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弦琴

作者: 钱塘罗员外 | 来源:发表于2015-10-28 12:02 被阅读1182次

    三楼的钢琴培训班开业了。练习者指法生疏,把熟悉的旋律啃咬得支离破碎,整幢楼响彻杂乱的琴声。晚饭时候,妈妈又抱怨起来,四岁的孩子捂住了耳朵,妻子已经忍无可忍,对叶知秋吼:“上去跟他们说,我们家有小孩,八点半一定要睡觉的。”

    叶知秋硬着头皮上了三楼。一个长相敦实男人开了门,了解到叶知秋的来意,连连道歉。他的妻子正在教学生,也朝门口笑了笑,和叶知秋打招呼。“我妻子,姚窕。”丈夫介绍说,语调里充满的自豪。

    漂亮的妻子值得自豪,特别是她的眼睛,清澈水润。姚窕,叶知秋记住了她的名字。

    晚上十点。叶知秋给孩子洗完澡、讲了两个故事,哄他睡着以后,坐进了被窝,舒展一下筋骨。他拿起床头的《剑桥中国辽金西夏蒙古史》翻看起来。

    这时,“铮”得一声脆响,把他的心狠狠拨动了一下,是三楼在弹奏古琴,在自己的头顶上,只隔了一层钢筋水泥。

    叶知秋半躺着,眯起眼睛仔细听。古琴的声音仿佛是有形状的,圆润、温和,但充满张力,象什么呢,他想起了太极拳。

    叶知秋听着听着就入了迷,被妻子在肋骨上戳了一指头才惊醒过来,痛得他龇牙咧嘴倒吸凉气。

    此后,叶知秋的生活中增添了一种享受——躺在床上免费欣赏三楼古琴演奏,一边听,一边点评几句。不过几首曲目,不到一个月叶知秋已听得熟悉。叶知秋发现,同一首曲子,每次聆听都不尽相同。有些特别的音调,是一些附着在主要波动之上的细微波动,它们细弱但鲜活,让他感到非常亲切。

    “谐波”他想起这个物理名词,非常有趣的谐波,他忍不住用意识的触须去捕捉它们,随同它们一起穿行起伏,探索一个一个波峰波谷,一层又一层似乎永无穷尽曲折变化。

    叶知秋越来越沉醉于此,直到秋天露水初凝的那天晚上。三楼夫妻吵架了,听声音还砸了东西。他担心今晚听不到演奏了。

    幸好,十点一过,三楼弹奏起了《幽兰》——最近他恶补了民乐常识。这曲子感觉一片清冷,象冷风里的月光。今天,那些谐音软绵绵的,没有往日的筋骨。正在疑惑的时候,谐音一段段碎裂、脱落,象一颗颗眼泪。他把意识触须小心的附着上去,却被谐音紧紧抓住。它们在寻求自己的拥抱!它们需要他的安慰!一双垂泪的眼睛显现在叶知秋意识里,他着实吓了一跳,意识触须瞬间崩坍混乱。

    那不是什么谐波,是她的心声,通过琴音,自己和她的心灵互通了!叶知秋一会儿感到甜蜜,一会儿感到害怕。他长久的沉默,最后忍不住走到厕所,坐在马桶上,哆哆嗦嗦点燃了一根烟。

    叶知秋回到床上,故意吵醒了妻子,说:“这琴弹得真好,我也想学哩。”

    妻子睡眼惺忪,警觉的斜眼看他,说:“看上楼上的女老师了吧?不许你去!”

    女人的直觉真可怕,叶知秋不敢看妻子的眼睛。那一夜,他在妻子身上激情四射,与《幽兰》悠扬的曲调完全不合拍。看着妻子嘴角含笑,叶知秋心里泛起一种犯罪的愧疚感。

    叶知秋开始在三楼学古琴,每周三次,每次一小时。

    学琴的时候,他和姚窕一左一右坐在两张古琴前,他弹一张古朴的仲尼式,姚窕弹一张曲线优美的落霞式。两人的爱人同志一前一后看着他们。

    姚窕言传示范,恪守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手指绝不越过琴的边缘。叶知秋闷着头跟着学,没有多说一句话。

    叶知秋熟悉曲调,学琴进步神速,挑、抹、勾、摇、撮,十指翻飞,练了个把月就有小成。姚窕的丈夫不禁啧啧称奇,说:“意在指先,叶先生与古琴缘分很深,难能可贵啊。”

    叶知秋只是笑笑,偷眼看姚窕,她神色沉静。

    三个月之后,几首曲子弹得纯熟了,叶知秋停止了学习,再也没有上过三楼。

    姚窕还是在每晚十点弹古琴,婉转的琴音几乎成了夜色的一部分。夜色平和宁静,但是,在那个不可见的波动的空间里,在叶知秋的心灵世界里,剧烈的激荡每夜都在上演。可惜,与灰姑娘一样,到了十二点钟她必须停止弹奏,否则小区的保安又要上来敲门。琴音停止,对叶知秋而言,每一次都是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他不堪忍受。

    终于有一天,叶知秋带回一架仲尼式,晚饭后他弹奏起了《高山流水》。琴音如同炙热的呼喊,打破了薄薄的水泥板,我们走吧,走吧,叶知秋呼喊着。

    十点钟,三楼的琴音响起,也是《高山流水》。叶知秋的心因为激动而战栗。两股琴音在无形的空间里碰撞着,交融在一起。

    让我们走吧,在一起,哪怕一天!叶知秋的琴音在呐喊,一天就足够了!

    “铮——”三楼的琴弦断了,哑了。叶知秋木然呆坐。

    叶知秋辗转反侧,直到天亮才睡去。醒来已经是中午,家人们上班、上学、买菜,各自忙碌去了。

    三楼传来拖动重物的声音,他起身走到阳台上,看见单元门边停放着一辆搬家公司的卡车,四个工人正在往车上抬钢琴。

    她要搬走!叶知秋快步跑到三楼门口,听到姚窕和丈夫在房间里说着什么。叶知秋后退两步,又后退两步,一直退到对面房子的大门上,背靠着冰凉的防盗门,叶知秋的手指在门板上不由自主弹奏起来。

    一个搬家工人拍拍他的肩头,说:“麻烦您让一让嘞。”

    姚窕出现在门口,脸色红润,头发乌黑,漂亮的双眼皮眼睛还是那样清澈水润,怀里抱着那张落霞式的古琴,一根断弦低垂着。“留个纪念吧。”她笑着,慌乱的把琴塞到叶知秋怀里,那么匆忙,是怕眼泪溢出眼眶吗?

    叶知秋回到家里,把断弦琴放在茶几上,双手虚悬在琴弦上。他凝聚全部身心弹奏起来。十指凌空翻飞,琴弦纹丝不动,那是一曲《广陵散》,隐隐铿锵杀伐。叶知秋弹得那样陶醉,把天地万物以及他自身全都忘记了,只有琴音在他脑海里翻腾、堆积、喷发、崩裂……

    偶尔,一阵风吹过,断弦拖在递上沙沙的响,如同三楼上隐约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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