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美珍的疯癫并没有消耗纺织厂职工们的太多精力,因为夏天结束后,一条重大新闻从临溪市传来。临溪市政府下文,临溪市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旧城改造行动拉开帷幕,这是市委市政府新时期的一项重要工作,临溪市西城区是旧城改造的主要区域,纺织厂厂区和职工宿舍区被划入这片区域。
纺织厂职工们后来在临溪市电视台上证实了这条新闻的真实性,他们看见市委李书记在镜头前把讲话稿念得铿锵有力,“旧城改造提升工作是百年大计,涉市大事,是切实维护人民群众根本利益,让广大居民有更多获得感、幸福感的民心工程。各级各部门一定要从思想上真正认识到旧城改造提升的意义所在,拿出战天斗地的精神,气吞山河的气势,全身心投入到此项工作中”。同时他们还看见了更加令他们意想不到的一幕。
在随后举行的临溪市西城区旧城改造项目签约仪式中,具体负责这项工作的刘副市长和大华建设投资有限责任公司总裁签约,在出现签约画面的几乎同一时刻,纺织厂职工们一个个在自家电视机前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们嘴巴里不约而同发出了两个音节,那是一个他们多年不曾说出口的名字,一个足以使他们心情复杂的名字,一个与“疯婆娘”徐美珍有着亲密关系的名字。
“惠子”。
纺织厂职工们所认识的那个骑着黄色自行车像一阵风一样掠过他们的徐美珍的女儿惠子,现在已经是大华建设投资有限公司总裁。他们全程睁大嘴巴目睹了惠子和刘副市长在电视机里签协议,握手,合影……一系列动作娴熟、干练而优雅,足够撑起他们想象中的或者在各种肥皂剧里所看过的公司总裁的气场。
他们在惠子出现的半分钟镜头里寻找徐美珍留给她的痕迹,可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惠子和骚货这个词语联系在一起了,她似乎完全没有徐美珍那样的骚货气质。当然他们后来提醒自己这只是惠子在镜头前的伪装,他们相信这个年轻女人一定和她的母亲一样,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李刚因为这条新闻而兴奋异常,他相信纺织厂职工们对他是应该刮目相看的,应该毕恭毕敬的,毕竟他现在的身份是苏总的父亲,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车间主任?李刚现在可瞧不起,车间主任比得过总裁吗?新闻播出后的第二天,他的言语举止就自动匹配了自己的新身份,“惠子啊,”他笑得露出满口牙,“没想到她成了大华建设投资公司总裁,和市政府签了旧城改造合同,几个亿的项目啊,那资产可比这破厂多多啦。”
他决定暂时忘记儿子李显的死,而一门心思放在这个最新发现的总裁女儿身上,他对惠子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关心和思念,他相信他从此一定会做个好父亲。他祈祷功成名就的惠子回家来看望他和徐美珍,他现在的唯一任务就是想好到时候怎么合理地向惠子解释这几年发生的事,他决定不再追究惠子这几年的有家不归了,他决定彻底站在惠子的角度上,体谅她的难处,理解她的苦衷。于是当有人在他面前问他,“惠子是不是永远不回来啦?”他气急败坏一边摆手一边骂,“你妈才不回来呢?年轻人闯事业嘛,三年五载不回家正常,正常!惠子是做大事的,”
徐美珍听到李刚提到惠子时,眼神里忽然有了光,她像是恢复了所以记忆,从李显死亡的痛苦中抽身而出,她不停地追问李刚,“惠子回来了吗?我的女儿惠子是不是回来啦!”她眼里的光越来越亮,她的语气也越来越急,似乎慢一点就会忘记惠子是她的女儿,她用那枯枝一般的手不停地推攘着李刚的厚实的背,“惠子回来看我啦?”她等不及李刚回答,就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往门口奔去,似乎惠子已经到了家门口了。李刚一个健步从床上弹起来,踹了徐美珍一脚,她裸露的白胖的身体在黑夜中像一道光一样斜射在地上,李刚低声骂道:“你半夜三更发啥神经哦!老子踢不死你!”
李刚那一脚让徐美珍似乎清醒了不少,她的错乱的大脑像电脑重启一样刷新了系统,记忆的磁盘坏道被短暂修复,于是一整个晚上,徐美珍的脑海里不断闪回1990年她带惠子进厂的画面,她对于惠子的记忆在这天晚上一帧一帧地浮现,她抓紧时间来回忆她,否则她的大脑又要死机了。
她竟然还想起了她给予惠子的最后的深情的拥抱,那是惠子十三岁那一年生日,是她和惠子逐渐分离的那一年。她还记得她后来是怎样因为惠子的不妥协而愤怒的。她的不妥协让她难堪,耗费了她的所有耐心,最终她像是一根刺一样不安分地活着,而她和李刚的战争成白热化趋势,她最终在一次争吵中把梭子掷到了李刚的脸上,完成了她三年前想完成的任务。
她至今记得自己的那一耳光是用尽了力道的,也许是有点用力夸张了,可是她必须夸张,否则会被李刚识破,她感到她脸颊传来的震动和一丝灼热,她的脸上像有火在燃烧。那是她稚嫩的脸与她的手掌最后碰触的瞬间。她永远记得惠子当时看她的表情,她从未见过惠子那样的表情,她的眼神里充满愤怒、怨恨、失望、反抗,她听到她发出的如同幼小母狮一样的狂吼,“我操他妈的,我受够这个家了,”她的嗓音因为过于用力而达到几乎要撕裂的程度,她的脸已经变形、撕裂,眼泪无声滚落。
此前徐美珍从来未料到,她的乖巧听话的女儿惠子可以爆发出如此强劲的能量,她像是一只被困住太久的小兽,拼尽全力要挣脱她的牢笼,宁愿只身作战,宁愿头破血流,宁愿与她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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