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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从走进这间屋子,第一眼看到她开始,我就有些恍惚:仿佛回到童年的村庄,童年的场院,仿佛看到坏腿表爹拄着拐杖,缓慢而又艰难的在一堆一堆新上场的稻谷垛子之间穿行。
她,不过是比她的爹爹头发长了一点,是最普通的农村妇女的短发:为了区别于男人寸发而留的、却又明显无心打理而趋向于自由生长,如同路边随意整理的一块田地里随意生长的韭菜,长到能割的时候就割一刀,不能割的日子就和野草厮混在一起,——白发掺杂着黑发,短发中混着几根长发。
而她身置其中的这间屋子的陈设,也和她对待自己的头发这般潦草:后墙中间是圣主耶稣画像,画像下面随意摆放一张陈旧的长条几案,是现在年轻人家中几乎绝迹了的那种,偏偏在几案两端还是书卷一样高卷起来的,几岸呈现着家庭生活的大部分秘密:各种大小高低颜色不同的药瓶,圣经,户口本,信用合作社的存折和一卡通,白色塑料袋里装着两个馒头,没有水的玻璃杯,有系带的塑料水壶,火腿肠,初三课本和一摞讲义试卷。
几案前面是一张吃饭桌子,和几案的颜色很不搭配,这屋里没有看起来很搭配的东西,好像都是在旧货市场东一件西一件配来的,都能用,与美无关。
她见我久不说话,就问:“老师,你是哪里人?”
我想了想,看着她,说:“离许圩子不远,杨家湾的。”
她怔了一下,愣愣的看着我。
“我是孙雪言,小名叫檐子。村东头裁缝家的檐子。”
‘’檐子?孙雪言?檐、雪言、咳,我还是叫你孙老师吧。‘’
‘’都行。叫小名也行。‘’
我想笑着说,活跃一下气氛,却笑不出来:她哭了。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才好。只是静静站在那里,——我本来已经站起来准备告辞的,看她坐在椅子上,用两只手不停的抹眼泪,然后说话,说话的时候还用手遮着脸,并不看我:“我现在这样,让你看笑话了。”
“你要这么说,我就不好说话了,遇到了乡里乡亲,难道还能装作不认识?”
“你这样说,我听着高兴。”
“我们还在一个班里上过课呢。”
“你别说了,怪臊人的。一共上那几天学,学那几个字,早就还给杨老师了。”
“你还记得杨老师?”
“杨家湾人谁不记得杨老师?”
她终于也说她是杨家湾人了。她手扶着椅子,要来拉我,不让我走,说要给许庆爸爸打电话让他回家来,让我一定在她家吃饭。
我说学校还有课呢,多聊一会儿可以的,吃饭就算了。她说没想到我都这么大了,我要是不说出小名,打死她也不敢认出来是我。她问大哥大嫂怎么样了,我愣了一下,想起来是问我父母,她比我辈分高。我跟她说我老娘身体很好,老爹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她又抹眼泪,说大哥是个能人,谁想竟然去的这么早。
我说一晃都三十多年了,我都快五十岁了。她说就是了,只见自己长,不觉得别人也长。
我问你儿子怎么那么小,她说许庆是他第四个孩子,老大老二都成家了,老三初中毕业去南方城市里打工去了。我说孩子多,父母就辛苦些。她问我几个孩子,我告诉她一个,她说一个好,你们公家人都要一个孩子。又问我家属是做什么的,我迟疑一下告诉她没有了,她问怎么了,我说是一场意外,交通事故。她又红了眼圈,又用手抹眼泪。也是可怜的人,遇到这么好的男人,一个儿子,竟然没有福气走到底。她劝我不要太难过,死人的好是要记着,可是活人也还得好好活着。
听她这么絮絮叨叨的劝我,我心里竟然生出一种很亲切的感觉。
可能因为高兴,她问东问西絮絮叨叨的。我基本上插不上话。也不用插话,听她三言两语的就把她的情况了解清楚了。
当年她嫁到许家,虽然是换亲,可是许家在当地是大户,兄弟妯娌间也还不错。瘸子(她很自然这样说,仿佛我天然知道许庆爸爸是瘸子似的,也的确是。)虽然腿脚不好,又比她大几岁,可是人不坏,待她很好。所以,虽然家里家外干活受累,可是那时候,大家都那样,日子都是那么过的。
她说她家是许庆要上小学的时候,搬到这里来的。他们许家其他房的人家,男孩子都上成了学,在外面工作成家。许庆他爸也想给许庆个好环境,好好学习,将来也能有个工作,吃公家粮食。许庆爸大伯家的兄弟是你们教育局的什么长 ,跟这个村的支部书记是亲戚,这么转来转去,就搬过来的。
“这房子是搬来时候盖的,那时候人家都盖平房,我们孩子多,没有钱,就这瓦房,还是借了钱,咬着牙盖了。许庆这孩子小学时也不错,等上了初中就彻底不想学了。我本来身体还不错,每天去劳务市场打零工,挣钱虽然不多,也够日常开销的。腿上原来也偶尔会害疮,不过不太重。可是,三年前开始,生了一场重感冒,好了之后,腿就坏了,现在连走路都难。全家就靠他爸开三轮车挣点钱开销。‘’
迟疑了半天,我还是问她回过杨家湾没有,她说没有。我劝她想开些,该回去也得回去看看。她说:“爹也死了,娘也死了,回去看谁呀,我那些兄弟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不惦记我,我干嘛要想着他们呀。”我问她跟侄子们有联系没有,她说从来没有。
这样拉拉杂杂闲扯了一阵,我回到主题,让她赶紧让许庆去给老师赔礼道歉。我也答应她,如果许庆到学校了,我会好好地管教他。最后,在她再三的挽留和歉意中跟她告辞。
回程路上,想到马彩凤的过往和现在,不胜感慨。
回到学校,正是课外活动课的时间。三块篮球场地上,都挤得满满地,有人打球,有人观看,有人叫好,一派热火朝天。足球场上,也有学生在踢球。跑道上,学校运动队正在王老师带领下训练。
我又想到许庆,也许他并不是不想回到学校读书吧,只是看不见读书的前景罢了。
教室里,胡启明和周天正在做值日。
我想和胡启明谈谈,就站在讲台边看他扫地。我问他什么时候来到学校的,他说下午。我又问他上午那里去了,他说他回乡下的家了,他妈妈生病了。我想起周天的话,没有说什么,只是问问他妈妈的病情,他说没什么大碍,已经好了。我告诉他:初三时间紧,学习任务重,不要随意缺课;就算有逼不得已的原因,也要注意提前请假,跟班主任老师和同学保持联系。他答应了,说以后会注意。
扫完之后,胡启明又拎着水桶过来洒水,周天拖地。因为胡启明的动作过大,水溅落在许多同学的桌子上,椅子上。我让周天放下拖把做示范,让胡启明好好看着,认真学习。胡启明虽然看着,可是明显不以为然。我问他在家里做过这些没有,他说:“我在家从来不做这些活。我两个家里有两个阿姨。”我问他为什么有两个家,他解释说一个在这城里,一个在乡下,城里的家他和爸爸住,乡下的家妈妈一个人住。我说一共三口人两个家还要两个阿姨,你家真够奢侈的。他说城里的家是别墅,面积太大了,他和爸爸不在家,没人打扫,乡下的家比城里的这个还大,三层,加起来十几个房间,院子大,还种着菜园子,还有爷爷奶奶姥爷,都一起住,妈妈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我以为他是独生子,就说你妈妈真不错,这么年轻就能照顾这么多老人。他说他妈年龄也不小了,他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结婚了,都住在这城里。他说了一个小区的名称,我说知道,他得意的说那是他爸爸盖的。
我说那你就是爸爸妈妈的老来子了,金疙瘩了,他说是。我又问他既然家庭条件这么好,为什么不早点到城里来上学,城里乡下教学质量还是有差异的,他说他数学英语都有点跟不上。我又问他语文怎么样,他说语文就那样,反正都能听懂,就是我要求背诵的太多了。我说不背诵,就不能理解,不理解考试你怎么做?他说好像以前老师也这么说过,不过检查的不严格。我问他对班级几名老师教课水平教学态度的评价,他不以为然的说:“一般化,也就那么回事。”我很有兴趣的问他为什么,可能考虑到我既是任课老师又是临时班主任的原因,他吱唔了半天,说:“我也说不出来。”
虽然他不说什么,我还是觉得这个学生因为家境富足而过于轻浮傲气。就我跟他说,你刚转学过来,可能一时不适应,要快点度过转学适应期,初三年级很短,说着说着就过去了。他不假思索的说:“没关系,我爸爸会花钱让我上重点高中的。”
真是对牛弹琴。我说:“那你根本没有必要现在就转过来,直接在乡下初中毕业不就完了。”他黯然地说:“这县城有什么好,我一点也不想来。是我哥和我姐非逼着我爸把我转过来的。”
我看这样下去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况且教室里学生也打扫差不多,要锁门回家了。就站起来,叮嘱周天锁好门窗,回家注意安全一类的,就离开了教室。快到办公大楼门口的时候,周天追上来,说我的会议记录丢在教室了,给我送过来,我说:“谢谢。”周天说:“老师,星期天胡启明没有去省城看中超,他和他哥他姐把他爸爸的小三打住院了,他吓得不敢回他爸的房子,跑回乡下去了。”我说:“这是胡启明的家事,你怎么知道的?”周天说:“是胡启明自己说的,班里许多同学都知道。”我说:“我知道了。你可不要再跟别人说了。”周天答应我走了。
像胡启明这样的学生越来越多了,像许庆这样的学生也不是个例。因材施教,有教无类,这些道理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可不容易。
初中阶段,说学生可塑性很强,其实有不同的解读:孩子们的世界观还没有形成,你可以把他塑成方的,也可以把他塑成圆的,可以是彩色的,也可以是黑白的。学校和家庭,家长和老师,必须紧密认真配合,才能得到最大最好的教育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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