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那年夏天的流星雨
大剧院门口人越积越多。有黄牛在倒卖音乐会门票。
有人靠过来悄悄问皮影,卖不卖他手里的票,四十五元一张。皮影看看他手中两张攥得发皱的票,碰了碰乔力,“乖乖,票转手就可以赚发啦!我们要不要卖掉这两张票,去吃劈柴院锅贴吃个够?”
“主意不错!吃撑了,骑不了自行车了,我们就近找个旅馆住下,明早再吃锅贴。明天回去以后还剩多少钱,我得算算,一人一半儿!”乔力板着手指算自己会得到多少。
皮影转过身,默默无语跟着队伍往剧院里走去。
乔力招手让那个黑面皮的黄牛过来,一手扯住皮影衣领,“票呢,拿来!”
皮影脖子后仰,以九十度视角看乔力的刀把脸,嘟囔了句,“拿你大爷!”
乔力松开手,夺过皮影手里的票,挤到皮影前面。
黑面皮黄牛冲地上啐两口痰,骂道,“神经病!”
皮影跳起来,一跃而起扑到神经病背上,两个神经病肩勾着肩走进剧院。
他们的座位果然是在最后面。前面是熙熙攘攘的女人,跑来跑去的孩子,抽烟的男人,拍照的,上厕所的。
两个人左右看看,大剧院人山人海把其他同伙淹没了,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俩悄悄起身,往最前面空着的座位摸过去,坐下来。
音乐会即将开始。服务员登台,打开三角钢琴琴盖,擦拭琴键。
穿着旗袍的女主持人带着一个黄头发瘦高个西方男人走上台,翻译员为他翻译。这是理查德·克莱德曼。
乔力还没来得及看清理查德的尊容,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座位真正的主人来了。这个人高而胖,肤色白净,有点年纪,一头灰发,身后带着一个富态的同样有点年纪的灰发妇女,妇女肩上披着一条宽大的枣红色毛披肩。两人看起来亲切,和蔼。乔力和皮影只好连声道歉,抬起屁股,回自己最后排的座位上。
离得太远,索性也不看台上了。乔力在座位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半靠着。
理查德开始弹奏。乐曲如流水一般在大厅里铺陈,流泻,整个大厅完全安静下来。
01 命运 02 献给爱丽丝 03 秋日的私语 04 爱的纪念 05 托卡塔曲 06 绿袖子 07 罗密欧与朱丽叶 08 蓝色的爱
没错。一九九二年的十二月二十七日,理查德·克莱德曼在青岛大剧院音乐会上演奏乐曲的顺序就是这样的。乔力记得一清二楚。
如果说这一天之前的乔力还跟皮影,跟于蓝,跟老赖,跟他周围的人,甚至跟秦山老师,坐同一辆车,迈同样的步伐,打同样的节拍。这一天以后,音乐对于乔力意义完全不同了。如同听到某种神祗的召唤,野马挣脱羁绊扬蹄奋进,经冬历春的知了打开它沉寂已久的喉咙,仙后座流星雨划过八月北方的天空。
在谁也不知道,谁也无法预见的地方,命运之手终于拨开了潜藏在乔力身体最深处那条暗河的阀门,蛟龙出海,势不可挡。也许是理查德·克莱德曼在钢琴琴键上撞击出《命运》的第一个音符开始;也许是手指穿透海水的晶亮,旋律一次次涨上轻柔的细沙滩,漫过轻柔的裙裾,打湿了乔力久久干渴的心田;也许是秋日私语,林间飘零的叶子,翻飞着逝去的岁月,牵扯了乔力蛰伏许久的心弦。
音乐在这个穷小子眼前,打开一扇通往神秘殿堂的大门,施展开神奇魔法,招引他向着金碧辉煌处走去。模糊不清的变得清晰起来,迟疑彷徨变得确定无疑起来,支离破碎的渐臻完美无瑕。
音乐会回来,人们再也看不到找人打牌、侃大山找乐子的乔力了。他钻进琴房一待就是一整天,疯狂练习指法,车尔尼练习曲,巴赫练习曲,莫扎特练习曲,跟所有大师的乐谱较上了劲儿。他在琴房待的时间一天超过了十个小时。那些对他侵占练琴时间,心有不满的人,发现他在琴键上飞舞的手指,琶音跳跃出惊人的乐弧,吃惊的说不出一个字。
乔力已经完全忘记了白昼和黑夜。他上老秦的课仍然迟到,可不再是为了躲避老秦,他睡得越来越晚了,他每天起床,宿舍里都人去楼空。他睡眼惺忪,头发蓬乱赶去上课,即使是大摇大摆走进教室,老秦也不再用皮鞋丢他,甚至对他连看也不看一眼。上课点评,老秦也不再叫他。仿佛乔力在不在,都一个样。老秦头还对乔力窝着火呢。
可终归是不一样了。没有乔力跟老秦拆招的各种桥段,上课睡觉的人多起来,普通班来旁听的人少了。皮影在乐理课上睡得响声震天,把老秦惹怒了,终于又脱了一次皮鞋。这是老秦最后一次脱皮鞋。后来人们再也没看见老秦脱过皮鞋。
皮影天天追在乔力身后,求他给自己陪练,可是乔力在他身后听他刨地刨不了几分钟,就提溜着皮影胳膊把他拎下琴凳,自己上琴示范。一示范就停不下来。
乔力日新月异,皮影把乔力当神一样膜拜,神的佛光无时无刻不笼罩着他,可他弹琴的水平仍然原地转圈,进步甚微。倒是耳朵练得十分灵光,只要乔力在琴房练琴,不管隔得多远,他一听就听得出来。
乔力发现自己遇到一个新问题,就是他自己弹琴能弹得好,可论起教皮影,实在力不从心,甚至已经山穷水尽。
“皮影,人的身体是一个发力的整体,你不要把手跟胳膊,胳膊跟身体拆开来弹琴,喏,就是这样,到来来到米!”
皮影上琴再练,仍然是身体呆板,臂力不足,手指发僵。乔力对皮影十分愧疚,又十分可怜他,也可怜他请那场音乐会的巨款,打了水漂。
期末考试来临了。
这次期末考试对即将毕业的九零届,意味着最后一次大考,决定着明年毕业分配的去向。最好的当然是保送读本科。读不了本科,留城分配也是人们明争暗抢的好去向。天上的馅饼,是给有关系有门路的人们准备的,只有极个别幸运儿可以在概率微乎其微的情况下被幸福击中。绝大多数人只能听从组织分配,奔向农村广阔天地。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其实大家都知道,那个广阔的田地,没有几个人能走得出来。
键盘考试那天。音乐班所有的任课老师,学校里的几个领导都到场,现场打分。
乔力的头发很长,白衬衣皱皱巴巴。他从下面走上台去,有些眼尖的同学看见他袜子脚后跟处破了一个洞,走一下露出一块白皮肤,很扎眼。
于蓝皱着眉头,视线跟着他的脚后跟上了台。他在琴凳上坐下,侧面对着下面观众,破了洞的脚后跟看不见了。于蓝松了口气。
网友评论
痴迷,真正的痴迷了,这个乔力!看来皮影是没有办法在音乐的路上走下去了。乔力的考试是怎样的?悬念引得人接着往下看。
还叫别人活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