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氓的盛宴

-00-

环形弹幕影院的IMAX屏上，刚刚迟到的妖艳女学生坐在中年男教授的对面，用自以为充满魅惑的语调轻声说。

“为了通过考试，我愿意做任何事。”

“任何事？”

“任何事。”

男教授放下手中的教案，脸上浮起了油滑的笑容。

“我会给你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分数，只要你愿意……”他凑近轻咬下唇故作性感的女学生耳边，用低沉的声音缓缓道。

“学习。”

影院内响起了稀落的笑声，这是一部非常古旧的胶片电影，上座率并不高，然而仿佛为了迎合“环形弹幕影院”这个称谓，黑暗中还是亮起了零星的彩色弹幕。

“男主这手冷幽默玩的漂亮啊！”

“【大笑】【大笑】【大笑】”

“这女演员有点老，不像大学生，更像是站街女”

“我裤子都脱了你让我去学习？？”

…………

这些在观众头顶冒出来的“全息弹幕”无论是对话框的形状大小还是内部文字的颜色字体都不尽相同：泛着金属冷光的对话框配上银色的锐利文字——这可能来自某位性格冷酷的汉子；边角缀着hello kitty头像的糖果色对话框配上幼圆体的可爱文字——则极有可能来自一位萌萌的少女。这是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们最为钟情的社交游戏，每个人都在绞尽脑汁的装点维护属于自己的“全息弹幕”，这已经成了他们内在性格的最直接表征。

当然了，似乎也有人完全不在意这些。一条使用了默认纯白对话框加默认宋体字的弹幕在一众色彩的环绕下低调得反而显出了特立独行的味道，很快便吸引了杨森的注意。

“这个女人迟到了，没有听到他老师精彩的演讲，真可惜”

很奇怪的关注点，在这部影片里这个女学生所负责的剧情与男主的那段演讲显然是割裂开的，他（或她）在可惜什么？

全息弹幕影院的观众席基本都是环形结构，围绕着中央的四个悬挂屏幕，观众在观看影片的同时能够尽可能多的看到来自各个角度的弹幕信息。杨森所处的位置正在那条奇怪弹幕的正对面，此刻影片仍在播放中，漆黑的影院里面目难辨，杨森思索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发出了那条指向性弹幕。

“@会走路的鱼，你指哪一段？“

片刻，对方的弹幕框便再次亮起。

“幻想必须超越现实，因为在你到手的那一刹那你没办法也不会再想要它。为了继续存在，欲望的客体必须永远无法达成。你要的不是‘它’本身，而是对‘它’的幻想。欲望与疯狂幻想相辅相成”

很长的一段台词，满满当当的挤在那个白色的小框里，差点就超过了单条弹幕的字数上限。杨森费力的把它们全部读完，还没来得回复，下一条弹幕就已冒出。

“这个女生如果听到并理解了这段话，那么电影后来的故事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所以……你这是在剧透？”杨森小心翼翼地发出了这句话。

“剧透？？谁在剧透？？”在杨森的斜对面，突然亮起了一条纯金色的耀眼弹幕。一石激起千层浪，影院内被这老电影折磨的昏昏欲睡的人们仿佛一下子全都兴奋了起来，各色弹幕此起彼伏。

“这是悬疑片啊！能不能尊重一下第一次看片的人？？”

“赶紧举报赶紧举报！”

“剧透死全家啊喂！”

“妈的，这群智障又丰富了我的屏蔽列表“

“我怎么没看到谁剧透了？哪来这么多喷子？？”

“【超级剧透】其实这一切都是男主布的局！！”

“超级剧透那个你亲妈挂树上了，赶紧去取吧！”

…………

影院内的弹幕已经完全不再关注影片本身，而是分成了多个派系互相对喷了起来，一时间所有直系亲属和各种生殖器词语满头乱飞，而始作俑者杨森则默默的缩进了椅子里，目光在大屏幕与各色弹幕间不安的游离。

最终，那个纯白的默认弹幕框再未亮起过。

当影片结束，灯光大亮，杨森看向自己正对面的那个位置。

早已空无一人。

-01-

对于史生明来说，一日之计通常始于下午两点，而在那之前，他都当自己还处于宿醉的噩梦中。

“……史队？史队你听清楚了么？……”

梦中似乎有人在呼喊自己，叫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令人生厌的“史队”。史生明竭力地撑开眼皮，用了接近一分钟的时间才确认自己此刻不是躺在床上，而是窝在“顶上”公司前台休息区宽敞的沙发里。他的下属小林此刻正站在他跟前，手持警用平板，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耐的情绪。

“你再说一遍吧，我没听见。”史生明舔了舔干涸开裂的嘴唇，端起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休息区内的大型全息弹幕正在循环播放顶上公司的产品广告，某国内一线女明星手托着最新款的投影设备，笑着露出两颗漂亮的虎牙。

“……G606悬耳式便携投影仪，仅重6克，左右耳后轻松佩戴毫无压力；支持全规格弹幕投影，弹幕成像锐利清晰，助您在社交场合一“弹”惊人；市区主要公共场所均支持无线供电，非供电状态下，一次充电极限续航168小时……”

“现在的年轻人都爱玩这玩意？”史生明眯着眼，含含混混的说，“我是说，一个个都头顶着五颜六色的框框，不傻么？”

又把案发现场研判信息念了一遍的小林终于有些忍耐不住了，她猛地将平板一收，“啪”的一声高昂头颅立了个漂亮的军姿。

“别乱发脾气，我都听到了。”史生明也不看小林，自顾自的又端起了一杯水，“全身无受迫性外伤，无拘束痕迹，跳楼点与落地点符合自由落体特征……这些信息都太程式化了，没什么咂摸的价值，还是等资本家们过来吧。干活的牲口死了，总该陪个丧脸。”

话音刚落，西装革履的资本家们就已经走到了跟前。为首的男人身材中等，略显混血的俊朗面庞最近频繁出现在各大娱乐新闻的头版头条，不是刚跟嫩模分手就是刚刚激吻了即将分手的嫩模。作为国内蹿升速度最快的全息弹幕公司顶上的CEO，俞则远不到30岁便挤进了大陆富豪榜前十的位置，他当然有风流的资本，尽管这种风流在史生明看来，都是用“牲口”们的命换来的。

“史警官，实在抱歉，让你们久等了。”俞则远伸出手来，脸上堆着歉意的笑容。史生明随手跟他握了握，不咸不淡的说。

“俞老板真是大忙人，连看监控这种事都要亲自过问。我们可以去了吗？”

“当然，请跟我来。”

一行人乘着观光电梯直达顶上大厦七层的监控室，期间三名技术人员早已搭好了相关设备，正对众人的三十六块显示屏上，不同监视探头在不同的位置以不同的角度，记录了今早一个女人从迈入大厦，到落地死亡的全过程。

“死者罗楠，顶上公司娱乐事业部高级产品经理，于今早9点33分刷卡进入公司，乘E区电梯到达三层，随后沿E区回廊走到D区工位，期间未与任何人照面交流；9点41分至10点零2分，死者一直处于工位，期间起身接过一次水；10点零3分，死者离开工位，沿D区回廊来到大厦中庭，乘观光电梯直达11层顶楼，期间与三位同事打过招呼；在顶层沿A区回廊进入维修间，其后全是无监控区域，根据现场痕迹判断她是由维修间的天顶窗进入大厦天台的，10点17分，死者坠楼。”

小林缓缓地念着她看过三遍监控录像之后梳理出来的总结陈词，史生明坐在监控室的转椅上，闭着眼手按鼻梁，对面的监控显然是一眼都没看。

“没有任何异常？”

“没有任何异常。”

“俞老板，”史生明抬起头来，看着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俞则远，“你们公司的监控记录最长保留多久？”

俞则远没有接话，他看向自己右手边的一名员工，轻轻点了点头。

“是这样的，史警官。我们安全部的监控记录按照上面规定正常是保留三个月的，但非常不巧的是前段时间出现了一次大规模的网络故障，导致大部分记录都丢失了。目前我们只能看到最近10天的录像。”

“10天啊……”史生明再次闭上眼，靠在椅子上小幅的转了转，“小林，把马聪和永华叫上来吧，工作量不小，咱们一起看。”

“是‘你们一起看’吧……”小林小声地嘀咕了一句，随后掏出手机联系了两位同事。

顶上总部大厦内从上到下共安装了一千多台监控器，尽管可以梳理归纳出罗楠的主要行动路线和区域，但为了不错漏任何细节，还是得全部捋一遍。小林不由得有些庆幸前段时间出的那次“网络故障”了，要不然就凭他们三个人，这个活儿估计得干到明天。

即便如此，10天的监控记录第一遍捋完，也已经快下午三点了。小林揉了揉酸涩通红的眼睛，看了眼躺在转椅上睡得呼噜作响的史生明，恨不能上去踹他一脚。

“史队，醒醒史队！”矮个子刑警马聪上去摇了摇史生明，后者张嘴喷了一个“操”字，费了好半天功夫才彻底清醒过来。

“水。”

带着眼镜的永华赶紧给他端了一杯过来。史生明润了润嗓子，接着说。

“说结论，你先说。”

永华扶了扶眼镜，缓缓道，“死者是个很规律的人，上下班，吃饭，午休，几乎都按时按点，看她桌上物品的摆放，可能有轻度的强迫症。与同事的关系看起来很融洽，打招呼、交流沟通都比较自然，午餐基本是与固定的三个同事一起去楼下食堂吃，以素食为主，可能比较注意身材管理……”

“你这是描述，不是结论。”史生明伸手，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下属的发言，“说结论。”

永华沉吟了片刻，简短有力地说出了自己的判断，“死者生前十天的表现都很正常，在公司范围内没有看到任何触发自杀的诱因。”

“你呢？”史生明转过头去，看着马聪。

“很漂亮。”马聪的结论更加简短有力，掷地有声，“胸很大。”

“很好！”史生明击节赞叹，好似终于找到了知音一般。不过抬眼一望对面小林那阴沉的几乎要滴出水来的脸色，他还是很自觉的把后半句话噎了回去，悻悻道，“你说。”

小林警惕地看了看站在不远处正在与下属低声交谈的顶上CEO，压低声音快速道，“有罗楠出现的监控画面里，弹幕太少了。”

顶上虽然是一家年轻的弹幕科技公司，但所涉及的领域却非常广泛，他们不但生产与全息弹幕相关的硬件设备，同时还设计开发与弹幕输入相关的手机app，公司内部的弹幕氛围非常浓厚，员工在私下交谈或者休息娱乐的时候，头顶上的弹幕框接二连三几乎不会消失，甚至围坐在工位工作时，也时不时会弹出几个表情，活跃气氛。然而小林却敏锐地观察到，部分有罗楠出现的监控画面里，周围同事头顶的弹幕异常的少。

“监控被他们动过手脚了。”史生明低声道，“从我们接警到进入监控室，这40多分钟的时间只够他们处理十天的数据，所以再往前的监控就都‘网络故障’了……那几处弹幕异常少的画面，你都记录下来了吧？”

小林点点头，将自己的警用平板递给史生明，上面已经开始播放她记录的画面了。史生明双手用力摁着眼眶，像是强迫自己睁眼一般，目不转睛的盯着屏幕。

三分钟后，他摁停了视频，并用双指不断放大当前画面。小林忍不住探头看了一眼，只见定格的屏幕上是一个身着低胸长裙的高挑女人，胸前两团白腻当得上“有容乃大”四字。

“你！！”忙活了半天眼睛都快看瞎了的小姑娘火冒三丈。

“会议室的金属门把手。”史生明异常淡定的用指节敲着屏幕，“这里他们遗漏了，没有处理。”

长方形淡金色的门把手表面光滑的就像一面镜子，而通过放大后可以在这面“镜子”里隐约看到一个红色的弹幕框。从映射的角度推算，这条弹幕应该来自左前方的工位区，然而坐在那儿的员工们头顶却齐刷刷的空无一物。

“把这帧画面发给技术组让他们尽快处理一下吧。”史生明把平板抵还给小林，“不过结果应该跟我所想的差不了多少，弹幕里那三个字我太熟悉了。”

“三个字？”小林看着自己的平板，满脸疑惑。

“不要脸。”

---

“史队，结果出来了。”

顶上总部七层，一间被办案小组临时占用的会议室内，史生明正喝着下属刚刚给他从楼下咖啡厅买来的摩卡。

"真他妈苦。”男人不满地砸了砸嘴，“说吧。”

“我们调取了罗楠在公司日常活动范围内53名员工近三个月来的弹幕记录，通过交叉匹配罗楠出现的时间以及部分关键词缩小范围，目前可以确定，至少有20人在最近一个月的时间内，频繁以弹幕的形式对死者进行过‘荡妇羞辱’。”

“啥羞辱？”史生明明显对前两个字比较感兴趣，但他实在不好意思说出来。

“就是说这些人仅凭死者的着装或部分言行，就无端攻击她为人放浪，私生活不检点。”小林瞪着自己的上司，语调虽仍平稳，但显然压抑着某种愤怒，“我们分别问询了与罗楠关系最亲密的四位同事，她们都有明确提到，这一个月来公司内一直在风传她被某上市公司老总包养的事。”

“呵，这么说起来，全息弹幕这玩意儿还真是个好东西，”史生明撇了撇嘴，“至少对某些人来说，这可比背后嚼人耳根子爽多了。”

“顶上公司的弹幕系统设有敏感词库，针对被害人的弹幕没有出现特别直白的脏话。但包括‘不要脸’，‘小三’，‘骚货’，‘母狗’，‘发情’等在内的词句出现过不止一次。”同小林一起去调查的永华补充道，“史队，我们推断这应该就是罗楠自杀的主要诱因。”

“自杀啊……”史生明摇晃着手中那半杯摩卡，喃喃低语，“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一旁的小林拧着眉，似乎也有想不通的地方。

“死者的遗物都已经交还家属了吗？”史生明问到。

小林与马聪确认了下，点了点头。

“那好，我们去拜访一下死者家属。”史生明起身，将摩卡扔进了垃圾桶，“对了，小林，那个什么全息弹幕，你也玩的吧？”

“怎么了？”

“没什么，”男人推开会议室的大门，由七楼的玻璃回廊向下俯瞰，一层又一层的工位区里，年轻人们头顶着各色弹幕，在大大小小的屏幕间劳劳碌碌，一如往常。而现在距离那个女人死去，仅过了不到8个小时。“给我也搞一套吧。”

史生明回过头去，脸上堆着敷衍的笑。

“我也体验一下，你们年轻人的世界。”

-02-

低档西餐厅并不宽敞的餐桌上，堆了三份牛排，两盘剪鸡蛋和烤肠，一大筐蒜蓉面包，一份意面还有五个牛肉烧多士。

桌边只有两个人，一个人看，一个人吃。

潘凤年用叉子卷了一大坨意面，一口塞进嘴里，边嚼边说，“你不感兴趣？”

坐在潘凤年对面的中年男子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就算这是你从警方内部搞来的一手消息，但弹幕暴力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弹幕暴力”是近几年兴起的一个新概念，随着全息弹幕设备的逐渐普及，人们的社交关系开始由线上转回线下，曾经的网络喷子们也找到了广阔的新天地。相比之前猥琐地躲在屏幕后用键盘指点江山，更加及时也更加直接的全息弹幕给喷子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快感，在学校，在公司，在饭店，在广场，在咖啡厅，在路边摊，在所有有人交谈的地方，他们总能找到喷点，有时候对人，有时候对事。本质而言这就是一种“网络暴力”的延伸，只不过新时代的喷子们可能比以前更有勇气，也更加暴戾。

“可这是一个发生在全息弹幕公司里的弹幕暴力事件啊，难道不讽刺么？顶上CEO俞则远上个月刚刚拿到年度风云企业家大奖，转眼自己的员工就在自家的大楼里被自己的同事逼着跳楼了，这难道还不够爆点？”潘凤年叉起一根烤肠，三两口嚼光之后，把左手边的笔记本电脑转个了方向往前一推，“看看，这就是罗楠。这些珍贵的照片是我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从她的微博里扒下来的，现在已经全部被她的家人清空了。”

照片里的女人美丽，健康，充满朝气。无论是自拍，还是与人合影，她都保持着最合适的微笑，既不夸张，也不含蓄；她身材高挑，喜着长裙，有时候保守知性，有时候性感迷人，似乎每一次摄影都在真诚坦率的展露自己，毫无保留。

“多漂亮，多可惜。”当桌上的食物只剩下最后一盘牛排的时候，中年男子放下了抱在胸前的双手。潘凤年挥舞着刀叉，大快朵颐，侃侃而谈，“我跟你说，我这篇文章即便一个字都不写，只要一个标题配上这些照片，流量就能轻松刷到百万加。我们是老相识了，这才第一时间想到便宜你，你要是不买首发，大把的公众号头条号还有平台都在后面排队呢。”

中年男子合上笔记本，手指敲打着桌面，似乎仍在斟酌。潘凤年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切着属于自己的最后一块牛排，徐徐打出一个饱嗝。

“开价吧。”中年男子说。

潘凤年放下手中的刀子，微笑着比了一个“五”。

中年男子一言不发的站起，转身准备离开。

“哎，老刘，”潘凤年忽然喊了一声，带着明显的笑意，“你真的不吃点东西？”

中年男子回过头来，看着张开大口，叉起最后一块牛排的潘凤年。

“不必了。”他说，“这人血馒头，我咽不下去。”

---

“……喏，就像这样挂在耳朵上，然后耳根这里扣一下就好了……”

一辆高速行驶的警用suv上，小林正在给史生明讲解全息弹幕设备的佩戴以及使用方式。对数码设备天生无感的老队长略显笨拙地将设备戴好，然后掏出了自己那使用频率极低的老款智能手机。

“你刚刚说什么来着？什么应用市场？”

“您老还是给我吧……”小林翻着白眼接过手机，熟练地下载并安装好乐浪弹幕APP，“你看，其实基础操作很简单，你只需要在主对话框里打字就行了，然后点击发送，这条弹幕就会投影在你的头顶。至于什么视频互动，升级字体，装扮弹幕框……这些你全都可以不用管。”

“为啥不用管？我要那种超大弹幕框啊！我在街上看别人发过，足有一块广告牌那么大！用这个喷人绝对……”

小林一把把手机推到史生明眼前，打断了他的话，“这就是你要的超大弹幕框，睁大眼看看下面的数字。”

“单次使用，售价1888……”史生明蹦了起来，头差点碰到车顶，“我靠！这他妈抢钱呢？？”

“更贵的都有，史队你还是先想想怎么把欠小林的钱还上再说吧。”坐在前排的马聪也回过头来打趣道。

“这世道……”史生明瘫坐在位置上，喃喃道，“原来每个人头顶蹦出来的都是金子啊……”

“我们到了。”驾驶位的永华一脚刹车，停在了一片看起来颇有些老旧的小区前。

7号楼3单元603，开门迎接史生明等人的是罗楠的父亲。老人微白的头发梳得非常整齐，腰板挺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

双方简单的互相介绍了一下，罗父引着众人走入客厅。罗母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饭厅里，形容颓丧，眼眶微红。

史生明暗暗捅了捅小林，眼神示意她去跟进死者家属的问询工作。自己则不经家属同意，开始在四室两厅的老式民宅里乱逛起来。

这个濒临破碎的家庭与其他千千万万个遭遇了不幸的家庭并没有太大分别：罗父是离退休的大学教授，为人古板传统，极重颜面，面对问询翻来覆去都是那么几句——“丢了他们罗家的脸”，“忘了他从小到大的教诲”，“不知检点，咎由自取”；而罗母自女儿出生便当了全职家庭主妇，没什么主见，嘴里一直念叨着女儿真可怜，真可怜，而他们老两口白发人送黑发人，更可怜，罗楠没有结婚更无子嗣，将来他们老两口还有什么念想？不如趁早蹬腿的好……

眼见说了大半天都没问出任何有用的信息，小林终于忍不住抛出了关键的问题，“伯父，是这样的，我们调取查阅了令爱的微信聊天记录，发现她与一个名叫‘王超’的人关系非常密切，你和伯母知道这个人么？”

小林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这个自称“王超”的罗楠密友，在微信聊天记录中除了一个烂大街的名字之外没有留下任何其他的个人信息，而这个微信号所绑定的手机号也是一个非实名注册的老旧空号。小林他们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进入民政局系统查询了一下，光本市就有6300多个名叫“王超”的人。

“不知道，我不认识这个人！”罗父一拍桌子，态度异常激烈。罗母在一旁嗫嚅地望着小林等人，最终也是什么都没说。不过这反倒是坚定了小林心中的猜测：罗父罗母肯定认识这个名叫“王超”的神秘人，他和罗楠很有可能是情侣关系，甚至不排除他就是传言中那个某上市公司老总。

可怎么让他们开口呢？

小林一边装出漫不经心地样子继续着惯例提问，一边四下乱瞟期望能够找到突破口。蓦地，她双眼一亮，忍不住脱口道，“伯母，你平时也用全息弹幕吧？”

“我……”罗母刚刚张口，罗父立刻打断了她，“我们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哦？罗老师你好歹曾经也是X大的教授，这才离休了这么几年，就连字都不认识了？”史生明站在主卧门口，手里拿着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找出来的全息弹幕投影仪的包装盒，摇了摇，笑了笑。

---

“可以啊小林，有进步，都学会诈唬人了。”

离罗家不远的某间小面馆，警队四人正享用着他们的晚餐。马聪嚼着炒刀削，冲小林打趣道。

“我才没有！我这是靠观察得出的合理推论。”小林拍了拍自己右耳耳垂后的那个部分，说，“现在市面上流行的全息弹幕投影仪基本都是耳挂设计，在这儿要扣那么一下保持稳固，如果是长期佩戴的话，耳根处多半会有痕迹。”

“至于诈唬……”小林转向哧溜哧溜吸面的史生明，“史队你刚刚手上拿着的，其实是我给你买的那套设备的包装盒吧？”

“我不太明白啊，”史生明没有回答小林的问题，“你说这玩意儿你们年轻人装个逼玩玩也就算了，那帮老头老太太玩这是图啥？”

“两个字，赚钱。”小林放下筷子，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史队你现在是新手用户，顶上还不会给你推专属的‘广告共享计划’，我给你演示一下吧。你看这儿，这几项就是顶上推给我的广告计划，类型各有不同：有的是曝光类的，会要求你在规定的时间内出现在规定的地方——一般都是些大型商场——以弹幕的形式把广告展示出来，就像这样。”

小林按下确认键，在她头顶的橙色弹幕框中，一则减肥药的视频广告开始播放，“曝光类的计划对你的弹幕展示时间也有要求，比方说这条广告，我只要在规定地点播放累计超过1小时，就可以获得30元左右的广告分成。还有些是转化类，这类广告不要求时间和地点，只要你以弹幕播放广告，被人看到并有后续的消费，那你就能从这些消费中获取一定的分成。”

“妈的……就这点小框框，居然有这么多花样……”史生明不由地感慨。

“但实际上年轻人除非经济情况特别不好，一般很少会弹广告，现在这些小框框就是人们的社交门脸，年轻人都好面子，不愿接这些显low的东西，反倒是那些离退休，收入微薄的老人，很愿意顶着弹幕广告到处跑，分成收入虽然也不多，但在他们心里，这就算是补贴家用了。”

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史生明含着满嘴的面条，既没咀嚼也没吞咽，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桌面，直到永华拍了他一下，才回过神来。

“顶上那边把死者母亲最近三个月的全息弹幕记录发过来了。”永华说，“我浏览了一下，提取到了一些关键信息，已经基本可以确定‘王超’的居住区域，马聪那边正在查，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另外……根据记录，这几个月来罗母一直在用弹幕抱怨，谩骂自己的女儿。”

“给我看看。”史生明接过永华的平板，划拉起来，“当子女的都受不了父母的唠叨，希望他们闭嘴。现在好了，我闭着嘴，照样能念叨你……”

“卧槽！！”史生明话没说完，就被对面马聪的一声惊呼给打断了，“这个你们一定没想到！”

“什么？”小林和永华异口同声。

“王超，是个女的。”马聪亮出自己的平板，屏幕上是他刚刚查询到的“王超”的档案。

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孩，并不漂亮，却颇有英气。她并非什么公司老总，也没有任何显赫履历，整张档案平凡到似乎只有一行信息能够引人注意。

“病故。户籍已注销。”

-03-

清晨，在磁悬浮城铁上醒来的史生明努力地撑着双眼，并不清楚自己是要到站了，还是说刚刚上车。

车厢两侧的LED显示屏里正在播放着早间新闻，朦胧中史生明仿佛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他狠狠地拍了拍脑袋，像是个生锈的机器人般，终于接收到了晨间主播的后半句话。

“……目前该女子的自杀原因尚不明确，警方仍在进一步调查中。受此事影响，顶上弹幕公司的股票在今早开盘后略有下挫……”

“哇，原来这姑娘这么漂亮啊”

突然间，坐在史生明左侧的年轻男子头顶亮起了一条弹幕，而且很快便有了响应者。

“你是说这个自杀的女人的照片？你哪来的啊？”

“今早这篇文章都刷爆朋友圈了，你居然没看？”另一个响应者把自己的弹幕框调成了文章共享模式，一篇名为《如果这就是被包养的代价，还是有人会前赴后继》的公众号文章开始在框内自动播放。

车厢内顿时热闹了起来，人们就着煽动性极强的文字，对配图里笑容灿烂的罗楠评头论足。

“真是可惜，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想着自杀呢？”

“没看文章里写的么？是被同事们逼死的！”

“原来顶上这么乱的吗？亏我还是他家的忠实用户，设备都买了三代了”

“在弹幕公司里用弹幕把人喷到自杀，厉害厉害，顶上招的都是些什么人渣啊？”

“这张照片笑的真好看，这姑娘要是还活着，我现在就去追她”

“追她？轮得到你？别人早就被有钱人包养了！”

“@西虹市首富，你不说我也想说了。一帮人看到漂亮女人就挪不开眼了，瞎么？文章里明明写了她是个被包养的小三啊”

“我看不是瞎，是三观歪到家。这年头还有替小三可惜的，这女人勾引别人老公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会被人喷死呢？”

“看她穿衣服那骚浪样，我看不是小三，说不定是小四小五”

…………

史生明的倦意在愈发群情激昂的弹幕声浪中渐渐散去，他抬起头来，看着挤在这小小铁皮罐头里形色各异的男男女女，有人站在道德的高地上摇旗呐喊，有人沉在色欲的苦海里竭力翻腾，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主见，又都容易被他人的看法所裹挟，最终无意识地汇聚为不同的民意浪潮，分庭抗礼，碰撞冲击。

他掏出自己的手机，对着弹幕app的主输入框却迟迟没有输入半个字。直到城铁到站，车厢门打开，史生明望着四散而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人群，这才慢吞吞地摁下了一个表情。

那是他此生发出的第一条全息弹幕。

一只伸出中指的手。

---

栖飞路76号，市老年活动中心门口。

“不是说王超住在宁浦那边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刚从城铁口绕出来的史生明不解地望着小林。

“我一早去过宁浦那边了，家里根本没人。王超一直跟她妈妈住在一起，据邻居说，自从女儿死后，老人的精神状态就很不稳定。”小林引着史生明一边往里走，一边快速道，“邻居说她平时就喜欢来这边的老年活动中心跳跳交谊舞，所以过来碰碰运气。还不错，人就在里面坐着。”

“比起这个……”小林掏出手机示意史生明看一眼，“你先看看这篇文章，有人把罗楠的事曝出来了。”

“我看过了。”史生明简短地说明了一下城铁上的事，小林面有忧色的压低了声音，“史队，这篇文章的细节太翔实了，不太像是顶上那边泄露的，我怕是我们内部……”

史生明停下脚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小姑娘的眼神很坦荡，没有丝毫躲闪。

“这个回头再说。”史生明转身推开了舞蹈室的大门，“人呢？”

中午一点前后的舞蹈室自然是没什么人的，舞场中央有一个老人在给另外几个示范动作，周围的座椅上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人，而王超的母亲则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两眼出神的望着窗外，嘴里念念有词。

史生明似乎极不适应这样的场合，他在王母身边的空位坐下，拳头捏的很紧，连声音都有些变形，“伯母你好，我们是市公安局的。关于你女儿……我想，呃，我们想问……”

老人全无反应，嘴里依旧极轻地念叨着几个根本听不清楚的词语。

“史队，我刚才也试过，看来是……”小林走到史生明身边，话没说完，老人忽然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紧攒住她的手，激动地大喊。

“超超！该吃药了超超！”

“伯母，我不是，你认错……”

“先别动，让她接着说。”史生明按住小林想要挣脱的手，只见老人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哽咽，满脸俱是关切的柔情。

“超超别怕，吃了药就好了……吃了药就好了……”

“她啊，自从死了女儿就这样喽，逮着谁都吃药吃药的。”坐在斜对面的一位大姐不以为意地笑道。

“你们是谁？围着顾姐干什么？”不知何时舞场内走进来好几个衣着鲜艳的老太太，她们将史林二人围在当中，其中一个很快便把小林的手扯了出来。

史林二人亮出证件，却完全压不住老太太们的气焰。

“你们来找顾姐干嘛？她又没犯事！”

“她女儿？她女儿是病死的嘛，有什么好调查的？”

“我们不认识什么裸男裸女的，哎哟，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呀？”

…………

一群老太太叽叽喳喳了半天，小林惊讶地发现原本空荡荡的舞蹈室居然陆陆续续进来了好几十人，而且每个老人都佩戴着全息弹幕投影仪。

“来，顾姐，吃点东西吧。”一个穿着玫红色外套的老太太蹲在了王母的身侧，从随身携带的保温包里取出了一盒山药粥。

“唉，真可怜……她在这市里无亲无故的，老公跑了，现在女儿也没了，怨不得会犯痴呢。”另一个老太太握着王母的手，感慨万千。

“这不还有我们嘛，能帮衬的时候就多帮衬点。”一个模样看起来颇为凶悍的老太太狠狠地瞪了史林二人一眼。

史生明摸了摸鼻子，不由得苦笑后退。他是实在没招了。

“是不是快到时间了？”身后，一个老头的声音忽然响起。

“可不，马上就两点了。”

“开始吧开始吧！”

也不知道是谁招呼的，场内的老头老太太们齐刷刷地掏出了手机，围绕在王母身边的那几个也不例外。

正在给王母喂粥的那名老太太头顶的弹幕率先亮起，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子在布置简陋的演播室内侃侃而谈。

“……我们最新款的诺伊尔肽胶囊是通过控制和调节人体的内分泌，以达到矫正性取向异常的目的。一般25岁以上的人群服用两个周期的时间，每个周期45天，大概率能够获得矫正，矫正率高达70%……”

“……一般患者在服药20天后就能明显地从行为和生理要求上感觉到自己的转变，如果这时候能配合上心理专家的指导，即便是谈过同性朋友的服用者也能成功地得到矫正……”

这是一则制作非常粗糙的视频广告，视频内的中年男子顶着一大串毫无可信度的头衔，除了身上的白大褂之外没有一丝一毫的医者气质。

王母周围陆陆续续亮起了更多弹幕，有其他所谓“治疗同性恋特效药”的静态图片，还有保健品，医疗器械，30天致富课程等在内的深受老年人喜爱的广告。史生明愣在当场，一旁的小林低喊了他好几声方才回过神来。

“这……就是你说的，顶上公司的广告共享计划？”

“嗯，我之前跟你说过，老年人更愿意背广告，但没想到顶上的布局已经这么深了……”小林放眼望去，只觉得浑身发冷，汗毛倒竖，“这些看起来都是定点定时投放的曝光类广告，老人们自以为钻了空子，大家相约在一起同时播放就能拿钱了。但实际上顶上应该采集了很多用户数据，给他们推得全是最容易引起老年人消费的品类，甚至于能够个性化定制到，让王超母亲身边的人尽量多推治疗同性恋的药物……”

“没想到谜底居然这么简单。”史生明喃喃道。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了，到了他清醒的时候，然而环顾四周，却是连最可怖的噩梦都无法形容万一的景象：这小小的舞场形如微缩地狱，每一个在其间言笑晏晏的老人都在一刻不停地被头顶的血色方框吸食，他们的皮毛，血肉，骨髓全都化为了供人挥霍的数字，最终只剩一具白骨，埋在地狱深处，无人问津。

“是啊。”

小林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嘴边溢出稀粥的老人，她在这众多弹幕的围绕中不知为何，明明在笑，却红了眼眶。

-04-

“后来呢？你们有没有像美国大片里演的那样，冲进诺伊尔肽制药公司的大楼里，与荷枪实弹的不法分子展开激烈枪战？”

某间山寨的回转寿司店包厢里，潘凤年手边装寿司的碟子已经垒到了接近头部的高度。他刚把一大碗叉烧拉面吃完，正准备打开鳗鱼饭的盒子。

坐在潘凤年对面的男人掩藏在包厢的阴影里，看不清面目。他什么也没吃，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着廉价的清酒。

“哪有什么荷枪实弹的不法分子，不过是一群獐头鼠目的小人罢了。”

“这是大案啊，我刚查了一下，诺伊尔肽并不是什么野鸡公司，药品经营许可证、营业执照、 GSP认证都有，每一款新药也都能拿到国家药监局的批号。这批胶囊肯定不止害死了王超一个人，这背后的利益链深得很呐。”

“大案个屁，封了个药厂就被勒令结案了。鬼知道还有多少这种草菅人命的地下作坊。”男人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呵呵，你有什么好郁闷的。”潘凤年吞下一大口鳗鱼饭，笑道，“拜你的消息所赐，我现在已经成了全网公敌了好不好。”

“谁叫你那么着急写那篇狗屁文章的？又是贴人照片，又是叫人小三的，人血馒头很好吃吧？”

“人血馒头当然好吃，就算我不吃，我们这行大把的恶狼也得抢着要。”潘凤年似乎有随时随地携带笔记本电脑的习惯，他把笔记本屏幕朝男人一转，上面正是某个新闻网站的首页。

《顶上弹幕全面关停广告业务，俞则远：将给全国用户一个交代》

《殒身证道的英雄，她的笑容令人心碎》

《罗楠们，请珍惜你们比任何人都更加高贵的生命》

《潘凤年究竟何许人也？多次造谣的自媒体蛆虫为何仍能获得高流量？》

《国内LGBT的现状如何？多位专家呼吁告别歧视》

《倾世绝恋，我用生命为你复仇！》

…………

“呵，真有意思。前两天还说别人是被包养的小三，衣着暴露行为不检；现在居然成了全网英雄，不畏强权，为爱复仇……”男人嗤笑道，“‘罗楠因爱人被假药害死，不顾风险独自调查，发现了顶上广告的巨大漏洞，随后却被公司高层陷害，编造谣言毁她清誉，最终不堪弹幕暴力的摧残，跳楼自杀’，这么好莱坞的情节都能脑补出来，你们这帮人是真能编啊。”

“这不叫编，这叫创造读者们想看的内容。美女，冲破世俗枷锁的爱情，还有不畏权势的复仇，这些内容随便有一个都可以获得巨大的流量，更别说三者齐聚了，罗楠现在已经成为了群氓的盛宴，热度我估计至少能保持一个月吧。”

“群氓？”男人显然并不理解这个词。

“无论是之前的弹幕喷子，还是现在视罗楠为英雄的网民，本质而言都是理性被情感驾驭的盲目群体，偏狭执拗，毫无主见，记忆力堪比金鱼。”潘凤年笑了笑，仰起头，将剩余的鳗鱼饭粒扒拉的干干净净，“不出一个月，他们不仅会忘了我这条蛆虫，也会忘了罗楠这个英雄。顶上的广告业务会在所谓的‘彻底整顿’之后再次上线，而诺三四肽们说不定已经拿到了营业执照。”

男人不说话了。空空的酒杯握在手里，也不知道是在消化潘凤年悲观的论调，还是说已经认定了这个令人绝望的事实。

“我吃饱啦，多谢款待。”潘凤年拍拍手，起身将笔记本装进了背包。他离开座位，背后的一盏灯光恰好映在了男人苍白的脸上。

“上次消息的尾款已经打到你账上了。”在推开店门之前，潘凤年回头笑着补充了一句，“合作愉快，史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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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天后，黄昏，新时代广场。

在全息弹幕时代，立有巨大显示屏的各地广场焕发了全新的生机。但凡有重大新闻播报或直播，广场上总会聚集大批网民，以弹幕会友，热议要闻，指点江山。

就像今天这样，“顶上弹幕公司秋季新品发布会”的直播刚刚开始，新时代广场就已经聚满了人群。之前“罗楠事件”所造成的影响正如潘凤年所说的那样已然淡去，弹幕主要都在讨论新品的设计，功能以及顶上CEO又一轮的花边新闻。间或有人提到“罗楠”或“假药广告”等词语，也很快淹没在了弹幕的海洋里。

广场中央，高达十米的巨大显示屏中，身着笔挺西服的俞则远一扫一个月前直播道歉的颓丧，显得格外意气风发，“……如你所见，最新一代G700除了上述激动人心的新功能之外，我们还颠覆性的加入了最为核心的‘即时反馈模块’，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看到不合时宜的弹幕广告，用户都能立刻将其屏蔽，而‘即时反馈模块’则将根据接收到的屏蔽信息，综合计算区域范围以及用户属性，实时下线劣质广告。接下来将由我的同事，顶上弹幕安全部技术总监杨森，来为大家详细解读这一功能……”

俞则远在演讲的最后阶段重提广告业务，自然引起了不小的弹幕骚动，而他也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刚刚转身准备下台，又立刻回过头来，沉声说道，“我想大家应该都和我一样，无法忘记曾经发生过的悲剧。然而如果我们都沉湎于过去，被伤痛捆住手脚，那么英雄的呐喊就将失去意义。顶上弹幕不但拥有最为专业的审核团队严控广告资质，同时我们也具备最为顶尖的技术实力，能够完全消除对用户可能产生的任何伤害，真正做到‘把社交价值还给用户’，这不是一句虚假的口号，这是我们的初心。”

说完，俞则远双手握拳，合在一起，然后竖起两根大拇指——这是顶上弹幕最为经典的庆祝表情，一时间，广场上的人群仿佛全都受到了感染，一个又一个的大拇指在人们头顶亮起，接二连三绵延不绝，最终整片广场都化为了“点赞”的海洋。人类在这一瞬间似乎忘记了争斗的本能，他们抛下异见，趋同归一，世界大同的梦想仿佛就在眼前。

“群氓的狂欢啊。”

好像有谁轻声说了这么一句。

随后一个单次花费1888元，如广告牌般巨大的弹幕框冲天而起。在框内也有一只手，和一根指向天空的手指。

-尾声-

环形弹幕影院的IMAX屏上，老旧的胶片故事仍在重复上演。

“这让我想起了一部老港片，”坐在最后一排的罗楠盯着眼前的大屏幕，轻笑道，“里面的卧底警察和黑帮老大也是这么接头的。”

“你是黑帮老大？”坐在罗楠身旁的杨森一直低着头，看手机里那条罗楠刚刚传给他的视频。

五星酒店豪华的总统套房，赤身裸体的男女在其间疯狂交合，挥汗如雨。视频选取的角度非常刁钻，男女主角的面目清晰可见。

“我一直以为‘被人包养’只不过是你制造的谣言，没想到你已经做到这一步了……”杨森喃喃道。

“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我们说到一旦警方顺藤摸瓜找到王超，那么她的死因很快就会曝光，药厂会被查封，顶上的广告业务会暂时关停。而我，将成为殉道的英雄。”罗楠没有理会杨森，继续兴奋地复盘着自己的计划，“到那时候，俞则远会怎么做？他会不惜一切代价的推进‘即时反馈系统’，也就是那个你提过多次却始终不被采纳的方案。最新一代的顶上设备一定会搭载上这个模块，而你则可以经由这个模块，获取所有设备的最高控制权限。”

“然后便要控制所有人的设备，一同用弹幕播放你和俞则远的性爱视频么？”杨森已经关掉了手机。他看着身旁的女人因兴奋而微微泛红的侧脸，百感交集。

“Bingo！”罗楠欢快地打了一个响指，“你能想象他们的表情么？前一秒还在疯狂的攻击我是淫娃荡妇，后一秒就把我捧上神坛，供为圣女，再下一秒，所有人又都可以亲眼见证圣女变为被人骑在身下的母狗，他们还能说什么？他们还能做什么？一边捂着被打肿的脸，一边对着视频撸管么？”

说到这儿，罗楠“咯咯”地笑了起来，仿佛自己刚刚说了一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她越笑越大声，笑到弯腰捂着肚子，笑到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到底想要报复谁？是做假药的诺伊尔肽？是赚黑钱的顶上弹幕？还是说要报复从未真正接受过你和王超的，这个社会？”杨森看着癫狂大笑的女人，不无悲伤地说，“可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你死了，你什么也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再难看，再精彩，也终归会平静，世界一切如常，地球依然绕着太阳在转。”

“所以你不绝望么？”罗楠的笑戛然而止，她转头看着杨森，语调异常的冰冷，“面对这无论你如何抗争，却依旧如常的世界。”

荧幕上，电影已经结束。整个影院随着演职员表的出现沉入一片黑暗，他再也看不见她的脸，只能听到悠长稳定却毫无欲望的呼吸。

良久，女人又笑了。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她说，声音里带着某种意味不明的挑衅，“你确定不跟我去开个房？”

“幻想必须超越现实，因为在你到手的那一刹那，你没办法也不会再想要它”

黑暗中，杨森头顶这条纯白色的弹幕显得尤为醒目。

“我们第一次在这家影院偶遇时，你给我发了这条弹幕，我深以为然。”杨森的声音很轻，“我既然不曾拥有，也就不会失去。这是我最后一次劝你，如果还是无法改变你的决心。”

男人后来这么说，在离开影院之前。

“我会替你走到最后一步。”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