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岁那年,看到村子里的差不多的伙伴都背着书包上学了,我很羡慕,哭着闹着要念书,妈妈说:“八岁才可以上学,你还不到年龄,学校不收。”
那天妈妈端着一盆衣服去河埠清洗,我跟在她身后,不停地去捞盆里的肥皂沫,捧在身心里吹。妈妈怕我滑到河里去,不准我跟上河埠台阶。
我看到同村的白老师走过来,蓝子里放着刚从地里拔的青菜,礼貌地喊:“白老师”,妈妈听到我的喊声,忙侧过身体,让白老师先下台阶,她把洗衣盆放在河埠上,说:“你先洗菜,上班的人,时间担误不得,我的衣服等等无所谓。”
白老师也不客气,走到最后一级台阶,开始洗菜。妈妈边帮她洗,边和她闲聊:“开学以后就忙了,今年你教几年级?”
“一年级”“我家大妮羡慕别的小朋友上学堂,天天在家闹着要念书,你帮着问问校长,可以让她早一年上学吗?”
“大妮想上学?这事不用问校长,到我的班里来,我的班里学生是单数,有张课桌只有一个学生坐,空了一个位置,可以让大妮坐。不过开学快一个月了,她能跟得上吗?”
“跟不上没关系,明年再读一年级,跟得上就升上去,就当是把她关在学校里收收心。”
“行,我上班后和校长说一声,学费就不用交了,去年多下来的书送一套给大妮用,你明天就可以送她到学校来读书。”
“大妮,你明天可以上学啦,谢谢白老师。”
那年是公元一九七0年的九月二十六日,妈妈送我去上学,路过大队的代销店门口的晒场,看到有五个大人跪在那里,脖子上挂着牌子,牌子上有几个大字,我不认识上面的字,问妈妈,他们跪在那里干嘛?妈妈说:“他们是地富反坏右分子,跪在这里示众,你别看了,快走,再不走就要迟到了。”
上学后,我才知道每个人都有家庭成份,我们家是下中农,属于贫下中农,外公是地主,属于坏分子,地主家的子女属于可教育的子女,我妈妈是地主的女儿,必须与地主父亲划清界线。
从此我不愿意到外公外婆家去,四时八节,妈妈让我带着弟弟妹妹去外婆家送节礼,我不想去也得去。我拎着礼物去外婆家,外婆正在灶屋里烧猪食,看到我来了,赶紧洗了手,打开柜子,抓出几把南瓜子放在吃饭桌上,“家里连颗糠都没有,这是昨天才炒出来的瓜子,应该还脆着,我密封在罐子里,藏在柜子里,要是给荷华看见,吃到今天就剩不下几粒了。”
荷华是我的小姨,我比她还年长一岁,我上学时,她还是个跟在外婆身边玩耍的小屁孩,我从来只叫她的名字,从来没有叫过一声姨。妈妈说,外婆不是亲外婆,是我妈的后娘,只比我妈大九岁,比大舅大三岁。当初嫁给外公时,还有过一番周折。
唐映红十五岁那年,日本人来了,稍有姿色的大姑娘怕被糟蹋了,纷纷找婆家嫁了,她的爹也帮她找了个婆家,谁知道还没过门,那小伙子就被日本人打死了。
为了躲避日本人,唐老板把妻女送到了乡下的吴家,时局稳定后才把妻女接回。日本投降后,本以为可以过太平的日子,谁知道局面更加混乱,唐老板被强盗绑架了,唐家妈妈走投无路,带着儿女来请求吴裕良想办法赎人。
吴裕良分析强盗绑架的目的是要粮,各家店铺的粮仓早就空了,市场上米价飞涨,有钱也买不到大量的米,如果说答应给他们粮食,应该可以赎出唐老板。
吴家有隐藏的备用粮库,可以应急,问题是各路人马都在盯着粮食,怎么保证粮食和人的安全就成了大问题。他思考再三,想出了引蛇出洞的计策,让唐家在店铺门口挂出明天售米的牌子,下午在众目睽睽之下,运粮船停靠唐家码头,伙计扛麻袋进粮仓,一路上有零星的米洒在地上。当天夜里,吴裕良坐镇唐家,米仓周围暗伏下几个持刀枪的伙计,等待强盗上门。
夜深人静,强盗押着唐老板去叫门,看门老头刚把门打开,一伙强盗就冲了进来,吴裕良假装是唐家伙计,忙上前去问唐老板怎么回事?唐老板颤抖地说:“阿三,你去把粮仓打开,让他们搬米。”
一行人跟随吴裕良去粮仓,黑暗中,店里的伙计挤到唐老板的身边,故意伸出一只脚绊倒了唐老板,唐老板摔在地上爬不起来,哎哟脚折了地叫唤,那伙计对那押解的人说,这里我看着,你去扛米。黑咕隆冬,那强盗也没留意,以为是自己人,紧跟上前面的人走了。
伙计立即搀上唐老板躲了起来,强盗们走进粮仓,看到果然堆放着许多的麻袋,头子吩咐大家赶快把米搬上船。强盗们忙于搬粮,埋伏的伙计一涌而上,抓住了强盗头子,逼他们全部撤走。最后才放了强盗头儿,告诉他,粮店真的没米,仓库的麻袋里只有两袋是米,其余都是沙子,以后别再来打唐老板的秋风了。
刘兰花自杀后,有许多人帮吴裕良做媒,作为当地有名的富人,再婚不是难事,娶年轻漂亮的女人也容易,可他就看中了“和记粮店”的三小姐唐映红,托人向唐家求亲。唐老板本来就存着报恩之心,媒人一提男方是吴裕良,当即同意。
唐映红十八岁,出落得像含苞待放的荷花,雪白的肌肤,红润的脸蛋,还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她高小毕业就回家跟着爹爹打理生意,没有姐姐那份清高。自从绑架事件以后,她就对吴裕良刮目相看,认为他不仅有农民的踏实勤劳,还有商人的灵活机智,是个值得依靠的男人。顾虑的是他有四个儿女,婚后就当后娘,爹爹同意了,她也就把担心埋在了心里。
从我记事起,外婆已经是个地道的村妇,皮肤呈褐色,黑瘦的双手伸出来像鸡爪,头发枯黄,总是穿一身蓝色的带补丁的衣服,整天喂猪,种地,忙碌个不停。外公家比我家还穷,三进房子中的第二进楼房被拆得一干二净,为了给三个舅舅有睡的地方,在堂屋上搭一个低矮的小搁楼。
第三进房子是猪圈屋,在这里可以看到曾经富裕过的模样。猪圈屋,也就是柴草屋子,一般都比较简陋,可外公家的猪圈屋居然是楼房,楼底下养猪,楼上住人,粗圆的木棱,榉木的楼板,尽显富贵气派。
我看着第一进和第三进房屋之间一大片的空地,想像着曾经的第二进楼房该是何等辉煌的模样?外公家的猪圈屋曾经是供下人居住的,现在外公外婆和两个姨妈住了。
外公是个沉默的老头,高高的个子,精瘦的脸,略显内扣的大眼睛很有威严,眉毛浓密,眉梢向上,花白的头发,厚实的嘴唇,尖尖的下巴。外公很少说话,即使我叫他,他也只是点一下头,用粗糙的满是老茧的手摸摸我的头,我一直有些怕他。
他在家里规矩很大,吃饭不能有声音,不能用筷子敲碗,要用手端着碗吃,搛菜不能在菜盘里挑拣。说话不能大声,不能暴粗口,不能衣衫不正。这些规矩在农村中显得有些特别,但被我妈不打折扣地搬到了我家实施,使我和人吵架总是输,连招架之力都没有。
农村过年,村上照例是要搭台唱戏的,唱样板戏,滩黄说唱,三句半,都是自编自导自演。放寒假的我们整天去看人家搭戏台,戏台是在八仙桌上架门板搭成的。由大队的民兵营长带着地富反坏右分子劳动,八仙桌和门板先从五类分子家里搬出来用,不够再搬富裕中农家的,最后才是贫农家的。
我去外公家拜年,总是看到几扇草帘子挂在前后门的位置挡风,厅中央砖堆上放两块木板替代桌子,吃饭时听见西北风穿过帘子的缝隙呼啸的声音,冻得我手发僵,筷子都抓不住。外公把我的手放在他胸口暖着,再把好菜夹在我碗里,看着我吃。
我端详着外公,心里总是疑惑,他怎么会是个坏人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