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临海的信,夹了鲜桂花,海边台风过后,桂花边落边开,地上与叶间皆有细碎的香。
小时候外婆家的老房子,楼下就是一株大桂树,那时“楼下”指的不是高楼大厦一望渺茫,而是木栏杆吱呀作响,一伸手触得到香樟树厚叶,院子中央白海棠伴淡紫色木槿初绽,在仲秋的光里,轮廓迷离,尤为入画。
大桂树安静立在角落,一年四季顶着墨绿的叶,叶子长得极密,一副历经风霜的老成,我想它们是否也曾年轻过呢?在春天里枝头会不会也曾抽出水嫩的新芽?不开花的桂树太过老实太过平淡,那时我从未于春日在意过它的模样,可只要一过八月,暗香早已潜伏好,等秋风一起,便荡荡悠悠飘然四散,路过行人也要感叹一声:哦,这户人家的桂花开了!
老房子的桂树可真大呀,小小的我觉得月亮上陪伴嫦娥的那棵也不过如此,枝桠间淡黄色小花悄然而来,一香起来足以渐染千年的寂寂光阴。
老屋子大院子里除了外婆一家,还曾住着林大娘与她女儿桂花。不过我对此所知甚少,桂花出嫁时,我才三岁,她母亲随她搬走了,留下空空荡荡一间西屋。
桂花长得极美,爱梳高高的盘发,落一两缕发丝,配弯弯笑眼,实在温柔又可人。夏天她常端一碗自家做的凉粉冻给我吃,里头加了双倍芝麻和冰糖,隔着那种凉丝丝的甜味,夏日阳光下桂花瓷白的小脸上有一层金色细汗,隐现出润泽的微光。
当然,我的记忆并不准确,也许大部分都是后来听他人言语想象出来的,桂花出嫁后许久,村里大人们还是时常提起她。
“村头林家那丫头真秀气,可惜脾气忒倔……”
“她后来总算有福气啊,嫁了个福贵人,二婚快三十了吧,真真看不出,十八岁小姑娘那样水灵……”
“你懂什么,我们这穷乡僻壤哪里养得出这种品貌,她娘当年从上海抱回来的,听说啊,是大户人家私生的娃娃……”
“这都十多年了,没见上一面,保佑桂花和她娘苦日子出头,下半辈子快快活活……”
后来我拼拼凑凑知晓了桂花的故事,林大娘一生无儿无女,抱养了她,想老后有个照应。养到十八岁,桂花亭亭初长成,和一个隔壁村中学教师好上,她娘其实是反对的,桂花死活要嫁,谁也劝不动,也就过了门。
那教师真心爱她,也孝顺她娘,可好日子没有两年,突然得了一种奇怪的血液病,有一阵没一阵治了整整五年,去世了。桂花心死许久,终于认命,又过五年与据说做木材的大商人二婚,一家人都搬去了北方。
她第二次出嫁穿大红锦绣镶金边百褶裙,炮竹霹雳从村头放到村尾,排场大得叫一村人津津乐道十余载。
现在想起来,桂花的故事本身并不那样颠荡起伏,可传说中她的美貌与气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她的到来与离别皆神秘而迷人,我们也就不自觉地在一次次回忆里,把桂花前半段人生渲染升华,掩盖生活原本的平庸寡淡。
很久没有回外婆老家了,来到杭州之后,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十里丹桂染清秋。一棵两棵不叫桂花香,唯有一整座城,处处点缀细密饱满的花,如逢露水则气韵愈妙,才称得上珠英琼树,满陇桂雨。
在桂花香中读诗,读到刘过的《唐多令》——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莫名地想起童年时光中那棵巨大的桂树,涌动于秋日晴空下的暗香,还有穿大红金边嫁衣离去的桂花,她们真的存在过吗?
她们永远停留在记忆里某个虚无又迷幻的角落,像所有故事末了的一句:自古美人如英雄,不许人间见白头。
她们至今年少,乘十里桂花香,戴花买酒,重过南楼。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