仿佛听到远处回想起“嚓、嚓”的声音。
我对儿子说:
“儿子啊,你爷爷当年怕下窑怕的要死,结果一下去就真的被压死了!”
儿子笑了,我也跟着笑了。
我想象着父亲就在我脚底下几十米的某处,被死死地压着,听着我和儿子的笑声。
网友评论
原谅我爱挑错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