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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漫画能有什么出息？”
我那个酒鬼父亲总是这样骂我。而今天，我的老板也说了同样的话。因为在上班时间偷偷画漫画被发现，我被老板炒了鱿鱼。
这应该是他早就打算好了的，毕竟像我这样刚刚毕业的实习生一抓一大把，而我又不属于特别上进的那一种。
一想到父亲骂人的样子，我便不敢回家。
下午两点半的小城陌生又空旷，阳光也格外刺眼。持续了数周的降雨终于停止，天气一下子热辣起来，总算是有了盛夏的样子。我骑着一辆脏黄色的山地车在城里游荡。这辆自行车是我妈在我上初中时，买给我的最后一个生日礼物。此时的它已经显出了老态，每转一圈都会吱吱作响。
我突然很想爬山，想学着电影里的样子，站在山顶大喊几声，然后就能像那些主角们一样获得力量。因为我的急刹车，身后的大爷差点从车上跌下来，从我身边过的时候还不忘狠狠瞪我一眼。我注意到大爷走进一片建筑中，那是个火葬场。
为什么我在这个小城生活了二十几年，却从来没见那里冒出过烟？
骑车登山可真他娘的累！
在电影里，主角们都是伴着激昂的背景音乐，用矫健的身姿在山路上风驰电掣，然后用一个潇洒的漂移动作停在终点，可我的背景音乐只有自己死猪一样的喘气声。
当我吭哧吭哧蹬了一个小时，终于来到这个布满杂草和石块的山顶，准备放声高喊的时候，却发现这顶上居然并不是只有我自己。几对情侣正甜蜜蜜地依偎着说情话，还有几位“大师”端着相机用各种奇异的姿势拍夕阳。
为什么这个世界这么大，却连一个安静的地方都不能留给我？
如果人生是一场电影，那主角应该是我自己不是吗？可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更像个可有可无的群众演员？
我沮丧地坐在中间的一块大石头上，从一对情侣的身体缝隙中看远处的夕阳，心里默默地冲着天空喊了几声。我不敢真的发出声音，除了是怕别人把我当成神经病以外，更怕的是：万一打扰了那些正在幽会的人，说不定要挨顿打。瘦弱的我从来都是被人欺负的对象，所以我从小就学会了，要避免一切不必要的麻烦。
人们喜欢爬山，或许并不只是想吼几嗓子，可能更是想来这种地方思考些什么。因为当身上的黏汗被风吹散之后，就连我这种浑浑噩噩的人竟也开始思考起人生来。
我是谁？我从哪来？要到哪去？
这些原本无聊的问题，竟然不由自主地涌入我的头脑中。
回忆真是种有趣的东西。你明明白白地知道，所有的往事都是你真真实实经历过的。可是当你回忆它们的时候，你却永远都无法将过程完完整整地拼凑起来。你的脑海里只会闪现出一些符号，比如时间，比如地点，比如什么人，或是什么物品。
仿佛所有回忆都只是写入大脑里的一串数据。
所以，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科技已经发达到可以改写人类记忆的时候，那三个人类的终极难题也就再也没有了存在的意义。因为我将是任何人，我从任何一个地方来，到任何一个地方去。
从此以后，“我”将再也不会是“我”，而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我”。
想到这，我突然有了些恐惧，觉得连风都冷了几分。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被外星人抓走了，他们非要给我洗脑，把我变成一个只会听命令的杀手怎么办？我还能想起自己原本是谁吗？不行！我得多巩固巩固记忆，好能尽快找回自己。虽然我现在的人生毫无亮点可言，但总归做自己才是最舒服的。
我叫王明，相貌跟名字一样普通，眉骨上有一道斜疤。我跟别人说，那道疤是与人打群架的时候被刀砍的，但其实那只是骑车时不小心摔的。我从小就不擅长各种体育项目，别人是打球，我是被球打。
我喜欢看漫画，也喜欢画。这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擅长的东西，也是我上学时能与异性发生的唯一交集。她们会把校服交给我，求我为她们画上各种动漫人物。当她们与打篮球的帅哥一起喝汽水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坐在教室里默默地画着画。虽然我心里有一点点小小的不平衡，但至少我的画被认可了，所以总体来说我还是快乐的。
但我爸恨我画画。
自从与我妈离婚之后，他就彻底变成了一个酒鬼。别人早上起来都是喝一杯水润喉，他用酒。一口杯56度的二锅头全部倒进嘴里，像漱口一样在口腔中左晃右晃，然后咕咚一声咽下喉咙，这就算是早饭了。他是个送快递的，每天骑个电动三轮车送货。因为经常弄丢包裹，扣掉赔偿的费用，一个月剩不下多少钱，大部分都买了酒。
爱喝酒的人脾气都怪。
有一次他喝醉了，冲进来把我的画收走，扔进铁桶里全都烧了。边烧边骂，骂着骂着又哭了。那时我才十四岁，只能躲在屋里发抖。至此，我再也不敢让他看见我的画。
我爸有一个怪癖。他每天晚上喝完酒之后就开始磨刀，磨了刀之后就开始削铅笔。2B、2H、HB各一支，削的像工艺品般的漂亮。最后挨个掰折，扔进垃圾桶里。每天如此。
或许是离婚的打击对他来说太大了。我到现在都想不通，为什么像我妈那样一个温柔而软弱的女人，会一下子如此决绝地选择离开，独自一人去了国外。如今十年过去了，我们一次都没有联系过。我已经有些记不起她的样子了，可她说的话却还是像当年一样清晰。
“明儿，你一定要坚持画下去。人是为了梦想而活着的。”
这是她离开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我如今对她最深的印象。
我曾经应该是恨过她的，但现在我却有点想她。我怀念她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更怀念她亲手蒸的猪肉白菜馅包子。
生活终究不是一场励志电影。
登山非但没有激发出我小宇宙的能量，反而让我累的像条狗一样精疲力尽。我在脑海里一遍遍回放自己的人生，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有时候我无法确定一件事：究竟我的梦是一场回忆，还是回忆都只是一场梦。
等我醒来的时候，夕阳已经沉下了山。四下无人，冷风阵阵，山顶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终于有机会对着苍天怒吼了一声，因为我的山地车他娘的被偷了！
“老天爷！你一定为了让我成才，所以才故意磨练我的对吧？我谢谢你全家呦！”
几十块钱的破车也有人肯偷，真是苍蝇腿也算肉啊！这辆车算是我妈留给我唯一的念想，所以我才骑了十年也没舍得扔。可是比起这，更让我发愁的是我该怎么下山呢？
我从来不知道山里的夜竟然会这么黑！
月亮像是电力不足一样，在云层里躲闪着发出惨淡的光。本就不甚宽阔的道路像是一条浅灰色的带子，不知要把我引向何处，走在上面双脚发软。入夜后温度骤降，道路两旁的树丛里有阴影在闪动，不时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次都能让我全身的汗毛乍起。我绷紧了全身的筋，目不敢斜视，像个机器人一样僵硬地走着，头脑里的思绪却像炸了锅一样的乱窜。
遇上打劫的怎么办？还好钱包里只有42块钱。万一是绑架呢？应该不会，毕竟我的家境或许比绑匪还穷。万一是女流氓劫色怎么办？呃…这种好事应该轮不到我。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物体坠落的声响，吓得我又一次如触电一般。我连忙转过身去，但随即又转了回来，身体僵硬的像块铁板。
我身后站着一个人！
自从天黑之后，这条下山的路上就始终只有我自己。这个人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不敢回头，一点点横挪到路边，打算让这个人先走。可是过了好一会，还是没有脚步声。我慌了，鼓起勇气回头看向身后。她一动不动地站在我身后三米的地方，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他娘的！千算万算，没算到会撞鬼啊！
真后悔没信个佛祖基督啥的，不知道现在求他们老人家帮忙还来不来得及？我口中默念着“阿弥陀佛圣母玛利亚”，一边探着脚步慢慢向前挪动，一边竖直了耳朵听身后的动静。
“哒、哒、哒…”身后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我立即止住脚步，那声音也骤然停止。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我像是一块被挤出水的海绵，流了一后背的冷汗。我虽然不算个好人，但也没干过什么坏事呀！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谁害死你的你找谁去，你跟着我算怎么一回事？
现在怎么办？赶紧跑吧！
我再也管不了许多，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甩开膀子狂奔起来。在这一刻，我体内的小宇宙终于爆发了！有那么一瞬间我坚信，博尔特也是跑不过我的。七八公里的山路一路跑下来，我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风驰电掣。可我没有心情去得意自己矫健的身姿，因为那“哒哒”的脚步声始终紧追着我，在我身后三米的位置回荡。
阿弥陀佛！明亮的街道终于出现了。好在这座山的出口就在城内，不然我不是被吓死，也要被累死。
我冲上马路，钻进一辆出租车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着师傅大喊：“师傅……踩足马力……全速向前冲！”
师傅满脸鄙夷地瞅了我一眼说：“瞎么？堵车呢。”说完，师傅优雅地挂进一档，把车往前挪了几米，然后停车，回档。
看着拥挤的车流，我的心终于从嗓子掉回肚子里，就像在鬼门关死里逃生了一样。这时我才想起老人们曾经说过的话：那座山上有很多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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