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醒来的时候,我头疼欲裂,整个人像是要死过去一样。
这也不奇怪,昨晚上我和青阳两个人几乎喝空了明月楼的窖藏,其中多半还都是我喝的。
每当我俩喝酒的时候,青阳都会问起我的来历。我俩认识两年多了,记不清喝了多少次酒,但我从没回答过这个问题。这点我很感激他,凭他定远镖局五少爷在江湖上的地位,真有心查我什么都查得到。只是他是个君子,且还把我王摩天当个朋友,所以他一遍遍的问我。
我猜昨天晚上我同他讲了实话。虽然我还体体面面地躺在他家客房那张雕花红木床上,但我头底下那只绣花软枕还有潮意,眼也肿得只能睁开一条缝,估计是嚎了一夜。
床头的案几上摆了杯冷茶,我这人就好喝这口,此时口干得要死便端起茶碗一饮而尽。那是上好的巴山雀舌,不愧是云渊城的名茶,凉了也香。我记得青阳府上素来只有京陵本地的毛尖,昨夜之前我每次来喝的都是一种,看来这一杯是特意为我这个从云渊城来的客人准备的。
云渊城地处西南,离着京陵十万八千里远,那里群山环绕多云多雾,一年里多半日子都见不着太阳。虽然一天到晚阴沉沉的,但那地界水旱从人,除了产好茶外也产粮食,比起京陵来也差不了太多。
我出生没多久便被亲娘扔进了城南的土地庙里,由一伙淘土的老少爷们拿米汤喂大,算得上“土生土长”的云渊城人了。
城南的土地庙是混子们的老窝,正经人家从来不往这里走。我打小便在这附近讨生活,活得还挺滋润。这大概也算是天赋,老话不是讲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吗?我亲娘没嫁人就生了仨小子,还是好几个姘头的种,有这般气魄的自不是什么善茬。除了我亲娘生得好以外,我能在高手如云的城南站住脚,我的师父们也功不可没。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烧杀抢掠淫、偷骗拐坑蒙,每一行每一项都有各自的规矩。正道上不守规矩至多闹上衙门,走歪门邪道的若是不按规矩来的,一条命都不够赔。我王摩天一人便有七位师父,每人管一行,个个都是云渊城祸害中的祸害。
大师父是个偷,顺手牵羊铁丝开锁这类小伎俩自不必说,他老人家的轻功可以说是神了。别人是衣带飘飘踏雪无痕,他是揣着大包小包照样在雪地上不留脚印,还能再翻个几家,动作轻的连最机灵的狗都不叫。我还在地上爬的时候他便看中了我,走道还不利索呢便在他的教导下学会摸人兜了。
二师父是个山贼,直接明抢。他身高体壮,一脸凶相,有两把各三十斤重的铁刀,舞起来赫赫生风。早年间云渊城外的黑风寨一家独大,二师父当年年轻气盛,一个人带着刀砍死了黑风寨一半人,又收了另一半人,成了黑风寨在位最久的当家。他是我出生那年来的城里,在土地庙对面开了个肉铺,每天哐哧哐哧剁肉。江湖中的各种黑话和抢东西的门路,都是他一边切着排骨一边讲给我听的,那排骨最后基本也都给我吃了。
三师父是个杀手,也是唯一一个住在城东正经街上的。他表面上是个木匠,在城南有家铺子,平日里拎着个上了清漆的木头箱子独自来往于城东与城南之间。但我知道那个箱子里暗有玄机,把那些榔头凿子移开之后,下面的宝贝才是三师父谋生的家伙事。他一年中总有几个月在外漂着,让我照管他的院子,他回来的时候会给我带些外头新鲜玩意。剩下的几个月里,他就泡在铺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干活,或者在他那间铺子的后院里教我如何悄悄抹人脖子。
四师父是淘土的,按道理该是大师父的,因为当年是他亲手把我从土地庙抱出来,算是我半个爹了。只是这行不比做贼,要长到一定年岁才能学,所以师父便屈居第四了。所谓淘土便是盗墓,师父除了管定穴下地外也负责验赃。他那一双眼睛特别毒,比城北好些当铺的朝奉还要厉害,带我长了不少见识。这一行在夜里做事,除了身手好脑子灵之外,还要胆子够大。我儿时同四师父和他那一群伙计住在城门外那一片的野坟堆里,夜里视物的本事就是那时练的,说起来算是童子功了。
五师父是个女人,和六师父是两口子。她身上永远备着加了料的糖块,平日里就在云渊城的大街小巷四处转悠,找落了单的小孩。据说云渊城和周围十村八镇丢的孩童一多半都是经她手卖走的,另一半也是她搭过线的。六师父则是个骗子,打眼看着像是个忠厚老实的庄稼人,但稍一捯饬便能扮小白脸。他那一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四里八乡着过他道的人没一千也有八百。我七岁那年去给三师父看店,被这位五师父都骗出城去了,结果在城外正好遇上出城运猪的二师父。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二师父发飙之后在城南的地位更稳固了不说,我又多了两位师父。托他二位的福,我打入江湖起便只有我坑人的份,从没被人坑过。
我的这几位师父各有各的神通,以至于我每每说到七师父时,都不知该讲什么。七师父姓薄名记年,瘦瘦小小,是个正经的读书人。他本不是云渊城人,也不知为何背井离乡来了这里,还沦落到土地庙这里来讨生活。他的屋子在二师父的肉铺与三师父的木器店中间,藏在一条小巷里。那巷子又黑又臭,巷口挂了只破烂的红灯笼,偶尔能看到行色匆匆的男人低着头从里面出来,身上还有股劣质脂粉的气味。从小我的诸位师父都不约而同告诫过我离这里远点,所以我猜那是很可怕的地方,连我的师父们都怕。
七师父是我十二岁那年冬天来的,他初来时穿了身发白的青色长衫,背着个包袱,衬得他整个人十分单薄。我俩遇见说起来也有趣,他来的时候天还没大亮,走过野坟堆的时候我四师父与伙计们还没回来,我披了个麻布衫想要点个火烤地瓜吃,没成想吓了他一跳。后来他住进那条巷子时不常的出来晒太阳,我天天打那儿路过,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就熟了。那个冬天云渊城冷得不像话,三师父又正好不在,我便领他进铺子里烤火。我给他倒了杯热茶,他喝了大半,然后拿手指头蘸着水在桌子上写了好些个字,还问我认不认识。
认字对我不是难事。六师父说过,想要骗过人须得懂得多,在他的教导下我不仅认字,各类乌七八糟的东西全要学。七师父似乎没想到我都念对了,摩挲着下巴颏笑了,又问我姓名。
我有姓,谁都晓得我亲娘姓王,我便跟着她姓王。可我没名,几位师父或是叫我小子或是叫我小王,多数时候直接招呼我,还从来没人给我正经取过名。四师父底下的那群伙计叫我发财,说是图个吉利。我照实给七师父说了,七师父皱着眉想了又想,吐出“摩天”俩字。
“做个坦坦荡荡的人,挺胸抬头,伸手摸天。”他补充道,看着我似乎是在等我回应。我心想那为何不直接叫我王摸天得了,叫着还顺溜。但他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都是亮的,我就没再计较。
若只是送我一名,那还算不得师父。七师父此后时常找我,给我讲甚么做人之道行事之理。他讲的我大多都背过,六师父扮成书生的时候偶尔带上我,让我背了不少东西给他搭词。只是字是一样的字,六师父讲出来能把旁人哄得五迷六道乖乖送钱,七师父讲出来就能送人见周公。若不是他每次来都带着零嘴,又一副可怜巴巴的样,我是真不愿意听。除了无趣以外,我不乐意听这些,也是因为他讲的道理就跟箭似的,我身边亲近的人都是靶子。什么兼爱非攻、仁义礼智信的,我一条都不沾;什么向善爱人,我那六位师父听了估计想打人。
我不知道昨夜我喝醉的时候,有没有给青阳讲这一段。我给大师父放过也帮他鉴过偷来的那些玩意,他对我从来都很大方;我帮二师父牵过线探过消息,他总是给我盛满满一大碗肉,而黑风寨的那些小土匪只能在旁边干看我吃;我也知道三师父铺子后院里埋着死人,就在那棵榆树底下,因为那是我帮他埋的;我跟着四师父盗过不止一次墓,一口气吹熄那烧了几百年的长明灯;我也帮着五师父熬糖浆,她会刮几勺喂我,剩下的都加了药喂给被她挑中的小孩子;六师父总是带我一起四处去逛,他骗得手之后就给我买新衣裳。
我什么都懂,只是不敢细想而已。这么多年以来我的故乡、旧识与那些陈年往事都被我闷在心里,连同七师父讲的那些大道理一起,成了我夜里的梦。这梦是好的,因为我很快活,我亲近的人也很快活。这梦也骇人的,因为我心里明白,总有很多人因着我们不快活。我一直都知道我那六位师父都不是好人,但只要我把这大实话说出口,那昔日的情分又不知该如何评价了。
如果我把我那七位师父和我的种种想法都讲了,那我猜青阳一定会问我,为什么我最后离开了云渊城,还成了个不太坏的人。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讲起来还有点好笑,总结一下就是“报应”二字。
我十六岁那年,大师父的婆娘病了,怎么医都医不好的那种。这位师娘还是师父当年从五师父手里买了的,是个傻子,对谁都笑呵呵的。大师父急的不行,不知从哪里寻了个偏方,说是以小儿的肉和棺材板上的青苔为药引或许还有的救。小孩得是三岁的,生辰八字也有讲究,棺材板上的青苔须得是三百年以上的墓里找来的才行。钱没有他可以去偷,但是剩下两样便得找能人来了。他托五师父去找个小孩来,至于墓里的事,自然就是请四师父了。
三百年的墓难找,四师父带着伙计多方打听,终于摸到几百里外有一处,连夜去了。三岁的小儿也难寻,五师父和六师父两人到处找,找了好几日才在城东找到一个寡妇的儿子合适。那会我一点忙都帮不上,因为七师父也病了,我得照看他。说是照看,其实就是给他喂点水。他连郎中都不让我找,说是这病丢人。我摸过他脉之后也没犟,他拖了太久,就是华佗在世也就不回来。我终于还是进了那条巷子,知道巷子里做的是什么营生,也明白了七师父一个文弱书生在那满乱得不行的地方是靠什么混口饭吃。
七师父最后的日子不大清醒,但最后的时刻特别精神,眼睛都是亮的。他说世上的事早有定数,做过亏心事早逃不过报应的,但我不同,我还有得救。我应了,或许没应,因为当时我怂得哭个不停,脑子里还想着些杂七杂八的事——他每次给我带的关东糖死难吃,讲话慢声细气,也只有他叫我“摩天”。我要去请三师父打口棺材,然后埋在我住的野坟堆里,我俩最初就是在那儿见的。
如果我当时还能分出心去的话,大概就会发现屋里实在太静了。老鸨先前一直催我把人抬出去,不想死在她屋里晦气,隔壁屋里的几个姑娘也一直围在门口切切察察不知说些什么。可那一夜很静,静得我无需费力便能听清七师父的交代的话。当我抹着眼睛出门的时候才发现,不止这家藏在巷中的窑子没人,整个土地庙乃至全城都去瞧热闹了。这热闹不是别的,云渊城的五大祸害、我的五位师父,一夕之间全死了!
原来五师父、六师父找到的那个三岁小儿,是二师父与那家姑娘暗通沟渠有的孩子,只是二师父仇家太多,人家才没有对外声张。孩子丢了不到两个时辰,黑风寨的土匪便全部出动,将云渊城翻了个底朝天。五师父、六师父哆哆嗦嗦认了,二师父听完以后一刀一个,又提刀去了大师父家,可那小孩早就在锅里压得烂乎乎的了!当场又是两条人命。二师父自己也没撑住,他本就不年轻,这一日又气又急还受了风,一看见锅里煮的东西,两眼一黑人当场便过去了。而我的四师父,这当年把我从土地庙抱过来用米汤把我喂大的人,跟他那帮看着我长大的伙计,根本就没能出得来那个墓。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伙计也受了重伤,乘马夜奔几百里带回来了那号称能做药引的青苔,见到我只来得及说了一句“全完”便咽了气。
三师父忙了很久才打好了棺材。四师父的那口最厚,这是我求他的,虽然里面只有衣服;七师父的棺材木料最好,他生前都那样了还尽力讲究,死后也该讲究;至于五师父和六师父,我把他俩的身子和头缝上之后,合着塞进了一口棺材里了。那帮伙计一人也有一口,除了那个赶回来的,其他的放的都是他生前用的物件。这么多人,我和三师父走了很多趟才抬完。野坟堆里突然就多出了这么多新坟,我怎么看都不习惯。二师父的后事是黑风寨置办的,极其隆重,不过我们就看不到了。虽然知道二师父不缺贡品,我还是在土地庙里给他也上了香,可能是那几日我闻了太多烟鼻子不大好使,总觉得从中闻出了红烧排骨的味儿。
我在云渊城生,在云渊城长,可这里不待见我,毕竟我不招人待见。三师父在他的院子里跟我过了几招之后,说看我这样应该死不了了,不妨去江湖之中试试水。我问师父江湖在哪里,他说出了云渊城,每一步都是江湖。我又问师父江湖可会待见我,师父说天下之大,哪里都很欢迎我。
既然师父说了,我就照做吧。我离开那日下了大雨,雨大到三师父都想留我。我听见他在我背后已经蹦出一个“停”字又收住了声,我走出三步之后,他大喊一声“王摩天”,就再也没了声响。我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挥了挥手,因为三师父说过他从来不哭的,要是我这做徒弟的撞见师父掉眼泪,师父岂不是会很没面子?我自己倒是无所谓,毕竟我为屁大点事都能哭出声,那天雨又那么大,雨水鼻涕眼泪混在一起也看不出来是什么。
我一路走走停停,想看看自己是否正如七师父当年所说一样还有得救。别的我不知道,反正我能让坏人说我坏,好人说我好,那应该还算有救吧。他们说我是个奇人,把我的家传吹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说我是京陵神捕王持正的私生子,不然不会对各路贼术那么清楚。当然我也有错,因为早些年总有人问我从哪里来得,我胡乱编造了好多瞎话应付。只是连累了王神捕的清誉,实在是过意不去。我不愿提起故乡和我那七位师父并不是觉得丢人,我在贼堆里长大,伤天害理的事也干过,别人说什么我都能受着,但我很怕别人会说他们不好。
两年前,我阴差阳错救下了定远镖局的人,其中便有他家五少爷尹青阳。尹家家风甚严,来往的都是名门正派的人士,一个个眼里都容不下沙子。青阳更是如此,他不介意我师出无名,但平日里我往青楼走一遭他都要皱眉。我猜听过我那些故事之后,青阳怕是不会认我这个朋友了。既然如此我还是早点走,从窗翻出去得了,省的待会见面难堪。他家高墙大院戒备森严,但难不住我。
大概是心有灵犀吧,我这边刚开窗,青阳就叩门了。他敲门的方式很特别,不轻不重叩三声,不等我应就推门进了。我这位兄弟啊,从来就没见过他失态。哪怕昨夜喝了那么多酒,他这会儿也还是体体面面的。
“摩天兄有事要走?”他见我这样挑了挑眉,将手中的托盘搁到案几上,托盘上是一碗清粥和几样小菜。
“吹吹风清醒一下而已,你有事?”我嘿嘿干笑了两声。窗外正下着雨,这种天气不用翻窗出去也好。淋雨的滋味一点都不好受,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被雨浇了。
“哦,倒也不是大事。清净派唐掌门刚刚来函,问我要不要去七月初七安城山盛会看看热闹。他还叫我顺带问问你可否同去,说是多几个品行可靠的人看着场面,大家都放心些。摩天兄你意下如何?”他看着我,与往常相比似乎没什么不同。
“去,当然去!老唐都这么客气了,干活可得多卖几分力。”我整了整衣衫,长舒了口气,不自觉扬起了笑。兴许是昨夜酒喝得太多,青阳也不记得我那些个胡言乱语了吧。“这雨下得好大,你说七月七那日若也这样,可该怎么办啊?”
青阳闻言眼中露出几分笑意,上前几步走到窗前,伸手去接顺着檐滴落的雨水,蓄满之后突然抬手泼了我一脸。我没想到他还会有这般玩兴,猝不及防被迷了眼睛,一边擦一边骂他无耻。他偷偷笑着,递了方帕子给我,柔声道:“别担心兄弟,雨总会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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