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颉把字造好了:日月山石火,水木田土人……
他直起身,长舒一口气,回头对蒙恬一笑:该你了……
蒙恬皱着眉,行于深谷旷野。不能再用指头在地上划拉了,得赶紧找到适合写字的工具,否则对不起仓颉的创造。
对着一茎枯草,他先顿了一下,又摇摇头;对隔岸的花木,他先是惊喜,最后叹息……
不知走了多久,他惊讶出声:就是它了!
一竿青青竹。
他折断几根竹子,截直,削好,放在手上掂量长短,握在手里把握粗细,最后会心一笑,深深点了下头。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先是用草穗,继而用鸟毛,还用树皮和稻梗,塞在竹管的下端,蘸水比试……最后,他发现兽尾的毛很好,耐用不脱落,齐整不分叉。后来,有人发现黄鼠狼的尾巴做笔头最好。
一节茸茸毛。
一根竹管下一撮兽毛:笔。
这个“笔”,包含多少飞扬的文化精神,显现多少超迈的文化眼光。蒙恬走动的时候,上天一定在点化他,让他心怀灵感和神韵,对文明有了最真切的感应。竹管尚虚空,兽毛有温度,采于自然,成于人心,它们是最美好的搭档。笔头走动,笔管摇动,人类醒来,文明的冰河开始解冻,春水渗透东方的大陆。
我一直把文字看做笔的脚印,人们叫它笔迹。想想吧,构思很久的或急欲喷吐而出的想法在胸中激荡,甚至已经冲撞着喉咙似要喊出来了,这个读书人走到桌边拿起毛笔,在砚台里一蘸一磨,在纸上开始展吐怀抱。他一拿住笔,立刻感到心和笔管连通了,胸中思绪瞬间化为点点文墨,汇于血液,传于手指,送达笔尖。快如奔马,慢如抽丝,那排列的字的行阵就是他心动的密码,那标点就是他呼吸的节奏。风雨疾骤,花开满天,歌哭无定,慷慨苍凉,你读吧,他就是那文字,那文字就是他。
笔就承担起文化传承的责任,我们通过它遥望远古,想象先人,羡叹他们的风神。我们是接力者,我们把这个时代的留存也以文字呈现,我们的后来者也依此瞻望我们。所谓永生,大抵是文化的代代递交。李白的诗让他复活,呼我为友;王羲之的字让他总是站立,风韵卓然。笔为犁,笔成剑,笔在历史行进中奔跃,人类显示出驰骋古今的文化智慧,文明之野也开阔无边了。
无数次想象古人用蝇头小楷在昏暗油灯下的书写,点点滴滴牵牵连连。文化就是这样如发于远山的清流,渐次浩荡的吗?几千年的汇集,它当然要波澜万千了。笔是传承的第一功臣,所有文化人对笔一定有化不开的情结。几千年封建,十多万进士,还不说那些落第的举人、秀才,终生未进学的童生,读书人用过的笔何止是笔冢,一定能堆成大山了。贫苦落魄的血泪,马蹄轻疾的风流,都结于那三寸竹管、五分狼毫了。
新文化运动使笔展新姿,笔的使命得到更便捷的发挥。毛笔的领地缩小,硬笔成了主角。但这个笔字是改变不了了。想起它,文化人就能追怀先祖的精神,如一下子接通了故地的血脉。
网络是书写的第二次革命,和上一次变革忽忽不到百年。笔被边缘化,它在现实的暗角静默。书写的人空前多了,用笔的人一下少了。起初我黯黯,后来我欣欣,现在是指头的点击,多像最初指头在地上的勾划。该是回到了书写的原生态,我们万里追寻又到了源头。只是这回归,实在是千年跋涉千年推进,翻过重重山,面前终于大平原了。
我们生于这传统与现代的接口处,昨天还享受笔的温馨,指头上还有笔磨出的茧,袖口还染着笔散落的墨,今天手指已在键盘飞舞,拼音即可成文字,我们不可能没有追怀。就如我此刻,虽然手指轻点文心如水,但弥漫心怀的,还有对笔深深的情意。
莫不是手已成笔,笔手合一?想想,这是何等的美妙。我想雀跃了。
网友评论
反正我也不管那些了,您只管写,我们只管在这颗大树下乘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