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往何处

作者: 陈观南 | 来源:发表于2016-10-14 12:25 被阅读638次

    孔子的伟大,早有人指出。

    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
    ——《孟子•万章章句下》
    孔子者,中国文化之中心也。无孔子则无中国文化。自孔子以前数千年之文化,赖孔子而传;自孔子以后数千年之文化,赖孔子而开。
    ——柳诒徵《中国文化史•第一编第二十五章》
    孔子在塑造中国民族性格和文化—心理结构上的历史地位,已是一种难以否认的客观事实。
    ——李泽厚《美的历程•第三章》

    如李泽厚先生所言,他的伟大,是一种不可否认的事实。

    接触孔子,还要从那段漫长的路细细说起。那段路,走了十四年。

    车声辚辚,从远处斜道行来。

    五十五岁的孔子,辞别家里的妻儿,离开曾任司寇的鲁国,和一群弟子开始了周游列国的路程。孔子的路,很像一弯挂云残月,躺在华北平原。孔子的这次出行,精神头还算不错,最后的打拼必须自信。他这么大年纪,仍然积极出世,也得有魄力。我们乐意看到老人有一副好身板,又那么快乐,暂时还经得起长途颠簸。

    按照子路的建议,他们去了卫国,住在子路妻兄颜雠由家里,孔子的卫国弟子子贡也添进了周游队伍。

    刚进卫国,孔子就感叹道:“人真多啊!”

    “人多之后,怎么治理呢?”冉有问。

    “富之。”孔子简短回答。

    “富裕之后,怎么治理呢?”冉有再问。

    “教之。”孔子又答得很脆利。

    孔子的回答很干净,不假思索。以前,他做过鲁国中都的行政长官,又做过司寇,这些他了然于胸。现在,他只差机会,需要一个智慧人相信他能给国家带来好气象,委以重任。他也清楚,必须诸侯亲自请他,这样才能表示出坦诚相待的心。

    春秋末期,这样的人太难找了。卫灵公并没有动作。

    就这样,过了很长的十个月。本就住在卫国的子贡都着急了。

    “老师,有块美玉,是放在玉椟里呢,还是找个识货商人卖掉呢?”这句话很适合子贡的商人身份。

    孔子一听就明白,这是在试探他。“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话说回来,卫灵公还是没多大动静。

    于是,孔子和弟子离开了卫国,往西见晋国的佛肸。

    但是,路过匡(今河南长垣)的时候,却被一群人围住了。原来,孔子长得很像原来残害匡地人的阳虎,现在被他们误会了。不容分说,拘留了五天。然而,这只算开胃菜。就在之后继续赶路,又碰上了蒲地的一场叛乱。他们又是打斗又是讲和,最后才脱离出来。

    这是孔子周游以来第一次遭遇,也应该是生平第一次。一大把年纪居然还受到这样的欺负,可想当时乱成了什么样。

    最后,他们原路而返,又回到了卫国。

    这一次,卫灵公召见,问他在鲁国俸禄如何,孔子对之,然后卫灵公安排给他相同的俸粟,应该是出仕了。这一年,孔子五十七岁。

    卫灵公有次问他:“孔先生,怎么样打仗啊?”

    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

    孔子婉言避谈。需要指出,俎豆,就是礼器。这句话很巧妙,孔子要推行的是礼仪文化,以礼乐之邦为政治目标,而卫灵公尚勇好武,孔子无意回答。

    第二天,孔子和卫灵公在一块说话,卫灵公一直仰视天边飞过的大雁,没把孔子当回事。就在这天,孔子辞仕去卫,只在卫国呆了两三年。

    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

    这就是孔子。他需要一个好诸侯,但对那些诸侯来说,实际效果比什么都强,“仁政”的推行是勉强不来的。

    孔子在路上一直守着自己的道理。“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他没忘自己是谁,需要怎么做。

    现在,又上路了。向南方。这个情景很容易让人想到《庄子•逍遥游》里的鲲鹏。孔子和它一样满胸志气,都在用像垂天之云的羽翅“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然后南飞。在途中,他们都没有达到理想的状态。

    路过郑国,发生了一件事。

    孔子与弟子们走散了,独自站在东城门外。子贡这时候也在寻找,向路人打听。有个人告诉他:“东门外边站着一个人,九尺六寸的大个子,平眼高额,长着尧的脑袋,皋陶的脖颈,子产的肩膀,腰腿比禹短三寸,落魄得像一条丧家之狗。”

    我们看,这个人举例的人物都是《论语》里孔子曾大加赞赏的,然而他见过的最多只有郑国的大政治家子产。很明显,这是奚落的言辞。

    子贡一听,却顾不得许多。急忙东奔,寻着孔子后谈及此事。孔子闻之,欣然感叹:

    形状未也。如丧家之狗,然乎哉!然乎哉!

    “丧家之狗”,孔子看来并非辱骂之词,而是恰如其分的点评。孔子别离故国五年有余,却并没弄出来一些业绩,到现在还和弟子们走失了,穷困窘迫得正像一条丧家狗。从孔子话里,也看到了一种不拘泥的大气,不狭隘的心胸。我想,为了天宇锲而不舍的人,为了彼岸孜孜矻矻的人,都像丧家狗。如果是庄子,恐怕他也会欣然领受,甚至会用天才笔势奔走一番。鲲鹏,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丧家狗。我们,精神上都是无家可归,都在努力超越小我,寻找自我实现的国邦。

    历史中,这样的人物有多少?沽之哉!沽之哉!其待贾者也。

    车声辚辚,他们还往南,到宋。

    宋国人本是商朝后裔。孔子先祖就是宋国人,所以孔子就是殷商后人。孔子年轻时就来过一趟,那是为了研究自己的身世基因,考察殷商文化。那一次是为了提升思想,这一次是为了传播思想。

    走得累了,大树下歇息,却惹怒了宋司马桓魋。他派人拔掉大树,暗示孔子赶紧走。弟子们便让孔子换了衣服,离开了。据说,后来桓魋还派人持刀过来再看。

    “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余何?”大个子的孔子颇为轻蔑。“丧家之狗”的称谓,到这里也不禁有点酸楚。先祖之国,无法久留。

    后来,孔子到了陈国,出仕。此后三年,便一直在这个国家。总算让这个花甲老人歇息了一会儿。但是,他并没有施展开自己的素志,陈愍公并非是他志同道合的人。所以这只算一个驿站,他还是会离开。这一年,孔子已经六十三岁。

    接下来,就到孔子生平最难捱的日子了,我们可以把这段日子细细说一说。

    春秋后期,吴国逐渐强大起来。就在孔子离开陈国的前几年,吴国就派兵攻打过陈国。现在,吴国又来了。陈国向楚国求救,楚昭王率兵前来征讨,驻扎在城父,吴国才收手罢休。

    就在这期间,孔子离开陈国。走到陈国和蔡国的边缘地带(今河南商水)的时候,被士兵远围绝粮。孔子和弟子们大概七天没有进食,弟子们有的已经生病,病恹恹提不起精神。一行人在郊野中,只能死生有命。

    这个背景很大,天色苍黄,荒野绝地,人烟稀少。孔子本为行道弘仁而游,现被行道弘仁而困,命运真有戏谑的一笔!

    但是,又是一个“但是”。我们已经用了很多次“但是”了,孔子在周游列国近十年,真是山重水复,峰回路转。以前的“但是”,来自阻碍,来自危险,这次的“但是”,来自孔子自己,来自我们对孔子的震撼,对孔子的叹服。

    但是,孔子“愈慷慨讲诵,弦歌不衰”!这是一股怎样的力量推动着他?

    子路见这情形,有点生气。此时的子路已经五十四岁,古时已算老年人。

    “君子也有穷苦的时候吗?”子路开始有点迷糊了,疑心背后的君子之道。

    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孔子回答。

    孔子见子路有了质疑的倾向,便问:“不是犀牛不是虎,老在旷野东西走。吾道非乎,奚为至于此?”

    子路板起脸,回答说:“君子无所困。想来是夫子不够仁德,或是您不够智慧,所以人家不相信,不行动。”

    孔子叹道:“仲由,你还没明白。要是人们都相信大仁大智的人,伯夷、叔齐就不会饿死在首阳山,比干也不会剖心了。”

    子路走后,子贡来了,孔子亦问之。子贡回答说:“夫子之道至大,所以天下不容您,您何不放低点要求呢?”

    孔子说:“君子有学问道德,政治主张,别人未必采取。现在不修大道却求人采纳,赐,你志向不够深远啊!”

    子贡走后,颜回也来了。孔子亦问之,颜回说:“夫子之道至大,所以天下不容。即使这样,您仍然弘扬力行。世人不用,那是他们的耻辱,您何必忧心呢?正因为不用,才看出您是君子呀!”

    孔子欣慰地笑了:“好你个颜家后生!等你赚了钱,我当你管家。”

    颜回的答卷,孔子很高兴。在这个时候,他需要这样的安慰。

    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现在天降绝境,连生理需求都供应不上,他居然还是坦坦荡荡,乐在其中。这里面有间接鼓舞弟子的成分,但我更惊讶孔子的意念。他的动力来自秉持的悲悯仁德,他对所执的宗教般的信仰,那些文化遗留就像沛雨甘霖,给孔子永不枯竭的滋养润泽。天在考验他,他不但耐住了,还要证明一下,不仅讲诵礼乐,还要弦歌唱之,和弟子说说笑笑。这样乐天知命的生命经纬,怎么不让人感动,不让人休煞?

    随后,总算子贡带着货物偷偷逃出包围圈,向楚昭王求救,才算长舒一口气,保住了这群人的性命。

    他们继续,赶往蔡国。就在途中,遇上了几个隐士。

    这天,孔子正御车而行,对面来了个楚国的狂人: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长歌而过。孔子赶忙下车,想要和他聊聊。他却快步走了,孔子没有说上一句。

    这个人,据皇甫谧《高士传》叫陆通,通行叫他接舆。

    接舆借着时局不可逆转发生这样的感叹,提醒孔子及早收心。朱熹《论语集注》说是讥讽孔子,认为正是孔子把时局搞乱了。钱穆《孔子传》里认为是出自接舆的私心,他的根据也很透彻。但他们可能都把接舆的好心想岔了。

    接舆的隐士心理,打动过两个大文学家。那句“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被九百年后在彭泽的陶渊明引进《归去来辞》;他这个人,被一千二百年后在庐山的李白竟然直接化身。真巧,都在江西。

    孔子继续赶路。碰见两个人在耕作,这便是长沮、桀溺。孔子让子路去问路。子路和他们打过招呼后,他们边翻土边说:“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人也?”

    他们避世耕作,不问荣辱,也劝子路归隐。子路离开后,把话告诉了孔子。

    “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孔子怅然若失。他为时局而出,道义未行,怎么能放下担子耕作呢?

    就在之后,又碰到了一个隐者。这个隐者的语气明显要直得多。子路跟在孔子后面落队了,“遇丈人,以杖荷蓧”,姑称荷蓧丈人。子路问他见没见到孔子,他却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继续植杖而芸。其实,孔子勤四体,分五谷。孔子三岁丧父,十八岁葬母,家世低贫,这些遭际使他独立,他曾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这类技术肯定清楚。

    子路经过陈蔡绝粮的境遇后性格好像不太鲁莽了,毕恭毕敬的站立。夜晚,止荷蓧丈人家宿,见到了他两个儿子,又大吃一顿。第二天,赶上脚程,孔子闻曰:“隐者也。”又让子路回头找他,结果他已经走了。子路站着说了这样一段话:

    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这些话,是孔子的意思,也正是儒家的伦理观,人伦大义,不可废也。

    《论语》里那么多君臣大义,陡然见到这几句,好像放慢了节奏,缓和一下紧绷的伦理道德,舒展一次言论的语势。这几句,是中庸在《论语》结构中的调和安排。“允执厥中”,事不可过为,亦不可不为。孔子没有不为,也没有过为,他没有把政治主张硬塞进执政者的脑袋里。当然,思想改变不可能靠强硬。孔子正有了这样的见识,才只“待贾”,愿者上钩而已矣。现在,这群隐士是躲避社会责任。孔子以仁爱之心同情他们,但不会动摇自己的想法。

    那就继续走吧。到了蔡国住了段时间,他们拜访楚叶公沈诸梁后返陈。

    到这,我想打个岔,鲁国那边有了一个消息。

    倒回至孔子原来在陈入仕时,鲁国大夫季桓子重病。季桓子,因为曾被孔子削弱实力,他一直对孔子心存怨恨,但现在看着鲁国城门,想起来孔子“堕三都”的前后因果,喟然叹曰:“如果不是我对孔子有介怀之心,想必鲁国早就兴盛了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对着这样一幕,季桓子没有了以前的野心,这个曾经用天子规模的乐队祭祀的大夫,这个曾经让孔子切齿“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的大夫,不禁让人欷歔深思。

    于是,他安排儿子季康子,一定要召回孔子。

    孔子最后自陈返卫,并在卫国当了几年官。在此期间,子贡、冉有被季康子召见,出仕。鲁哀公十一年,季康子召孔子回去。孔子和弟子们打点包裹,回鲁国了。

    石路平坦,车子停在一侧。车上一群人下来后,站住脚,打量周遭景象:城墙不算高,行人不算多,街路看去很是畅通。

    孔子白发苍苍,目光炯炯。身上麻袍破旧,还有两三处补丁,但显然很整洁。侧身西望:夕阳残照,云霞斑驳,郊野昏黄,层林氤氲。一声长叹,双眼湿润。

    这一天,周游列国打上句点。这一年,孔子六十八岁,一个早该养老的年纪。

    回到家,他的弟子们都很高兴。儿子孔鲤抱着孩子,这个婴儿名叫孔伋,正是孔子的孙子。孔子抱过来,轻轻拍着襁褓。但是,他没开心多久,便发觉了少点什么,目光搜索一圈。没错,少了亓官氏。

    孔子独立妻子墓前,没有哭声,但却老泪纵横,湿了衣襟。她二十岁就和孔子结发,一生并未过上好日子,还要替丈夫担惊受怕。孔子呆呆地看着墓碑,白发被西风吹的有点乱。他眼睛一闭,又叹了口气。孔子的确太忙了,以前作小司空、大司寇的时候,忙得无暇呵护婚姻,照顾妻子,后来,就一直在路上。思念、生理衰老的日益沉重,就在去年,她安静的躺在棺椁里,永远休息了。

    西风依旧,孔子微颤着嘴唇,没有话。他的晚年,也落单了。

    还好,他还有儿子,还有颜回,还有子贡、子路等一群学生。这些人,都是他的慰藉。

    又站了会儿,回家了。

    孔子在家的日子过得很平实:

    他招收了一批大都是贵族的学生,和他们讨论礼乐,弹琴咏歌;他不和政治主动打交道,反而鲁哀公、季康子经常讨教国事;他开始整理《诗》、《书》,进行《礼》、《乐》等的规范;他开始编纂起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编年体史书《春秋》;他还经常读《周易》,并有“韦编三绝”的故事。

    孔子的政治观可从《春秋》里揣度。他希望的社会格局是统一、有序、稳定、和谐、发展。可以说,儒家纲常大伦,《春秋》尽显。《孟子》里说“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可见刻镂人心之深。他在这部书里微言大义,开创的“春秋笔法”,诸史纷仿而不敌,成为不刊之典。

    其实,孔子生前就被称过“圣人”,不过是因为他知识多的缘故,和我们的认识不同。

    弘扬仁德,从亲人开始。“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我们看《论语》,论孝道的太多了,孟懿子、子游、子夏、宰我都曾问过这个问题。

    孔子就孝道展开过很多的礼法讨论。

    宰我曾问过守丧问题,觉着三年之期未免太长。孔子因循守旧,认为三年守丧理所应当,并在宰我走后狠狠地说了他一通。孝道的确是人伦基座,人一辈子都在转换着不同的家庭角色,从儿女到父母,一直延伸着孝道的话题。西汉尊儒后,人才选拔措施也会参考孝道,决定入仕,即“孝廉”。这样的制度持续了很长时间,有个人因为照顾祖母上陈辞职信,说到“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皇帝感动流泪,立马同意。韩愈《祭十二郎文》里那么滔滔不绝的感情宣泄;孟郊《游子吟》里娓娓叹息的情感吐露,其文化传统何在?孔学也。需要指出,韩愈,是个典型的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文学大师、朝廷重臣,他的古文运动思想直接倾向儒家;孟郊登科后,欣喜自得的写下“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也是儒家的追随者。

    我们看到,这种重视家族的传统心理一直都在延续,深入民族骨髓。我在文章开头引的话,也是在印证这个道理。

    有了孝的意念,推己及人,就有了“泛爱众”的心,就有了同情悲悯之心。到这个阶段,就快到君子境界了。

    品学皆臻高位,有好的价值观、有社会责任感的人,才是君子。“默而识之,学而不倦,诲人不倦”,“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孔子就是不断学习,来逐渐提升自己品学的。所以,孔子把人性划在一个地平线上,由此,每个人都有成为文质彬彬的君子的可能。他培养的,不是专业从事某项技术的人员,颜回、子贡、子路、樊迟、宰予、曾参全都不是。他的目的,是在有能力、有价值观、有责任感的人才培养,让他们成为君子,成为文化传播者、精神传播者。所以,君子首先必须有够高的品格。《大学》开章就说: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君子之道,包含着大学之道。君子不仅要做社会价值导向者,还要立志成为主导者,弘扬正确的价值,化育大众之德,追求善的境界。

    君子之行的标准,大概是“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吧。你看,他就把技艺置诸德之下。

    在《论语》里,我们还看到许多君子小人之辨,比如:

    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这些言论准确透彻,都已达成共识,评价人物以此为鉴。

    君子之行,以礼规范。《论语·乡党》篇,专门记述了孔子举手投足间的礼仪。他教弟子习礼,就是学习《仪礼》的内容。

    我曾读过这部经典,其中的细节让人颇费脑筋。稍稍举个例子,《士冠礼》里,成年加冠的时候,祭品摆放位置是有规定的;《士昏礼》中,结婚嫁女的时候,家人站在台阶的位置也有规矩。后来,韩愈也说这样的规矩实在纷杂,很难记住细节,施行下来。所以,我们经常看到孔子和弟子们温习礼仪,成为了一种生活方式。他们在宋国大树下,陈蔡绝粮的时候都没忘了这个传统。

    孔子说:

    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

    孔子的礼并不是勉强和做作,他们都是发自身心的感召,明白礼的价值,所以能虔诚地用礼来克制不当的行为。

    英国学者凯伦•阿姆斯特朗在《轴心时代•人类伟大宗教传统的开端》一书中说:

    礼仪使人们意识到生命的神圣,同时也赋予生命神圣的意义。

    这句话很符合儒家精神,礼在维护对等的关系,让受施双方体会到尊重,明白他人的可贵,生命的价值。所以,他们才会拼命追求我中有礼,礼中有我的境界,希望达到内君子、外礼仪的标准。他们,从精神到行为都是贯彻如一的统一实践者。

    按照孔子的逻辑,只有具备君子的品格学养,才能做个好君王,好臣子。

    孔子年轻时有段时间曾在齐国。齐景公问政,他说: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在什么位置的人,就要作出自己的样来。季康子问政,孔子说:“子欲善而民善矣。在上的人的品德像风,在下的人的品德如草。有风吹过,草必然跟随风向倒在一边。”又说:“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孔子说的,就是为政者的“带头作用”,教化的作用,以身为范的作用。长期以来,我们总认为孔子在树立阶级观念。实际上,孔子说的重点根本不在树立等级,而是通过规范正位的方式,使其各安所职,相互教化,达到和谐大同的目的。但是,这样的规范前提是需要每个人都成为君子,并且能平心静气听从安排。所以,孔子又提出“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进行约束。历史上这样做的掌权者有多少?绝大多数都成了齐景公、季康子。唐太宗那句“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就有点轻视的口气。不过他对臣子的诚恳态度,已值得大书。

    孔子的忠,不是愚忠。他的眼光放的很高,为了君子之道,为了仁爱之道,他撂下一堆无所谓的包袱,不会执着于以前在鲁国的司寇位置,不会在意卫国、陈国的仕途。“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他为了所思,走千奔万也情愿,一旦发现道不远行,便会从容离去。这一点,后来人的眼光倒很低了。我们看历史上很多人都在如此,他们并没体会到孔子看重的一面,恪守的一面。

    孔子没有甩开仁道,但是持有的态度确是中庸思想。

    《中庸》里,有这样两句话: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合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中庸,就是不偏激,不极端,不弄险,不顽固,不自我,不强行,不放弃。在对目标追求中,讲求“度”,适度而为,不贸然突进。“欲速则不达”,正是中庸的反向体现。我认为,这一点也有《周易》的文化基因。乾卦的变化,便是君子做事应该谨守的。不按阶段硬充好汉,伤了自己,那很糟糕。虽然“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必须有谋划,有眼光。懂得中庸,思想就趋于熟润了。孔子说他自己“四十不惑”,可能就与懂得中庸之道有关系。

    还有一点,孔子很少谈鬼神天道,“子不语怪、乱、力、神”,子贡也曾经评价孔子的“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但是,孔子又重视祭祀天地。由此我们看出,他的态度是“敬鬼神而远之”,颇有点平常人对于宗教的态度。

    有次孔子也解释了这个问题,认为如果没有鬼神,那么恭恭敬敬孝顺长辈,恭恭敬敬祭奠祖先的人就很少了,因为他们无所畏惧;如果有了鬼神,那么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又是何等惧怕呢?所以,不能说就不要说,保持这种神秘主义比不保持的结果要好,就应该缄口不谈。

    这些思想全部集合起来,近于“仁”。仁道,即人道。仁,包括忠恕。

    忠,忠于君子之道,忠于礼仪之道,忠于中庸之道。恕,社会视角转换的同情心,慈悲心,宽容心。

    我们在上面的层层阐述中,来到了儒家的心脑。一个“忠”字,就是一颗执着的心,一个“恕”字,就是一颗包容的心。在孔子周游的路上,我们见识了很多的感动,震撼,而孔子都没有低头屈服暗黑的世界,他一直在习礼,一直在弦歌,一直和弟子有说有笑,乐其所持,孜孜不倦。在孔子身边,世界一直柳青花红,山明水秀,日月拨光。

    我们见识的,不光是孔子的伟大,更是仁道的伟大。仁道有这样的引力把人们吸过来,让人们锲而不舍,前赴后继。

    仁道之始,起于教育。

    我们可以看到,孔子为后世教育开辟了一条新门,即私学。他的很多教育思想,为我们现代推行的教育措施提供龟鉴。“因材施教”,针对不同情况给予不同的解答。我们看他在论孝道、说仁德、谈为政的时候答卷不尽相同。“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居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不能举一反三,就不能再继续深入讨论。

    他的教育也不单是智育、德育,还有美育,即乐的教育。孔子自己在齐国听《韶乐》,三月不知肉味;还为《诗经》一一谱曲;曾经听《关雎》大赞洋洋盈耳,他和弟子们经常讨论诗乐,认为一个人应该“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这些都可以看出孔子对艺术的喜爱。

    孔子弟子的水平,以颜回为最高。颜回,字子渊,为弟子首席,孔子待他十分亲切。他曾经亲口和颜回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人,只有我们俩了吧。孔子也曾在子贡面前大加赞赏这个比他小三十岁的学生,连他都认为自己比不上颜回。颜回就是一个君子的形象,他勤勉好学,品格高尚,能够安贫乐道。孔子曾激动地说:

    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你看,说了两次“贤哉回也”,而且置“贤哉”于前,可见孔子对这位弟子喜爱的程度。“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这句溢美之辞和孔子的“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一句,后来被人称道“孔颜乐处”,作为志士的范本楷模。

    孔子弟子,以子路为年龄最大,《论语》里出现频率最多。

    子路,名仲由。他性格鲁莽,经常和孔子抬杠。去卫国那次,孔子见了卫灵公夫人南子。南子名声不好,听到孔子莅临,便派人召他。不去违礼,去也无妨。隔帘相见,孔子施礼后,听南子玉佩铮铮作响,她也还礼了,孔子认为还算不错。子路知道后极不痛快,以为老师不端。孔子急得对天发誓。

    周游回卫国后,子路问他首先怎么治理卫国,他说必先正名,子路当即说他还真是迂腐!孔子立即回击他是粗野的人,并说了一大通道理。还有一次孔子间接说他就像空手搏虎,赤脚过河的人,死不足惜。

    其实,孔子并不讨厌子路,只是“恨铁不成钢”,不然依照孔子教育规则,子路早就劝退了。在周游的路上,子路还应该承担着保护孔子的责任。子路是孔子弟子中最可爱的人,他的鲁莽很孩子气,有着赤子心肠。加入抹去子路的内容,《论语》将丢失很多可爱因子。《论语》里这样的对话很多,所以读起来很有意思,很轻松。

    钱穆《孔子传》里分析说:

    孔子前辈弟子中,子路年最长,颜渊年最幼,而同为孔子所深爱。大抵孔子在用世上,子路每为之羽翼。而在传道上,则颜渊实为其螟蛉。

    螟蛉,就是义子。这几句评价十分中肯。其实,羽翼和螟蛉都是少不了的。

    如果还要介绍一位,我想把最后一票投给子贡。

    子贡,名端木赐。孔子对颜回就像义子,但是义子的义务却被子贡扛起来了。

    子贡既是商人,又是政治家。他在《论语》里出现的次数也不少,在《史记•仲尼弟子列传》里耗费篇幅是弟子当中最多的。司马迁说他“利口巧辞”,在诸国之间奔走,甚至可以与诸侯分庭抗礼,受诸侯的尊敬。他曾经“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在游说诸侯的时候,言辞捭阖千里,启纵横家之风。不过,他在孔子面前却毕恭毕敬,不敢放肆,“孔子常黜其辩”。

    有人曾经质疑孔子比不上他,子贡狠狠地训斥他是愚蠢的家伙:“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鲁国大夫叔孙武叔两次说道孔子,甚至诋毁。子贡站出来说:“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随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这句话十分解气,你就算自裁,又对仲尼有什么伤害呢?只能看出你的自不量力。孔子形象的保存,有子贡的贡献。孔子去后,是子贡为独自结庐守丧六年,六年一到便回卫国故乡,不再居鲁。何也?这中间,有子贡太多感动和辛酸感慨。

    回过头来说吧。孔子弟子不仅有贵族,还有贫民。不同地位的人们接受教育后,便有了各自不同的想法,各自的需要。他们在政治主张、思想主张上各自发言,便启后来梁启超所称的百家争鸣思想大爆发的“全盛时代”,属于中国的雅斯贝尔斯所称的“轴心时代”。

    可是,这样的日子还剩多久?

    一棵茂树的凋零,会从树叶开始,慢慢地变黄,变深,然后脱落树干,随风飘摇,最终倒在泥土里。只剩下树干,挺着严厉的冷风苦雨,任他吹打撕削,只要没有侵蚀腐朽,终会挺在那儿。

    孔子六十九岁,儿子孔鲤去世,丢下一个两岁的孔伋。庭阶教子,已是回忆。

    两年后,他心爱的学生颜回,白发早死。在《论语》中,并未提及孔鲤的死对孔子的心灵创伤,而颜回死后,孔子涕泪夺眶,大声疾呼:“天丧予!天丧予!”就这样,他曾经当做的学派最佳继承人,视作螟蛉的首席弟子,永远离开了他。若颜渊不死,儒学又会发展成什么样?不知道。但是,他的精神却遗传给了后代:南北朝后期,他的一位后人写出了中国第一部体系内容皆近至善的家训,这个人叫颜之推,家训即《颜氏家训》。唐朝,颜回后人出了一个为国赴死的大人物,他的品格正像作品那样恢弘大气,浩然正直。他就是写下《多宝塔碑》、《祭侄文稿》、《颜勤礼碑》等书法史上首屈一指作品的书法大师颜真卿。

    不久,有人西狩见麟,孔子哀叹道:“吾道穷矣!”遂止《春秋》。孔子的纲常大义就此停笔,“微言大义”的简言即将开启阐释。

    一年后,子路在卫国为了救主,不顾死活赶忙进城,独自与敌死搏。敌人趁人之危,将其杀害,并砍成肉泥。孔子听到后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天祝予!天祝予!”这个可爱的子路,经常孩子气爱抬杠的子路,也离开了。尽管子路经常被老师骂,但他危难时刻却能担当责任,怎能说不是君子呢?他的后代也很杰出,曾在靖康之难时护卫康王赵构南渡长江,这个人名叫仲基。

    从这两个弟子生前身后,我们已看到孔子文化圈里直接影响者的改变,也明白了儒家纲纪中传输精神基因的一面。家族伦理、朝廷伦理,直接受教于孔子。那些真正施行了仁爱之道的人们,已经改变了精神天地,横亘在中国文化的路途中。那些家诫、礼仪,核心就在儒家之道。我们从每个家族中,都能看到这样的传导力量。已经过时了的词语,如名门望族、书香门第,都在展示这种纲常的传递性。当人们翻开家里残破的宗谱,请工工整整的放好保存吧,其中的笔画结构,流淌着先祖的精神血脉,浸濡着仁爱大道的血脉。

    中国文化精神道统,以仁道为始,以仲尼为始。他认为“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又在周游的厄难岁月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他一直把自己的目标付诸悲悯天下的路途上。在后来的历史演进中,儒家正因仁道有着人性化精神和措施,遂成世之显学,朝代国本。北宋哲学家张载曾说过这样的话,公认为个体生命终极价值: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那天,夕阳冰冷地躺在西山。寒风如刺,老树枯藤,草色昏黄,风尘时扬。孔子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在门口,他病了。逆风远眺,眼皮抖动,他在等一个人。

    过一会儿,人到了。

    “赐,你怎么才来啊!”他稍有埋怨地说。

    等的人,就是子贡。子贡来的确实很晚了。孔鲤、颜回、子路去世后,孔子最亲近的人就只剩下子贡。凄凉相见,沧桑如何道?两行清泪,天涯远草。这一年, 孔子七十三岁。

    然后,孔子和他说自己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的棺材放在台阶的两根柱子中间,人们在祭拜。这种棺木放置是殷商之礼。然后告诉他,自己就是殷商后人。

    最后,他勉强唱起歌来。声音很沉,缓慢轻吐:

    泰山颓乎。
    梁木坏乎。
    哲人萎乎。

    七天之后,圣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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