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日

（一）

方齐觉得他和苏蕊的恋爱要到头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刚刚苏蕊又摔门走了，这已是两个月来的第三次。方齐步履沉重的想要抓住她，但还是眼睁睁的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黑夜和急驶而去的出租车上。

“就为我说了她两句？”方齐形单影只的在小区里踱步，心情像被抽了真空的塑料袋般干瘪。诸多不解和委屈郁结在心里。他们之间，好像有张道不清物种的膜，带着恶心的腥味和血丝，让俩人相处时不约而同的捂住嘴，转过眼，不再坦诚，小心翼翼。

“别想太多啦兄弟，女人嘛！”方齐的朋友这般劝他。

“我在火锅店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她来了问都没问，光顾着闲位置不敞亮，闷。要不是她，我才不会花时间去为吃的排队呢……！”

“这种小事吵吵很正常，总会和好的。”朋友继续安慰他，方齐越说越激动。

“我当然知道会和好啦——但是，我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觉得......我们俩迟早会完蛋。”

“两个人久了总会走向平淡的。”一位结了婚的老哥放下筷子表态，“你不能因为吵架就觉得过不下去——你以前没谈过恋爱吗？”

“他何止是谈过，简直就是经验丰富！”劝他的朋友拿起酒杯哈哈大笑，方齐也跟着苦笑了。

他们不明白。方齐心想，苏蕊也不明白，没人能明白！他仰头将手里的白酒一饮而尽，灼热感从胃部蔓延到眼眶，几乎要化成滚烫的热泪。我明明那么爱她——这和你的女朋友，他的老婆，都没有可比性。那可是苏蕊！如果说过去的女伴总是少了什么的话，苏蕊就是另一半的完美样本。恰好的脸蛋、身材和志趣……他们曾无比的相互迷恋——起码方齐是这么认为的。如今却被不满和伤害占领了，身心被自私及刻薄奴役了。有时，方齐甚至觉得已经失去了她。你瞧她那愤怒通红的双眼，喘着粗气的胸口不停起伏，像是要把仅存的那点爱意从身体里挤出去。唉，方齐感到自己被郁闷和孤独罩住了，酒局的胡言乱语变成壳外的嗡嗡作响。此时此刻，他只想离开这里，回到苏蕊的身边。

苏蕊看样子回家已经有一会了。俩人尴尬的对视了几秒，苏蕊继续敷她的面膜。方齐有些开心，又有点失望——开心的是苏蕊不声不响的主动回来了，但她并没意识到男友的状态有多么糟糕。可无论如何，苏蕊还是给他倒了杯热茶，把他扶到沙发上，让他依偎着自己。这温馨的举措，配合沐浴后的香味及其湿热的肌肤，让方齐感到酒后珍贵的暖心和安全感。积攒了一天的悲伤被融化了，泪水在发烫的脸庞下酝酿。他直起身搂她，苏蕊撒娇的推开他，指了指脸上的面膜，示意他赶紧去洗澡。

就像所有狗血的二十一世纪两性故事一样，手机这件物品此时不得不出现了。方齐歪着脑袋乘出租车回家时，苏蕊正在洗澡。洗完澡也没有急着把浴室里的衣服收走，手机自然便落在浴室里。尽管方齐意识缥缈，泪眼朦胧，但震动和屏幕的闪光还是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的衬衫扣子解了一半，酒足饭饱的小腹有些微挺。热水哗哗响着，伴随手机每隔三至五秒的震动，让方齐在逐渐水汽弥漫的房间里内心充满了惊愕。

他的惊愕不无道理，因为不断亮起的是短信提醒。现在还有谁，用短信和对方联系呢？即便是广告推销，也不可能如此耐心规律的频繁推送吧？手机依旧在震，无数的怀疑和假设在他脑中闪过。一瞬间，所有的细节和感受都有了因果联系。震惊，困惑夹杂着些许屈辱，像情绪的泥石流，冲垮了他的醉意。

“你还没洗呢？我手机落这儿了。你快点啊。”苏蕊忽然拉开门，不解的看着他半裸在浴室里发呆。

苏蕊早早换好内衣上床，原以为他会来主动亲热，未曾想他只是沉默抽烟。消散的怒气重新聚集，让她睡意全无。她选择继续冷战，侧身拿着手机自顾看电视剧去了。她并不知道，方齐正在身后盯着她呢。那是两道企图深入她身体，直抵内心的目光。这位睡在自己身旁，体态匀称的年轻女人，到底做了什么过分伤人的事情？以及那个发短信的人，会是谁呢？是自己认识的人吗？或只是某个同事？客户？方齐盯着她起伏的腰线，晃眼的大腿，下体屈辱的勃起了。他的脑子里不断浮现出与苏蕊有关的性爱画面，但没有一帧的男主角是属于自己的。

（二）

第二天方齐偷偷回了趟自己家，把去年给他妈用的iPad拿回来了——这是他一宿失眠想到的对策，这台淘汰的iPad曾属于苏蕊，后来嫌慢就调剂给他妈了。不过所有的Apple账号还是苏蕊的，方便老人家下载更新——也就是说，如果神秘短信是用I Message发来的话，按道理也会同步到这部iPad上。看似缜密的计划并不能拯救他的不安，焦虑伴随着睡眠不足，让他不时感到阵阵恶心，看起来像是处于发烧的边缘。他强忍着偏头痛回到公司，大口喝了杯美式咖啡，给iPad充上电，开机，等待着，心跳如同烂俗的EDM舞曲般随着抖腿的节奏加速。

整个下午，他都是心不在焉的：打开办公软件，写上几个字，又重新关掉，并不保存。有时他也会萌生冲动想和苏蕊说点什么，但又毫无原因的放弃了。他焦躁的等待着，像是牙医手下束手就擒的病人，对随机而来的剧痛猝不及防。

“方齐，来开会了。”

他应允一声，木然走进会议室。领导严肃的提醒他们上半年的业绩压力，在他应付领导提问的同时，桌上的iPad也没有闲着：令方齐焦心了一整天的短消息到底还是来了。而参与这件事的另一位主人翁，苏蕊，此刻正在公司楼下和几个姐妹闲逛。她看了眼手机，深深叹气，一边摇头一边手指飞速的点击。

“怎么啦，Suri？”一位穿着白色雪纺衬衣的年轻女人叫着她的英文名，亲切的询问。

“哎，是前男友啦！跟神经病一样，这两天老是找我。”

“哦~还当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呢。”雪纺衬衣坏笑着拍了拍苏蕊的肩膀，“怎么了？想吃回头草了？”

“我有病？我才不会呢！当年劈腿的也是他，现在自己分手了，又来找我——你说他渣不渣？我是真不想搭理他了。”

“那就别理他啦——”

“不理他，他来找你啊！给我发了一个礼拜短信了。”

“发短信？”

“微信早就拉黑了！”

“那索性把电话也拉黑算了。”

“哎，没必要，还是耐心说清楚吧。他真想骚扰你，你有什么办法？拉黑换号码，还是能找到的我，关键是要让他死心……”

“他能死的了嘛？”

“差不多快了。”苏蕊把手机递给她看，“除非他得了妄想症。”

雪纺衬衣沿着商场门口的喷泉踱步，手指灵巧的滑动着，边读边笑：“你可真是够狠的。”

“不狠不行，这种人，给他面子能上天。”

方齐把iPad放回桌上，看完短信聊天内容的他心中百感交集，大难不死的快感充斥了身心，连折磨了一天的头疼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她还是爱我的，我错怪她了。”他自言自语的傻笑起来，“我真是个傻逼。”

“我今天要加会班，你想吃什么？我打包带回家。”

他给她发完微信，想了想又添了几句：

“之前很多事，是我肚量太小了，不该跟你计较。我想跟你说的是，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是爱你的，我这辈子也从没这么爱过别人，你知道吗？”

苏蕊拿着手机，皱了皱眉，有些感动。但还是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说：“现在轮到我男人抽风了。”

“哎哟哟，真是甜死了。”雪纺衬衫嫉妒的嘟了嘟嘴，“别跟我秀了，今晚早点回去吧，别跟他生气了。”

“你以为我想呢！他有时真能把人气死！就知道认死理，辩论家！真是能耐死他了！”

“行了行了，这种甜言蜜语，大学毕业后我就没见过了。我家那个就知道发红包，生日发红包，情人节发红包，520发红包——前天我跟他说，那个项目终于拿下来了，你猜他怎么着？还是给我发了个红包——你说他除了发红包，还能干嘛？”

听着她的数落，苏蕊心里暗暗默念：“有钱还不好？真碧池。”

毋庸置疑，俩人度过了非常美妙的和解之夜。虽然第二天是工作日，他们还是喝了葡萄酒，谈了心，做了爱。隔膜消失了，怨念融化了，就连之前让彼此勃然大怒的‘小事’也能被拿来调侃逗趣了。爱情这东西真是有趣，如同窃贼面前的保险柜，你得保持僵硬的姿势，忍受压抑的气氛，然后耐心聆听铁门背后旋转的暗锁声。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就能碰到那个关键位置，调整到意想不到的数字，享受背后金光灿灿的迷人宝藏。

之后方齐桌上的iPad偶尔还会亮起，但内容已经激不起方齐的兴致。他像个胜利者般，观看爱人凌虐那个他从没见过的男人，直到某天，知难而退，彻底消失。

（三）

这件事就这么波澜不惊的过去了半年，很快就是他们恋爱三周年的日子。这样的纪念日自然不能小视，方齐在新开的餐厅定了位子，买了礼物。苏蕊也让同事在法国旅游时帮忙代购了方齐心仪已久的钱包。一切都按照既定的轨道前行着——即便有时还会换汤不换药的为小事吵吵嚷嚷，但自从那件事之后，有些东西变得笃定起来——譬如对爱情的理解，对生活的期盼等等……或许春节还会引荐父母相见，为结婚打算——这就是幸福了吧？难道不是吗？

纪念日那天下起了雨，没带伞的俩人下车后匆匆冲进餐厅，没想到里面却是另外一个世界。如果说门外十月的雨已让人感到些许秋的凉意的话，那么室内的歌舞升平却是对这天气最好的藐视。好在就餐区还是相对安静的，俩人落座后看着吧台另一边拿着酒杯随着节奏摇摆的男男女女，对自己的拘谨不禁有些自责。天天过着朝九晚五的日子，为未来有可能成为现实的婚姻存钱，这儿的世界放松的让他们都有些不自在。

“没想到这里晚上那么热闹啊！”

“是啊。”方齐点了瓶白葡萄酒，以及事先就做好攻略的情侣套餐，“我们也的确好久晚上没出来玩了。”

“跟你出来玩有什么劲？”苏蕊半开玩笑的嘲弄他。

“是是是，跟我没劲。我就是个适合老实过日子的人，平时可是委屈你了。”

“你知道就好——所以你要对我好一点哦。”

“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够好啦。”苏蕊像哄小孩似的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心里感到既甜美，又有些无法言语的怅然。是啊，他已经尽力了，我怎么能不知道呢？有些事，就只能如此了。

方齐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这顿饭大家吃的都很别扭。尽管说笑依旧，但那层膜的触感又明显起来了。

吃完俩人去跳舞的吧台边点了鸡尾酒，说是感受下气氛。事实上他们都想离开了，可没人敢先说出口。方齐根本不是那种会跟着节奏跳舞的人——至于苏蕊，她想的是如果不走的话，就再喝两杯吧。

人越来越多，大家紧挨着喝酒聊天，世界各地的语言在耳边嘈杂。方齐的耐心已经到了顶点。

“我去下洗手间，待会咱们就走吧。”

“再说吧。”苏蕊喝的有些微醺，反倒不急着走了。她今天打扮的很漂亮，墨绿色的绸缎衬衣显得她皮肤光滑白皙，酒后的红晕则更增添了几分风情。

方齐在人群中穿梭，几乎要找不到回来的路。他一边点头示意借过，一边心中咒骂这帮人明天都不用工作吗？这里的酒气，香水味，以及电子节拍都让他厌烦，他看着那一张张纵情酒色的脸，发自内心的疑问：“你们凭什么那么快乐？”

他抵达吧台的路被一根圆柱边的顾客阻拦了，显然这是新加的座位。三个东南亚长相的男人点头致歉，纷纷从长凳下离席想要给他制造一条通路。他心不在焉的和陌生人寒暄，忽然看到不远处的苏蕊正在和某个男人说话。如果没看错的话，应该是位混血长相的年轻男人，高个，双眼幽深，精致的衬衣和发型看起来魅力十足。怎么说呢？他就是男男女女都会心服口服的那种男人：英俊，性感，举手投足都带着荷尔蒙的气息。就像平时屏幕里才会看到的那种男人，世界上所有男人不能匹敌的男人——而现在，这样的男人正站在苏蕊身边，紧紧的靠着她，和她说话。

“我知道，我知道，交个朋友当然很棒。”苏蕊既有些激动，又有些担忧的左顾右盼，语无伦次的回应着他的搭讪，“但是我，我……我现在不是很方便。”

“我明白，你是在约会对吗？如果打扰到你，真的很抱歉。”英俊的男人对她腼腆的微笑，“我觉得你很美，让我忍不住想要认识你。”

“是吗？谢谢，谢谢。”苏蕊几乎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担心方齐会突然出现在吧台前，“但是，我的…..男朋友待会就要来了。”

“没关系，他来了我会请他喝一杯，祝贺他有位这么漂亮的女朋友。”

可方齐并没有出现，他躲在那根圆柱后面静静的盯着，踌躇了。眼前的事让他感到胃部在灼烧，喉咙也变得干涸起来。熟悉的紧张感又回来了，并且不断的在内心聚集，惹得他阵阵反胃。他知道自己明明可以大方的走上前，礼貌的赶走敌人，守护自己的城池，然后带着苏蕊回到那间出租屋，回到他们习以为常并且亲切舒适的生活中去。但他的腿却像灌了铅一般迈不出半步，眼睁睁的看着这位在魅力值上足以碾压自己的男人和苏蕊搭讪，或许是在调情？他不知道，他只是不由自主的将自己隐藏起来，并对所见之事不加阻拦。他那在昏暗的灯光下睁大的瞳孔仿佛在期待着什么，期待继续会有更加让他笃定的事情发生，更加信服的答案呈现。

“我可以加你微信吗？”英俊的男人拿起酒杯，离开前祈求的问她。

已经快过去半个小时了，方齐还没有回来。苏蕊再一次环顾了四周，像是做了最后的努力。

“suri0924——但这个微信我不常用，今晚我也许不能回复你了。”

“完全理解，完全理解。”他走了，“有空聊，再见，玩的开心。”

“再见。”苏蕊不再寻觅方齐的身影，她只想再来一杯。

还有一刻钟就要到夜间出租车的收费标准了，屋外的雨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想要离开的顾客淤积在门口高声尖叫。如果没猜错的话，今晚的滴滴打车排队估计最少也要一个多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