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木木
1、被遗忘的童年
在一次采访时,海明威被问到:如何成为一位作家?他回答:有一个不幸的童年。
长久以来我都知道,这句话是正确的。因为我从更多的作家身上看到了这句话在他们身上的验证,比如张爱玲、莫言、卡夫卡、阿摩司奥兹——这个名单若要一直列下去,这篇文章就不必写了。
但问题是,我从来没弄明白它何以是正确的。
因为在我每一次努力要回想自己的童年时光时,我总是痛苦地发现,我竟然什么也想不起来。那漫长的几年时光,在我脑海里所存留下来的不过是一些残缺不全的片段。甚至有时候我根本无法判断,这些片段是源于我自己的记忆,还是源于后来道听途说的大人们的讲述。
暂且先从生日讲起吧。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生日。我们假定,一个人的生日,就是他同母亲血肉相连的脐带被剪断的那一刻。一个人,如果你现在正读这篇文章,那么你必定在某个时间点,某个空间里,曾挨过那么冰凉的或火热的一刀。因为现在的你已经知道,婴孩就是这样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而你此刻的存在,就是你曾挨过那一刀的明证。
然而问题是,当你挨那么一刀的时候,你却即在场,又不在场。
当然毫无疑问,你是在场的。但是说你不在场,因为你当时毫无意识,你连数字都还不认识,也不知道什么是时间,什么是空间,自然无从知晓,你于何年何月,降生于何处谁家。
直到很久之后,你也许是三岁四岁,或者更早。你才朦朦胧胧知道了当别人问你几岁的时候,应该怎样去回答。但是那个答案,于你而言,也无非是得到大人奖赏的又一手段。
再到后来,你七岁八岁的时候,终于确切地知道了自己的生日。然后,在接下来的漫长的一生中,你将永远铭记这个对你而言意味深长的日子。
2、你凭什么确定你的生日就是你的生日
但是总有一天,有的人会猛然惊觉,那个对他而言意义非凡的日子,其实不过是一个道听途说来的传说。你会发现你根本无法证实你的生日。
是不是存在这样一种可能性,哪个粗心的母亲记错了那个重要的日子?或者说,是不是你的母亲一直在欺骗你,你是在路边被捡来的,而她压根就不知道你的生日?先不要着急,我只是说,是否存在这样一种可能性?
是,或者不是?
如果一个少年对这一点产生疑问,那将是他的理性觉醒的一天。
如果你看过一部名为《楚门的世界》的电影,你就能够更加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在电影中,一家电视制作公司30年前收养了一名婴儿,他们刻意将他培养成全球最著名的纪实性肥皂剧《楚门的世界》的主人公——楚门。
楚门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一座叫桃源岛的小城(实际上是一座巨大的摄影棚),他是这座小城里的一家保险公司的经纪人,楚门看上去似乎过着与常人完全相同的生活,但他却不知道生活中的每一秒钟都有上千部摄像机在对着他,每时每刻全世界都在注视着他,更不知道身边包括妻子和朋友在内的所有人都是《楚门的世界》的演员。
这部电影讲述了楚门自我发现,自我探索,并最终冲出虚拟世界发现真相的痛苦艰辛而又悲壮的心路历程。
楚门是Truman的音译,而Truman似乎也正是来自于true man——真正的人。对主角名字的设定使这部电影在令人惊叹之于,具有了更加深刻的哲学色彩。它或许是在暗示,真正的人,都注定要走上这条自我探索,自我发现,并最终冲破重重限制的自由之路。
3、童年,一生的脚本
《楚门的世界》在情节安排上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点,那就是关于楚门自我发现契机的设计。楚门的父亲,在他小的时候曾经陪他一起出海而遭遇暴风雨,可楚门依然执意要求父亲前进,导致父亲掉入海中而“淹死”。
这当然只是电视制作公司的安排,但这段童年经历却成为楚门心中永远的痛,以至于他后来对水产生深深的恐惧,也再不敢坐船。后来,由于剧组的疏忽,竟然让他已经“死去”的父亲再次露面。然而父亲立即被工作人员带走,不过这却成为悲痛万分的楚门开始自我探索的起点。
在电影的最后,楚门为了验证自己的怀疑和判断,他克服了对水的恐惧,独自撑船,冒着狂风暴雨来到“世界尽头”,发现了那堵竖立在大海深处的摄影棚的外墙。至此,楚门也终于真正走出了摄影棚的世界,成为真正的人——true man。
在心理学上有一种说法,认为一个人一生的脚本早在童年就已经被写好了。而之后的一生,大多是在这个脚本范畴之内所演绎的一场戏。
根据经验,一般情况下,童年受过家暴的孩子,在长大之后更可大概率会实施家暴;童年没有在家庭中获得足够关爱的孩子,长大后更容易成长为一个冷漠的人;童年缺乏母爱的男孩,长大后更容易爱上比自己年长的女性;童年缺乏父爱的女孩,长大后更容易寻爱上比自己年长的男性。
鲁迅在谈到中国人的教育问题时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孩子小的时候,不把他当人,长大了,也做不了人。
其实小孩子并不像成人所想象的那样简单,一无所知。小孩也绝不仅仅像是一张无字的白纸,他们更像是一个比全球最先进的电脑芯片有着更快运行速度的信息处理器。
他们时刻接收着周围这个新鲜世界所传来的一切信息,并无意间将这些信息埋藏在心底那个最为奥秘和神奇的位置。直到他们长到成人之后,那些被埋藏的信息将在那个神秘的位置上,酝酿成馨香的德行,或者发酵为恶臭的狠毒。
4、对童年的再发现
这让我想起最近跟母亲的一次通话,在电话里我们聊到小时候发生在我身上的一件小事。幸运的是,我们两个人同时保留了对这件事的深刻印象。
那时候我应该刚上小学一年级,还是一个胆小听话的老实孩子。当时的语文老师是一位来自邻村的年轻女孩子,她每天的任务就是在黑板上画好田字格,按照笔画顺序,写上两到四个字。我们每天的任务就是在自己的作业本上抄她写在黑板上的字,一遍一遍地抄,直到下课,或者放学。
当时班上有十三个孩子,十一个都是邻村的,根本不是认识。再加上胆小,我就只好专心致志地埋头于自己的作业本。那些字一开始写起来会有些难,但是一旦熟练之后,就变成了一项简单而令人愉悦的工作。所以我就一直不停地写,直到这一天的结束。
但是这造成一个很明显的问题,我的作业本用的太快了。一开始一个新的本子大概可以写两天,后来一个新的本子会在还没放学的时候就被写完。
有一天,上学走的时候,我要求母亲给我书包里装两个作业本。母亲很惊讶,她问我是不是真的写完了,我回答是的。但是她并不相信,她怀疑我是不是拿着作业本去跟别的小朋友换东西。她让我把写完的作业拿给她看。
当然,这让我很不高兴。但我还是把写好的作业都拿过来给母亲看,每一页都是满满的,都有一个鲜红的一百分。那些用过的本子也都还很整洁,没有卷起毛边。
母亲迟疑了一下,对我说,孩子,你看你用过的本子都还这么干净,要不以后你把正面写完了之后,就把反面也写写吧,我们小的时候也都是这么干的。我点点头,从那之后开始写完正面写反面。
但我仍然不开心,因为别的孩子都没有这么做。但也许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养成了一种名叫节俭的习惯,这种习惯如果再进一步发展,就可能成为一个带有贬义的名为吝啬的习惯。
本来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虽然不愉快但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愉快——小孩子总是情绪化的动物而非理性的动物,而且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提起过。直到前几天在电话里母亲以她的版本提起这件事,所有的记忆立马蜂拥而来。
通过母亲的叙述我得以知晓,在她的记忆里,这件事给她带来的更多的是惊讶,欣慰,还有担心。她的惊讶的是我使用作业本的速度如此之快;她欣慰的是我不仅没有浪费,而且写的很好;她担心的是,照这个速度用下去,作业本都要买不起了。
这些明明是母亲最近才告诉我的,但是她说出口的那一瞬间我便发现,其实七岁的我早已经感到了母亲所有的情绪。只不过当时年纪尚小,没有把它们分辨出来。我只是本能地囫囵吞枣般将那些信息照单全收,而在将来的某一天,那些信息所蕴含的意义才将在不经意间被重新发现。
其实现在回忆起来,这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一个小孩子从他年轻的母亲那里,通过母亲的语气、焦虑、情绪、眼神再加上跟其他小孩子的对比,第一次感觉到了贫穷。虽然在后来长长的一生当中,他将从更多的方面和层次见识到贫穷的威力或差距,但他在懵懂童年的第一次感受将成为绝无仅有的一次,而且之后一切的感受也都是基于这一次的铺垫所产生的。
译林版《四个四重奏》的译者裘小龙在前言中谈他对这首诗的理解时说过这样一句话:对于一个人来说,他有种种经验,但在当时却无法(完全)理解,只是以后(或是太晚的时候)才能认识到意义。我想,这种经验无时无刻不在我们的生命历程中发生着,但是对于人的童年,这种经验发生的频率更高,对一个人的影响也更为深远。如果我们真的想要让自己改变些什么,我们最好从自己的童年着手,我们的潜意识很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藏起来的。
5、进入“童年之门”
做了这么多的铺垫,终于可以来到《务虚笔记》的部分了。
《务虚笔记》跟这篇文章一样,纯粹务虚,毫不务实。史铁生甚至都没给他笔下的人物起一个正经的名字,他们的名字全是字母符号,比如残疾人C、画家Z、女教师O、诗人L、医生F、女导演N——当然,这不懒惰而是刻意为之——他显然是要防止读者入戏太深,他时刻提醒着你,这是在务虚,那些人不过是个代表,是个符号。
史铁生借着童年之门,最想要表达的一点就是对于命运而言,它有着一种神秘的可能性。
在一个人进入“童年之门”之前,在他从无尽的虚无之中慢慢苏醒或者成长的过程中,他原本可能成为任何一个人。画家Z可能成为诗人L,女教师O也可能成为女导演N。在成长的过程中,一个人对类似遭遇的不同反应,使他们成为不同的人。
比如画家Z和诗人L。当他们第一次迈入童年之门时,他们进入了一幢辉煌亮堂的别墅,去寻找一个同龄的小姑娘。在正和小姑娘天真无邪地玩的开心的时候,小姑娘的妈妈严厉地把小姑娘叫了出去,小姑娘回来的时候就告诉他们,“你们先回去好吗,我妈妈生气了。”
然后在两个孩子离开那幢别墅的时候,隐约听到妈妈对她家的保姆说,“她,怎么把那些野孩子,带家里来了?”
如果一个孩子真切地听到了这句话,并且深深感到自尊心受了伤,那么他将成为画家Z,将终其一生都在描绘他在那幢别墅某个房间里看到的一支洁白飘逸的羽毛;如果一个孩子没听到这句话,或者他听到了但并不在意,因为他完全沉浸在刚才跟小姑娘在一起的快乐之中而对这一切毫无察觉,或者他察觉到了但出于对小姑娘的爱而毫不在意,那么,他将成为诗人L,将终其一生都在追求他心中最美好的东西。
这就是走出童年之门之后,截然不同的画家Z和诗人L。他们都在自己童年的经历中或遭遇打击或受到伤害,从而给自己的心灵深处留下了难以忘怀的执念。而那些执念将在他们之后的成长过程中,不断地吸引着他们,呼唤着他们,并最终引领他们走向自己命定要去的方向。
而绝大多数的人,他们或者善于遗忘,或者缺乏反思,这些人在走出童年之门不久就淹没在无边的人潮之中。在写作之夜,他们将成为可以被忽略的人。
6、写作之夜发生了什么
写作之夜不是史铁生写作《务虚笔记》的那些夜晚,显然他不可能只在夜晚写书,更不可能一夜就写出《务虚笔记》。
写作之夜是史铁生为《务虚笔记》所设定的一个时空概念。他在整个叙述中不断重复着这个概念,就在你入戏最深的时候,他会猛然用这四个字来提醒你,那不是真的,那只是在写作之夜里“我”的一些记忆与印象。
就这样,史铁生在不断地构造着故事的同时,又不断地对这些故事进行解构。在这样一种“否定之否定”的过程中,将他的读者带入一个瑰丽壮观的精神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在写作之夜,过去、未来、现在的时间彼此交叉重合,史铁生以自己的思考进入他笔下的所有人,残疾人C、画家Z、女教师O、诗人L、医生F、女导演N……他们每个人都有着全然不同的经历和故事,因此对待人生和这个世界也都有着各自不同的看法和观念。
但是在写作之夜他们走到了一起,他们相互之间展开对话、辩论、交流。写作之夜,因为超越了时间和空间而成为一个可是使史铁生来去自如、大显身手的“思想实验室”。
我在最近重读《务虚笔记》的时候才发现,史铁生在第一章中一直提到的那个智慧的老人,原来竟是T.S.艾略特。有关写作之夜的灵感,恐怕正是源于艾略特。我在他的一首名为《四个四重奏》的诗中,找到了这样的句子——
在那旋转的世界的静止点上。既不是血肉也不是血肉全无;
既不是从哪里来也不是往哪里去,在静止点上,那里正在舞蹈,
但既非遏止也非运动。别称其固定不变,
那里过去和将来汇集。既不是往哪里来或朝哪里去的运动。
既不上升也不下降。除了这一点,这静止点,
不会有舞蹈,现在只有唯一的舞蹈。
至此,我也可以确信,《务虚笔记》就是史铁生在他的写作之夜所跳的灵魂之舞。而为他伴奏的则是艾略特《四个四重奏》中那富有哲思的旋律,在那个旋律中,在那个“静止点”上,过去和将来汇集,《务虚笔记》的所有故事将从那个点上展开。
如果还想要深入探究这种非线性的时空观的话,则可以追溯到公元五世纪古罗马一位名叫奥古斯丁的哲人,在他的《忏悔录》第十一卷,你可以找到更为原始的材料。
想说的话终于完了,就到这里止住吧。
这篇文章则相当于由《务虚笔记》引出的一篇“前传”,着重谈了我对“童年之门”和“写作之夜”的理解和感悟,并没有对这本书本身进行更深的挖掘。当然,值得挖的地方就更多了,远非一篇文章就能干的事。
在我看来,“童年之门”和“写作之夜”是理解《务虚笔记》的两把最为关键的钥匙,是谈论这本书的基础。希望这篇文章能够带领真正感兴趣的人走进这本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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