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七岁那年,阿黎见过吃霸王餐还收店家钱的路不平之后,就梦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潇洒、霸道,连夏天穿披风也没人说三道四。
这应该就是父亲口中常说的大侠吧。
大德七年,阿黎九岁。
因连年干旱,地里颗粒无收,百姓食不果腹,饿殍遍野。
逢此大荒之年,听风茶馆的生意自然难好,任凭说书人口吐莲花,也只勉强维持温饱。
当下,茶馆里只有一人捧场,还是个不给钱的主。岳欢心里发苦,面上却风平浪静,他续道,“那蔡西门养了七十二条鹰犬,个个凶神恶煞,为非作歹。”
“骂谁呢?”路不平抓起茶杯就往台上砸去。
掌柜忙出来打圆场,“这…这都是书里的。”
“别欺负我没文化。蔡西门,区区县令的公子,敢养七十二条狗?好巧不巧还和我家的数量一样。”
“误会,真是误会。”掌柜拿起丝巾擦拭汗水,“书上真这么写的!”
“谁写的?”
岳欢怒道,“我写的!你这恶徒,整日只会鱼肉乡里,欺压百姓,你祖父的名声全让你败光了!”
“哦?”路不平站起身,戏谑地说,“祖父他为官一世,清清白白,勤勤恳恳,尽忠直言却遭革职查办,因为说错几句话,差点连脑袋都要掉!”
“所以百姓才会怀念他!”
“有用吗?全是些虚名罢了。天大地大,对得起一人足矣,”路不平朝北方拱手,“那就是当今圣上。”
“你早晚会遭报应!”
“呵呵,除了耍嘴皮子,你还会别的吗?阿大,给我打!”出列的是一名黑实魁梧的大汉。
阿黎将岳欢护在身后,喊道,“欺负爹爹的人才不是什么大侠!”
“哈哈,说书的,你自己不济,别连累孩子也神神叨叨,这天下哪还有什么大侠啊!”路不平摆摆手,“罢了罢了,我们走!”
一群人浩浩荡荡离开,茶馆顿时空了大半,只余下一地狼藉。
为了修建摘星楼,官兵开始四处抓捕壮丁。岳欢,这个与户部尚书家公子结下梁子的说书人,自然是重点照顾的对象。
赶赴京都前,岳欢将儿子托付给掌柜。
“安心地去吧。老哥还等着日后与你把酒言欢!”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保重!”
阿黎一觉醒来,父亲已然不在。掌柜一改往日的慈眉善目,变得刻薄严厉。
天还未亮,阿黎就要挑水煮饭,清扫垃圾,稍有不慎,就是拳打脚踢。
如果不是能吃饱饭,他一定想方设法地逃出去。
这样的生活持续到第二年开春,掌柜省亲归来的途中遇到山贼,全家老小尽数遇难。
接任者是掌柜的远房表亲,生的肥头大耳,他毫不犹豫地将阿黎扫地出门,用一半的工钱招揽了皮包骨的马三。
流落街头的阿黎靠着父子俩这几年攒下的银两,买了袋干粮,打算一路向东,投奔素未谋面的阿娘。
爹说,娘是大户人家的千金,一时糊涂才与他私奔。生下自己不久,外祖寻上门来,迫于无奈,两个有情人就此分开。
想到这里,阿黎不由加快了脚步。
前行两日,路途所见好似人间地狱,草木皆枯,饿殍丛生,更有行将就木之人哀嚎不已。
又一日,阿黎从梦中清醒,感觉手臂火辣辣的痛。一名秃头大汉像捉小鸡似的,直愣愣提起他,神情犹如饥饿的豺狼。
“细嫩嫩,滑溜溜,烤来吃?”
他身后的精瘦男子拍掌叫好,“正好剩些盐巴。”
“我有干粮!”阿黎垂死挣扎道。
“硬邦邦的,哪有肉好吃!”大汉咽了口唾沫,举起铁棒,作势要往下砸。
“且慢!”来人是位邋遢的瞎眼士,他眯缝着眼笑道,“老夫可否分一羹?”
男子掏出匕首刺向道士,落了空,脑袋挨了一记重拳,昏沉沉倒地。
大汉见势头不对,舍下少年,舞动铁棒,叫嚣着冲来。瞎道士一脚踹在他心窝,痛到窒息。
一会儿功夫,局势逆转,阿黎学着传奇里的念词,恭敬地跪倒在地,“大侠在上,受小人一拜!”
“帮我一个忙吧。”瞎道士捋了捋胡须。
“大侠请说!”
“杀了他俩。”
“冤冤相报何时了。”
“随你。只是,”瞎道士不怀好意地笑了,“他俩再杀人,你就是凶手。”
“没有别的办法吗?”
“你也可以把他俩送去监狱,关个十年八载,凶性也许会逐渐消磨。”
“好办法!”
“你一个人能把他俩带回县城吗?即使可以,如今这世道,自身都尚且难保,谁会去管罪孽深重的囚犯吃没吃饭呢?”
“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除非改变这世道,虽然对他俩来说为时已晚。”
阿黎似懂非懂。
“你想当大侠?”
阿黎点头。
“想当哪种大侠?”
“拯救天下苍生。”
“别看人小,口气倒不小。你要怎么拯救天下苍生?”
阿黎挠挠头,“还没想好。”
“我问你,路上为何有那么多的尸体?”
“饿死的。”
“为何会饿?”
“没有粮食。”
“为何没有粮食?”
“干旱无雨。”
“为何干旱无雨?”
“不知。”
瞎道士老神在在地说,“因为有恶龙。”
“恶龙?”这完全超出了他理解范围。
“恶龙不懂百姓的疾苦,他认为降雨事小,只顾自己享乐。有法师见旱魃为虐,虔诚祈雨,却遭其杀害。渐渐地,再无人敢挑战他的威严。”
“真的有龙?”
“有啊。”瞎道士说这话时有几分落寞。
“你见过吗?”
“自然。”
“它很强吗?”
“恶龙住在宫殿中,有大批的卫队守护,普通人一辈子都别想见他一面,更别提与之为敌。”
“怎么样它才肯降雨?”
“杀了他。”
“杀了它,天地还有雨吗?
“龙是杀不完的。老龙一旦死亡,新龙自然会出现。前赴后继,绵延不绝。”
“那不就成徒劳无功了?”
“龙和龙是不一样的。有的善良,有的邪恶,有的贤明,有的愚钝。”
“善良的龙诞生,爹爹就不用当苦役,百姓就不用饿死,天下就会变得美好吗?”小黎的眼睛涩涩的,因为连日的干渴,他已流不出眼泪。
“也许吧。”瞎道士从腰间拽下一壶酒,递给少年,“聊胜于无。”
“我要杀死它!”
“那就跟我走吧。你叫什么名字?”
“岳黎。”
有座山,瞎道士的居所。
“我会传你一套屠龙之术。”
“龙,真的能杀死吗?”
“机会只有一次,”
“我会死吗?”
“杀不了他,你会死。杀了他,你也会死。”说到这儿,瞎道士流露伤感,“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那开始吧。”
七年后,阿黎学成下山,临行前拜别师父。
“你记住了?”
阿黎痛苦地说,“师父,没有别的选择吗?”
瞎道士笑道,“现在后悔可来不及了。走吧,你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和这个世界,好好道别吧。”
听风茶馆,物是人非,听说胖掌柜醉酒后忤逆了陆大少,虽然保住了性命,却赔进去全部家当。至于马三,时运不济,阿黎没走几天就来了第二波士兵。
阿黎去了娘亲生活过的地方,那里成了一片废墟,火烧打砸的痕迹还残留着,人却不知所踪。
他拜了三拜,当是诀别。
下旬,北海传出恶龙肆虐的消息。
起初朝廷并不在意,但随着恶龙活动范围逐渐逼近京都,贵族圈开始恐慌。
大德皇帝命令骑霖将军率精锐部队迎战,然而恶龙生性狡黠,从不正面与其交锋。如此几日军心涣散,耗费了大批物资。
皇帝懊恼,顾不得酒池肉林的玩乐,召开紧急会议,命群臣各抒己见,早除祸害。
有言官进谏,“天下之大,无法穷量,其中必有奇人。不如以重金悬赏龙头,一来减轻财政负担,二来招揽人才为陛下所用,三来安抚民心。”
“准了!”
天下群雄义愤填膺,纷纷前往恶龙出没之地,妄图成为声名赫赫的屠龙者。
附近的客栈不多时住满了人,五湖四海的游侠齐聚一堂,免不了攀比和吹嘘。
就在他们意兴阑珊,准备回屋休息时,信使带来了一个谁都不愿听到的消息——恶龙死了。
大德皇帝龙心大悦,决定于朝堂之上召见这位英雄——听闻他尚未加冠。
阿黎来京都那日,天刚破晓,他骑跨大马,穿行街市,各色服饰的百姓挤在道路两旁,欢呼雀跃。
我真的成了大侠。“师父!”阿黎嚎啕大哭,全然不顾周围人异色的目光。
行到摘星楼,他扯了扯缰绳,骏马识趣地停下。
这就是父亲建造的高楼,这就是父亲死去的地方啊。没有墓碑,高耸的石柱上只雕刻了皇帝的荣光,死难者如阴影般隐藏。
何等不公!
待大德皇帝调整好坐姿,随行伺候的大太监钟君,扯着嗓子喊道,“宣屠龙勇士岳黎上殿!”
阿黎镇定自若,走到殿前,恭敬跪下,“草民岳黎叩见陛下。”
“果然是少年才俊,年纪轻轻,竟然杀得恶龙。江山有你等豪杰,朕甚是欣慰啊!哈哈!”
群臣翘首,观赏阿黎英姿。家有适龄女眷者,已有考量,待下朝后要殷勤一番,请其到府上做客。
“龙头何在?”
“龙本水生,死后有腥味。怕污了圣上的鼻子。”钟君献媚地笑道。
“无妨。”
“抬龙头!”
恶龙头颅约有牛犊大小,大概因死亡有些时日,眼睛污浊不清。
“奇兽哉!朕要建造一座恶龙祠,将它好生供养!”
阿黎轻蔑地笑了,“陛下,屠龙并非我一人的功劳。”
“此话怎讲?”
“草民所学屠龙之术,师承有座山心明道尊。”
“世间真有屠龙的法门?”
“战国时,朱泙漫向支离益学习屠龙之术,耗尽了千金家产,三年后学成却没机会施展。草民愚笨,花费七年才掌握其精髓。幸运地是,一下山就有了用武之地。”
“哈哈!这是你的幸运,更是朕的幸运啊!”
“看来草民是沾了陛下的光。”
“不知这屠龙之术与一般的武功有何分别?”
“龙是世间最惜命的生灵。平日他总居于龙潭之中,不愿现身。”阿黎走到恶龙的头颅前,轻抚它的眼眶,“唯有把身怀奇珍之人当做诱饵,才能引他上钩。”
“原来如此。”
“接近他之后,绝对不能轻举妄动。因为龙,过于强大,一旦露出破绽,就会前功尽弃。需要等待一个时机,一击必杀的时机。”
“要等到他进食,还是睡觉?”
“抱歉,因是本门不传之秘,草民能否近前几步,只说于陛下一人听?”
“不可。”钟君连忙否决。
“准了。”
两边护卫上前,再度检查阿黎随身有无兵刃。
待行到离大德皇帝五步之遥,钟君喝止了他,“就在那儿讲!”
“是。”阿黎浅笑道,“陛下,龙和人一样,都有好奇心。只需先藏好瑰宝,调动其兴致,等他放松警惕,再突然发难!”
阿黎一跃而起,手指插入大德皇帝眼睛后,又搅了两下。
“救驾!”钟君扑上前来,试图束缚刺客,被后者轻易挣开。
“助纣为虐的混帐!”阿黎抓住他的脑袋,用力一拧。
抛下两具尸体,阿黎跪倒在地,面朝恶龙头颅拜了三拜后,从容赴死。
师父,徒儿来陪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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