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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5万,三个人4500万,太多了。
许至青请求见师父离开他一小会儿,在师父的灰袍幽静地擦过地面时,他一直注意着那堆干果。果散落在雨石的千年裂纹上,两片干的银杏叶子夹着,古门半紧闭,无风过来,平展如纸。紧接着他感到湿润,就看挨地那截殿门槛。昨天许至青记不住下未下雨,来到山门,他手底的伞和现在一样,折着,但有几次他看了,上边铺满了银针,是小婷的透明红伞,来到山门,跟上了许至青。
又走了神,这在佛家是倾时出离。许至青眼里回了红,是那截火红燃烧着的木门。凿花的门槽垦里闪水的,其实是刚刷的红漆。水是透明的,那股水先前在地上飘,而后许至青的眼根一浪一浪,汪上来。不是他自己的水,是地上那段细水,不彷徨,通体见深,进到底则是大地,毫无生异,变于不变间。门阶上的果不是山果,是银杏。缩了衣子成纸球,一层滚一层,安安静静,毫无瓜葛,彼此却连通。山上空气回潮,一阵香后边便是苦,许至青仰头,这里的天是灰色的,几株长柏占据天空,峥嵘的龙,许至青低头,这时隐微微听到像见师父的脚步,很轻,也很偏,像是挑着干道过来。
“许先生可上这边来,可以临高。”许至青竟然想笑一笑,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和佛人交谈,再想以前在视频上见的那倒真是,就是这样,非常肃穆,马上和生界隔而为一。许至青一边不出声地跟着见师父,却想家中古琴,从第一次想来谌山寺到今天真到,与古琴又隔几世,如今那琴也纯化了物,不再玄深。
“那些果子不用来品尝,皆作供物。”许至青毕恭毕敬,以为是回答了自己这边刚提出的问题,忙接应:“啊是是。”见师父却住了脚,笑着回身,拍了拍他的肩,往后一望便是台阶以下了,许多棵龙柏,多棵点缀其中的银杏,烘黄生烟,空气中隐隐有香气,不甜腻。许至青的头低着,师父还是和蔼,步履姗姗,回过身来,之后许至青几乎是看着其后背在走,逐步登上百层台阶。
到了最高处,许至青开始回看,一眼张到那六七株不大不小的银杏,雨中昏黄。他的心在下坠,接着就闭上眼,他听一片三片地掉叶子,小鸟总在树头不走,他在深黑里感到那个地方,非常宁静,喘气中哭着,在看不见的送到肺里的气中哭,他鼻子在哭,他心在缩紧,他眼也在哭,很干净地哭,没有碎屑,没有盐分,一点点湿润,掉不到地面。睁开眼还是六七棵银杏,愣愣怔怔,地面小砖圈围散叶。许至青看见身边以外的翅膀,他想飞起,跟上这种翅膀,他自己掉到地上,在看这种银杏。大翅膀一挥时许至青身上的血疼一下,像火燎后,刹时堕入冰冷的窟,然后大翅膀再扇他一遍,他再掉入窟窿,热剌剌,瞬间冷静,他再看眼前六七株银杏。
至青——至——青,最后喊得他温柔,使许至青一时差点要掉落,脚蹭了蹭阶边,收了心,是见师父见他根本听不到这许字,念了至青。这是藏经楼。许至青一路恭头致歉,半禿的头皮映上青灰的潮气,见师父一边随喜,一边收心,他也才刚走到百阶中段,仰仰间能看到敦厚的金字。之后许至青想到那时他搞不清的这种字体,应该就是最简单的,可在登阶时他眼里都是银杏。
天上忽然晴天,和楼下两样,一团从火炉里跑出来的散云,撕扯成碎片,脚不沾地,来到镶字檐头时组了个龙相,许至青甚至想冲这排云祷告,见师父看出来,不说话,等着他,但他始终没有,一直等云,不断撕扯着最后分成八片,不成其相,却也急迫地离他远远的,走失。
“先生当心脚下。”许至青盯住天,问自己怎么没有念经的声音,成个木人,立在灰色台阶,见师父理解,说早课过了,平常就是诵经文也不是在这个地方,这里需要宁静。永久的宁静。
“宁静好不好?”许至青看的天像烛火,他望天。见师父也就不前走,但不深开,说静应是常态。许至青在火苗灭地儿闻到海棠。不是海棠不香么?这时他视线回来,看着眼前认真的见冰,他一直说,海棠种类只有一个,不是众花的浓艳,在棠芯子里有股树香。后来他就听不见了,有人在说不凑近就闻不到。
小鸟叫穿过树林,许至青感到眼球滑了下来,渐渐又听到一些话,不光刚才的宁静,就是这海棠,好像都有见师父的声音。其实有用没用呢?
想到这,许至青有点显呆。见师父拿眼斜睨,就原地划缘,转了身,继续上走。
许至青在走,见师父先和他自己分了界,他开始爬梯子,他则守着灰暗不宽的一种廊道。上边低矮顶子完全罩住光线,和天接的地方画了倒桃,由木头剜出来,挂了半空,许至青这时感受不到压抑,觉得安全,他就想这样永远走,最好保佑一直无尽,然后他就可以跟这个世界一起下落,就没有那个家,根本不认识小婷,没有后来事。许至青恍惚里套脚的布鞋,在这里发出皮鞋跟的声音,也许太静,什么都显得刻意,他没心抬高脚底,以为是这世界上最重的人,三条人命,旁人不会介意,是将他当种大人来看待,什么也没做的情况下就被人仰着看的人物,那种人物。他有一时刻觉得许至青是个了不起的人,倾刻间没有其他人能比得上,然后他大喘一口,左右开了开眼,都是灰红,他的世界就过完了。
随想间许至青掏了一张卡,随便就塞进去。廊柱高处拴了西洋灯,许至青看过就朝那小梯望望,结果见师父人早坐在梯外二楼窗洞,正在写些什么。一枝柏树尖冲到二楼出厦,绿意搭配半铜半灰砖的吊檐,甩来一天雨气。许至青再看小的院门,极平常花楼样式,也想上去看一看了,就想先问一问这一句。
“这难道不是谌山寺么?”唔。见师父什么也不说。许至青一下子想到自己,这么一会忘了小婷仨人,见师父是这个意思。守礼和本份,许至青可能一辈子都是这样,不活在别人眼中,但这会许至青思绪混乱,完全忘记想不通的灯事,眼前是见冰一走一来的黑墨,他在写一个字,都是海,每一次都不一样,正在换,他渐渐可听到一种微微的声音,笔嚓嚓,笔嚓嚓,许至青又感到那种漫洇的凉气,潮汐般涌,他又在害怕。见师父什么话都没有,一直让他看,一直写。期间许至青好像也听有另外一个人的声音,说卡的事情,迷漫间许至青渐渐地看见师父摆手,很慢很慢,越来越沉,最后他不怎么信他曾听了这么一种声音。
出来后,许至青听见冰说,已经下午。太阳落到三点,一切落寞,这时许至青却感到和见冰正站在一个地方,他想说像天堂,但无穷寂静包围,他变得安然,适宜。这时他也来到个月洞门。
结果一泻如故,许至青变得突然健谈,不知道是在说梦还是在说过去的时光,他反复说因古琴才知本省的谌山寺,才知谌山上有见冰师父,那时一切都归古琴,看视频读报道,见冰师父的指法很正,氛围古朴,那时他发恨要和母亲来一趟。他说他不记得在视频上有见冰手抱琴走到观深的背影。但这些天他会经常想到这一场景,见师父把琴横过来,垂穗长得像马鬃,两边是掉落木漆半露木胎的朱砂门,这边的柱子,那边的花窗,像对观众,观鉴。然后他可看到谌山师父的一对脚,白袜抹黑鞋子,刚走过一墩刻度藤条的石础。好像都见过。
许至青继续说,说感觉在从天顶上掉散粉,灰的,只在远处随喜跪台那个红绸垫子上没有。说能看清师父黄袍里边有个像背带的东西勒在后背上。
这时来到洒满落日的月洞门外。
小婷最喜。许至青不能阻止自己的脸朝天,其实他又已经站住,见师父随时恭候,随时湮灭。在檐铎和苍黄间竟有棵石楠,长成参天大树,留了个疏头。他有时看见石楠在动,当真去瞧,又无风,但是锒铛的铃响,又明明有风。见师父一直伫在阴影之中。来到这里,许至青说出的话,就算在了心底,也成了极为简洁的字样,这样当小婷听见时,她还会不会理解这是她原来的那个家人,那个说上话止不住的人。
“每个到这里来的人,就像你许先生都是这样,走走就要停停,其实这都比不过外边的景色。外面也会有。”
“嗯……”许至青一昏,自己已到窄高的月洞外,他刚刚受身的太阳光,经移到外厦,也就是旁三进,那里正有一人面朝小殿一动不动,阳光落他头皮,发青。他想这像过界。现在当真一人。以前说的蠢话,日聊里人一走闯进的怕路,只跨了这么个小门,就从天上栽下来,直的。
这下边会是什么。许至青忽然一刻变得异常,有异于常。见师父没有任何变化的表情,随喜着准备踏步,没有回答。
黑夜。无尽的黑夜。茫茫间和有檐头的老屋不过十步,是,许至青只要一抬眼就能张到像古代异兽一样的牙屋顶子,但是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看见的有黑暗,无穷无尽,永远开始,当他也走进这种永恒的黑色里之前,他得端看着,论天算。松香,铃铛,晚课声,许至青闻到湿气,腐气,从地底下渐微微地溶,他的耳朵瓢般被双手睹了,听到耳鸣后的雨声,一坠一坠。雨后边没有什么,雨这边他只清清楚楚地看到,一直有浑浊但不停的雨滴,长的。
小婷如也能来,她会喜欢哪个地方。颜晞如能来,她就站在那三进,小婷站刚才那个人的地方。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许至青听见师父抬手介绍他以后就在这里了,这便是你最应到的地方。也巧,此时见了一人,很年青,穿着从头包脚青袍,弯一手,提一襟迈三层宽大台阶。那边到头是透亮的园子,屉着竖纹花窗。这窗墙接的就是俩出厦檐头,这都使许至青一下联想好多年前的事,那正和小婷小志小承一道在中山公园里。背后有浅低泉池子,小婷只将脚提到挨河石块就不进前,小志小承和小婷隔个廊子,坐水磨石板儿谈天,经常喜得不行,小婷还有时看上去生气,万分留恋地呆看那块静湖。出厦这边就是严严苛苛的亭屋,许至青知道这以后小至10年,大到无尽都将生命安放在这里,但是这里让他想到家近文庙,大的又能怎样,这么多年有小婷小志小承的时间,就去过一次,还在下雨,百兽神人,雨地阴晦,天含地廓,小婷说了几次有点瘆人,最后上了厕所,说老觉着里边也有人。
一块天大的毛绿玻璃,一尊从东至西白净龙身,小婷的眼离近了逐渐浮现,有害怕的东西,但是一步步地靠,终窥全状。从阴灰的天滚无声的雷,地底的神兽,小婷的眼里,紫色的闪电,一层密雨,糊雨后的白龙,涕泗挣扎,盘火撑海,无尽的黑暗,无尽的啸吼,许至青听回家的小婷半笑半哭。
小婷。
小志。
小承。
他们都是许至青的孩子。
一共是三个人。一个人赔偿1485万人民币,崭新如库存,三个人可能是4500万人民币。许至青分别将若干卡埋到谌山寺的角落,但是陆续被发现,最后还是见师父见的许至青,万般推却,见冰先为他保存,暂时。
许至青的三个孩子,于公元2020年的三月底死于一次机难。到近三十年后的某天,许至青才想到这三个孩子应该死在了2022年的3月。
许至青在三孩子生前和佛一直未有实际联系,至多写过苏曼殊的诗,就是有那联纵有欢肠应似冰,也无欢笑也无情的毛笔字,放到其母亲纪念的壁龛侧首。从未跟小婷小志小承其中的任何一人认真地讲佛。
但是当许至青第一时间悔恨地得知空难消息后,第一眼见到的不是小婷跟俩个男孩子的笑脸,他耳朵里正落下帷幕,悠长号声逐渐清晰。他最早对空山响梵呗有点意识的时间是和他母亲在一起,就在他听完这声音后他想怎么将近三十多年过得这么快。
一头一尾必和佛发生联系,圣洁的关系,拽起前90年大业,期间和母亲和孩子最好的时间,只十年。
许至青有时在庙里清晨叠薄被,会想到缘这个东西,过一会就晗首认道,孽缘也是缘。
小婷订机票那天是上了大学后第一次回家,从昆明到广州。
小志补上年假,想到广州会一会刚给介绍的女朋友,听说也姓许。
小承就简单一些,更简单,他说他想空一段时间,回家陪陪许至青然后再决定出路。
这些许至青都答应得迅速,非常理解,极其同意三个孩子在最好时间里的最好决定。
他那天特意穿着其母亲为他钉过眼的宝蓝西装,薄料但坚挺,照顾好家里人,告诉她一会她仨小孩儿就来啦。
出了屋他甚至都还听到她在笑。想着回来就说孩子们可能要换张床,因为要震散。720个小时之后许至青剃度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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