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兮,你终于回来了!”
紫衣女子
阳春三月,大荒西泽的汜天山中烟雨如梦,春意渐浓。山中一株千年海棠顶着纷繁的花苞正含苞待放,一树的嫣红如火。
山谷中的木屋前,蓝衣少年正手持一木舀给海棠树浇水,却见舀中的水闪着莹莹的光芒,将水小心均匀的洒在海棠的根部,动作娴熟又细致。他抬起头,望着满树的嫣红粉白,开心的笑了,露出一边的小小梨涡,开心的像个小孩。
我自长梦中醒来,脑海里仍残留着夜梦的画面,梦中竟做了一回小家碧玉。娇小可人,温婉甜美,对心爱之人柔软又贴心。后来边疆告急将军出征,我站在南山上,一等便是经年,再见时,已是殊途。回来的是一副八人抬的棺椁,我狂奔下山,直到身体穿过了那棺椁,竟不知自己何时已成幽魂,醒来时心中仍是空落落的难过。
我揉了揉眼睛,刚好撞见一张放大无数倍的脸。我一惊,吓得连连后退,四下里环顾一周才发现自己正身处花房之中,回身一瞧不禁惊诧道,“呀,这么多的花蕾,好好看呀!”
我望着满树的嫣红不禁失笑,伸出手想去触摸那可人的花蕾,却发现眼睛虽能看到这四周景物,身体却被禁锢在这花房之中。我不解的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不甘心的试了又试,结果都是一样的,忽然传来少年兴奋的声音,“小兮,你醒了!”
我回头再次看过去,这次离得远些了,那是一张清秀俊逸的脸庞,眉眼深深,眼神淡淡,发髻高高束起,很干净的模样。我眉头一皱,似乎在哪里见过。
自他身后走出约莫五六岁的小童,一身公子装束,他看看我转头对那男子说道,“小叔叔,她好像不认识你呀!”
我坐在花房里一动不动地望着那蓝衣的少年,脑海里不断的搜寻着模糊的画面,是谁呢?如此熟悉的气息,清澈干净的灵魂,怎么就记不起来呢!他也同样的望着我,眼睛一刻未曾移开,他忽然对我笑了,就那么笑着,嘴角不经意泄露想念。
穿过层层光阴,
穿过季节更迭,
穿过每个孤独的日月,
直至此刻,春暖花开冰雪消融。
我不禁也笑了起来,没来由的开心,不由得伸出手想要触碰他面容,却被花房阻隔。却见他上前一步将脸颊贴在我的花房上,我的鼻子一酸,整个身子贴在花房壁上权当作是在拥抱。他轻声说道,“小兮,你终于回来了!”
我笑着,泪水模糊了双眼。哽咽道,“你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我将手掌贴在花房上,明明心中记得,脑海中却搜寻不到,明明想要拥抱,却隔着咫尺天涯的距离,扯得心阵阵的抽痛!
那蓝衣少年急道,“小兮莫哭,你看,你可以看到我呀!我也能……看到你,已经,很好了呀!”
我胡乱的抹着眼泪,抽泣道,“可我想不起你,好着急!”
蓝衣少年眼眶一热,泪水涌出滑落下来,哽咽道,“我是雒离呀、你的小叔叔,小兮,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摇摇头,喃喃反复道:“雒离,小叔叔……”
小男孩似模似样的摇摇头道:“哎……真是的,我还是个孩子呢,你们注意一点好不好!”
见无人理他,便拉了拉雒离的袖袍小声道:“小叔叔,一会儿那北部的玉娇又该来了吧,你……”
雒离看也不看他随口道:“江离,你去路口迎她,就说我出去了,顺便告诉她以后不需要玉露了,我们自己去寻,多谢她的一番好意。”
叫做江离的小男孩目瞪口呆的怔了怔道:“小叔叔,似你这般冷若冰霜都没能阻挡那女人前进的脚步,我一个小孩子,她会把我放在眼里吗?那女人一副非你不娶……啊呸,非你不嫁的模样!”
说完歪头朝我这边看了看又道:“那女人若是知道海棠的秘密,说不定怎么算计着把这株海棠弄死呢!”
雒离听闻扬了扬眉,对江离点点头道,“你说的对,倒是提醒了我,此人不得不防,罢了,我来吧!”
说完对我笑了笑,手一挥将我的气息完全隐去,对我说道:“小兮,乖乖的,不要说话。”
我点点头在花房中看着他们,隔着透明的屏障,风和潮汐的声音弱了下来。雒离转身坐在海棠树下的石凳上,慢悠悠的开始煮茶,江离瞅了瞅我,调皮的对我吐了吐舌头,也学着雒离的样子坐在他的对面,我好奇的望着两座山中间的谷口,谷口布有一层结界,外人难以进入,海棠的后面便是悬崖峭壁,崖下的海水翻涌着拍打在峭壁上。若不是有结界做屏障,这经年的海风怕是能将这里腐蚀殆尽。
我正奇怪这株海棠如何生在这悬崖峭壁上,便瞧见江离的小手一挥,谷口处的结界便打开了。随着走进来一个身着紫衣的姑娘,袅袅婷婷的身段颇有几分妩媚,我转头瞧去,发现雒离却是仍做着自己的事情,头都未抬一下。
那姑娘手里提着一只小巧的木桶,行至树下顿了一下。她玲珑的身段包裹在轻薄的纱衣中,一头乌黑秀发光可鉴人,发髻的冰蓝步摇闪着灵动的光芒。她走到雒离身前,将木桶放下,妩媚的一笑说道:“雒离,今日的玉露少了些,明日我命人早些去,这太阳着实大了些。”
雒离随意的摆弄着小巧的茶盅,自顾自的饮茶,却见那紫衣的姑娘并未有任何的局促,仍旧一脸的笑意做讨好状,看得一旁的江离不知如何自处。那紫衣姑娘却未觉得有何不妥,看这般情形,定是习以为常了的,江离实在看不下去了,起身离开,无奈的一屁股坐到树下,一张圆乎乎的可爱脸庞仰望着满树的蓓蕾。
亲采玉露
那紫衣的姑娘丝毫不客气的坐在了雒离对面一脸的讨好状,转头对江离道:“你去打些水来,这茶水都快没了!”
江离瞥了她一眼,刚想发作,却听得雒离幽幽的开口道:“玉娇姑娘,念在你每日为我送来玉露的这份辛苦上,我许你进入这山中,你心中计较什么,我是知道的,烦劳姑娘回去转告令尊,雒离对这桩买卖没兴趣!”
玉娇风情的一笑道:“雒离小叔叔,你说得不错,我父亲的确是想要拉拢你的,在公在私,小叔叔都是父亲极为欣赏的人,不过除却父亲的原因,玉娇也是倾慕小叔叔已久的,不知小叔叔……”
雒离懒懒的向后一靠,一手撑着头,一手把玩着素胚的茶盏,歪着头玩味的看着玉娇,淡淡一笑说道:“常听人说东海十晏打造步摇朱钗的手艺一绝,今日一见果然不假,玉娇公主的这支步摇尤其精致,光这蓝晶石就很稀有,更别说锻造一件带有灵力的发饰,还真是用心啊!”
雒离依旧浅浅淡淡的笑着,玉娇这才挂不住脸面,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小声说道:“原来小叔叔都知道了呀,我,我也不是有意隐瞒小叔叔,是父亲催的紧,这才……”
雒离面上一冷,幽幽道:“只得一个女儿,却想要两个贤婿,令尊真是好胃口,一个都不想落下。姑娘,十晏真心待你,论家世背景,东海皇子十晏莫非配不得姑娘吗?”
玉娇脸上的风情渐渐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落寞:“我与十晏彼此倾心,怎耐父亲嫌弃他徒有家世,毫无实力,父亲说我北部龙族若要崛起便只能与强者联盟,而最好的法子就是联姻。”
雒离不禁冷哼一声道:“说得好听,联姻!只怕是要男方屈嫁!有野心固然没什么错,只是野心要配得上自己的能力才好!”
玉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好不自在。此话说得没错,自己的父亲的确如雒离所言,可这些话在她听来句句刺耳又扎心。玉娇心中一阵烦乱,却又无法反驳,正踌躇着,忽然想起什么忙的岔开话题道:“小叔叔这株海棠养的还真是金贵,又是玉露又是屏障相护着,如今终是有了开花的兆头了。”
雒离慢悠悠地道:“这些天有劳姑娘的琼花玉露照拂,自打三百年前将它移了过来,如今是第一次长出花蕾,自然宝贝。”
玉娇笑了笑:“听闻小叔叔在此独居三百多年是为了一位姑娘,既然小叔叔今日与我坦诚相待,我便斗胆问了。”
雒离轻轻抚摸着海棠花饱满的蓓蕾,漫不经心的说道:“以前常常听兄长提及,说是各部族的年轻女子常喜欢聚在一起玩乐,不论待字闺中的女子还是新嫁妇人,尤其喜欢分析各部族年轻男子的家世地位以及实力,讨论各种八卦消息以做消遣;也有一些文雅的女子,喜欢谈古论今,与诗会友,不知姑娘是属于哪一类的?”
玉娇干笑两声道:“小叔叔说笑了,玉娇一向不喜热闹,只一位闺中密友也是不常走动,又怎会去凑什么热闹呢!那个,时间也不早了,回去晚了,又恐母亲担心,小叔叔也该歇息了,玉娇这就回去了。”
雒离摘着海棠枝干上多余的叶子,看也不看她,忽又想起什么说道:“慢着,回来。”
玉娇一顿,回身又道:“小叔叔有什么要玉娇做的?”
雒离一指地上的小木桶道,“那个拿走,不用了。”
玉娇不解的看了看雒离,拿上木桶还想要说些什么,但见雒离根本不打算再搭理自己,提起木桶怏怏的走了。
江离看着她消失在山谷的入口处,手一挥布下了结界,不禁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道:“希望再也不要见到她了!明明知道人家不欢迎她,还要次次过来,她不累吗?”
我看着玉娇的背影,莫名的感觉她活得身不由己,不由得也叹了一口气。
雒离撤了屏障,饶有兴致的看着我道:“小兮不开心了?”
我仰起脸看着雒离笑得浅浅淡淡,不由开心起来,这笑容只属于我一个人,忽然又想起玉娇说得那位姑娘,不禁又黯然。
雒离瞧着小兮瞬息之间的变化着实摸不着头脑,低头看了看江离,谁知那小家伙两手一摊做了一个我也不懂的表情。
我抱住膝头,雒离为了哪个姑娘才在此独居呢?那个姑娘呢,现在是嫁人了吗?还是怎么了?
雒离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小兮,你在想什么?”
我望了望他,垂下头,抚摸着柔软的花心不说话。雒离瞧了瞧我的模样,不禁偷笑,靠在树上笑看着我,那日的阳光甚好,少年的笑颜也甚好。我歪着头看他,这笑容,是属于我的!什么为了一个姑娘独居三百年,这是一个有情伤的忧郁的人该有的笑容吗!才不是,他明明一副甜如蜜糖的模样!
一旁的江离两手撑着圆圆的包子脸看着我们傻傻的笑着。我向雒离伸出手,他便会意的凑过来,我轻轻道:“雒离,我好像触摸得到你……”
雒离不语,只是深深的看着我,我不知道,在以后的数百年间我是如何靠着他深情的凝望来熬过无数孤独漫长的岁月的。雒离小叔叔呀,说一句情话那么难么!你就那么骄傲吗?
清晨,雒离拎着一只小木桶出现在谷口。我揉了揉迷离的睡眼,待他走进才看清那小桶里满满的玉露波光潋滟,我道:“雒离,你几时出谷的?”
你父亲?
雒离仔细的将玉露撒下:“昨日江离便寻到了东海的瀛洲岛,星夜我们便去了,我遣他先我一步回来,这会儿怕是又溜出去玩了。明日多采些回来,隔天去一次便可。”
我兴奋道:“小叔叔,是不是花开了我便能出来了!”
雒离看着我认真说道:“小兮,三百年前我将这株海棠辗转移栽到这里,本以为以我的灵力滋养它能更快的修复你的元神,不曾想它却与你的元神相连,竟与你一同沉睡了三百多年。幸得这琼花玉露的日夜滋养才能使得海棠重现生机,我只是没料到,你竟然也一同醒了过来,只是,你的元神尚未复原,不可离开花房,不过,小兮不用担心,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我的心一下子便沉到了谷底,幽幽道:“那我要几时能出去呢……”
雒离望着满树的嫣红花蕾,想起祭司的话:‘为她的龙魂找一个宿主,需是她喜爱的东西,慢慢养着,是否能完全修复且看她的造化吧!’
雒离浅浅一笑道:“小兮乖乖的,我会努力,把你养的白白胖胖的可好!”
我仰躺在花房中,看也不看雒离。我知道,这样的回答后面是没有期限的,望着阳光下的花蕾发呆。心想:或许花开,我便自由了,只是花什么时候开呢?明明是欲放的花蕾!忽然,极轻微的响起一声叹息,我愣住,仔细的又听了一会儿,是一个女声,不禁问道:“谁在那里?”
雒离闻声也道:“小兮,你怎么了?”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此刻不想与他说话,别过头去细听那声音,雒离笑着摇头,这丫头的小性子他是没办法驾驭,只能由着她顺着她。
我闭上眼睛去搜寻那个声音,渐渐的眼前有了模糊的影子,不如说是一团雾气,我在心中问道:“你是谁?”
那团雾气飘忽不定,说不出是什么样的状态,转眼间便化作星星点点消散了。我眉头微蹙,轻轻念叨了一句:“原来是草木结灵呀!”
转念又一想,草木结灵!该不会是这海棠花吧!想到此处一骨碌爬了起来,我看着雒离面朝大海的侧影犹豫了一下,雒离却转头看着我浅浅一笑,我迎着他的目光,即便我在笨也能猜到个大概,这个人绝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么温和无害的,我想了想道:“雒离,我,是海棠花吗?”
雒离不禁失笑,转而望住我,眼神里尽是温柔,似水一般的柔软。他道:“小兮呀,你的小脑袋里天天的都在想些什么?我是你小叔叔呀!你怎么会想到自己是一株海棠花呢?”
我想了想:也对呀!拍了拍自己的头,绝不承认自己笨,又问道:“那,我是谁?”
雒离看看我,又瞧了瞧遥远广阔的天空,认真说道:“你是若兮,龙族南部九公主……”
我的心跟着紧了一下,急道:“然后呢?”
“在你三万岁上遇天雷劫而重伤,龙魂碎裂,我将你宿在这海棠花里养着……”
我茫然道:“仅此,而已吗?”
“你父亲先后娶了六个女人,你的母亲是正妃,膝下一儿一女,你的兄长是皇长子,你排行最小,虽然你父亲子女九个,女儿却只得了三个,他对你宠爱有加。”
雒离接着又道:“据说,你出生之时天现异象,本族祭司曾预言你是不详之人,幸而你的父母足够爱你……”
“他们,是不是以为我已经魂飞魄散了……”
“在你沉睡的这三百年之中,他们曾来过……”
我轻叹一口气,或者我并不在乎他们是否来看过我,这于我来说只是一个故事,而他们孩儿九个,即便少了我,也还有八个……
“小兮,你还有我,雒离只有你一个,你是我的,全部。”
雒离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逐渐模糊起来,几乎是自言自语一般,我诧异的看着他转头望着海天一色的背影,不禁笑了起来。雒离窘迫的回过头看着我,一张俊脸羞却的白里透红,似是在生我的气。我望着他可爱的模样,心里很是享受,原来这家伙真的不会说情话呀!可是这个样子真的是太可爱了!好想摸摸他的脸呀!可是我只能坐在这里干干的看着,哎……
雒离转头轻咳道:“小兮,你看够了吧!”
我轻声道:“没,我看不够。”
江离小大人一般的声音响起,“幸好我才回来,不然我都感觉自己是多余的。”
雒离轻轻瞟了他一眼,我面无表情地说道:“本来就是!”
江离扁扁嘴委屈道:“两个大人欺负一个小孩子算什么本事嘛!”
我不服气道:“你都快千岁了,哪里小?”
江离愤愤道:“我长得小!”
我一本正经地说:“你这样是没有女孩子会喜欢的知道吗?”
雒离慢悠悠地坐在树下看着我们斗嘴,时不时的给我帮腔,还好江离的小嘴皮子溜,没被我们弄哭。
如果日子就这样悠悠的过,也未尝不好。
数日后,谷口处进来一个中年模样的男人,一身素蓝华服,模样倒是与雒离有几分相似,此时他的脸色凝重似有心事。
雒离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疑惑道,“兄长?”
原来是雒离的兄长,我好奇的看着他,却见他将雒离叫到稍远处,时不时的眼光撇向海棠树,一边小声地与雒离说着什么,我对树下的江离道:“他们在说什么呀,你今日如何这般乖巧,竟然没有去偷听?”
江离扁扁嘴说道,“我不敢去,那是我父亲。”
我诧异道:“什么?你的父亲?”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