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累了一下午,也没能铲完这块山边的自留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父亲用砍刀在林子里砍来些细枝桠,在地边儿支起一个人字型的框子,再把带来的雨衣和塑料布披在框子上。我用镰刀在林子边割些干草铺在框子里,一个暖呼呼的马架子就算建成了。
父亲打开帆布包,摸出一个糖饼递给我,我把糖饼掰了一半放到父亲的手上,父亲又板着脸把糖饼塞给我:“你不知道我不吃甜东西呀!你自己吃吧,就是给你带的。”
说着父亲又从包里取出个窝头,就着咸菜吃了起来,马架子里只有我和父亲的咀嚼声。我心里清楚,糖饼是白面烙的,窝头是苞米面蒸的,父亲是怕我再把糖饼递给他,才撂下了脸子。
我和父亲吃完“晚餐”时,周遭已彻底黑了下来。
“爸,咱家的庄稼地为啥离林场这么老远?”我没话找话地说道。
父亲叹了口气:“老话常说:丑妻近地家中宝。我也想在家附近开块地,那样干活也方便,可不行呀,林场周围根本就没有宽敞的地方,咱家人口多,只能在这偏远的地方开垦出大块儿的地来。”
说完,父亲“唉”了一声:“开垦这块地时可真是累死人,那时你和你弟弟还小,我和你妈只能带着你哥和你姐披星戴月地抡搞头,说来也怪,等到秋天收回十多麻袋胖乎乎的土豆时,所有的疲劳都不见了踪影。”
我“嗯”了一声:“爸,这伺候地可真累人呀,我蹲在地上薅草,到后来站起来直打晃儿,看树都成双影了。”
“是呀,要不人咋说‘白米饭好吃,庄稼田难种’呢?就是就是这个道理,从地里刨食就得汗珠子掉地摔八瓣呀,不是勤快人是当不好农民的,当年我在老家时,你爷爷就常叨咕:不看家中宝,就看门前草。如果谁家门前杂草丛生,那就说明这家人非常懒,即使老人留下了钱财,早晚有一天也会败祸光的。”
沉默了半晌,父亲接着说到:“还好,咱家生活在林区,前些年日子虽然挺紧巴,但总算熬过来了,你姐姐已嫁了人,以后也不用我操心了,你哥哥去年当了兵,退伍回来也能有个正式工作。你弟弟还小,等到他毕业我正好退休,到那时他也能顶替我的班,怕就怕你将来没有着落呀,所以你只能靠自己打拼,拼到啥样就啥样吧!”
我赶紧安慰父亲:“爸,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操心的。”
“这就好,这就好,人都说有山靠山,没山独立。靠张靠李不如靠自己,靠自己打拼出来的才是最实在的,我十七岁从辽西老家孤身来到林区,现在不也把你们姐几个拉扯大了吗?”
说完父亲又卷了支旱烟,我赶忙把火柴划着。借着光亮,我看到一只蚂蚁正在父亲的裤管上爬着。我刚想去抓,父亲眼疾手快,麻利地把蚂蚁抓到手上,蚂蚁急得小腿儿乱蹬。
火柴灭了,四周又变成一片漆黑,父亲用力地抽了一口旱烟:“你刚才看清那只蚂蚁了吗?”
我肯定地:“那么近,我看得嘎嘎真亮。”
“那你看清蚂蚁的腿了吗?”
我犹豫了一下:“那可没看清,再说了,我看那破玩意嘎哈呀!”
“那可不是破玩意。”父亲接着说到:“你别看蚂蚁的腿细、腿短,但它有力而且勤快,俗话说得好:宁做蚂蚁腿,不做麻雀嘴。光靠油嘴滑舌是做不成大事的。”
我心悦诚服地看着父亲,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旱烟烟头发出一闪一闪的亮光。
那一夜,我和父亲在马架子里唠了许多许多。也许是夜里冷的缘故,我躺在干草上和父亲挨得很近很近,我明显感到父亲那宽大的后背向我传输着巨大的热量。
在我记忆的底版中,父亲从来都是威严的,他对我们除了命令就是呵斥,一天到晚很少能见到他的笑容,致使我们父子不能相互了解和亲近,产生了很深很深的代沟。可那天在马架子的父子夜谈纯属例外,父亲那简朴的话语,点燃了我十六岁希望的火焰。
如今我已过了不惑之年,已经到了当年父亲和我夜谈时的年龄,我们这一代做父母的虽然和子女能够亲近了,但因为生计和应酬,和子女沟通的却很少。我始终在琢磨,我要像当年父亲那样,找个机会告诉孩子:只有靠自己打拼出来的,才是最实在、最有成就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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