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被“清退”的人

文 | 任一西

如果沉默还能让我保持一点点体面的话，我选择说出来。

2017年11月26日，星期天，早上7点半，房东挨着敲门通知马上停水、停电。透过完全不隔音的门我听见隔壁刚搬来的小姑娘问房东什么时候来电，房东说差不多要等到晚上。我听到后立马起床，还问了房东一句 “都停电了吗？”房东说，“都停了。”我预计在停电之前还能洗漱完毕。呼，一片漆黑。就在一两秒后，又亮起来了，是应急灯。

图 \ 刚停电后的应急灯，显得有点刺眼

这就是我住的地方，北京天通苑某区某地下室。100多平米的面积，被隔成了10个房间、1个洗手间和两条走廊。在这里，灯是24小时亮着的。这一天，是我搬进来半年后第一次面对“黑夜”。黑夜总是最适合潜伏。我当时似乎还没完全睡醒，根本没有意识到：“黑夜”意味着结束。

我暗自庆幸，好歹洗完了脸。给朋友发微信，问他在不在家，结果朋友也不在家。我想到今天必须要完成一份报告，差不多需要一整天的时间，而图书馆在周末5点就会关门，最后我打算去单位办公室。

我借着手机手电筒的恩赐收拾了一下，像工作日上班一样，自我感觉良好，拿起包出门、上楼梯。当推开楼门，一阵刺眼的光亮，我不由得用手挡了一下。不是这光太亮，就是我在黑暗中待的太久了。

图 \北京难得的蓝天，冬日很暖，但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又很冷，一明一暗，一冷一暖，分的那么清

我站在公寓楼门口拍下了这张照片。如果我身边有一个朋友，我会跟他说：“哇哦，天气真好啊！”虽然我站在阴面，没有亲身感受，但是阳光看起来就温暖，不用去亲身感受就知道。当我试图抬起头看一下楼上是否有电时，我发现自己太幼稚了。

图 \ 楼门口的声控灯，我跺了一下脚

所谓的“都停电”，只不过是地下室都停电。

如果不是这好天气，我就不会单纯只憋出一个“靠”字了。转过楼角就到了那条在这片算是比较繁华的街道。早上的阳光铺下来，闪闪地发着光。我看见两个身穿橘色工装的清洁工大叔将堆得冒尖的蓝色垃圾桶合力搬上了环卫车；一个快递小哥开着小棚子车嗖的从我身边穿过去，还带来了一阵风；一位穿着正装的中年大叔从公寓里出来，用手扶了扶腰带，夹着一个皮包，向地下车库走去，看起来不是很油腻，除了头发；几个女生走了过来，手挽着手，我听见她们笑个不停，女人总是改不了同任何愿意倾听的人讨论自己的私事这一恶习；两只宠物狗在厮混，一只想与另一只交配，我实在无法从人群中找到它们的主人；不远处的广场上，音响放的震天响。说真的，这个周末不算坏。

图 \ 太阳被旁边的大楼挡住，整个广场笼罩在阴影里，冷风呼呼的刮着，大家的热情却不减，似乎只要这样跳着，阳光早晚会照过来。他们以为是阳光给他们温暖，实际上是因为他们不停的跳，才觉得不会冷

办公室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忙了一天，结果工作还是没有做完。下午，我在单位食堂吃了个饭后，给房东发微信，问她来电了没有，她说，今天晚上可能来不了了。我跟朋友说了一下，晚上去他那里借宿一宿。我划着手机，看着几件最近比较热的新闻，很多事情看起来离我还很远，但想想，将来我也会有自己的孩子，我也会到了那个年纪，我也会被“清退”。然而，来的太快。

2017年11月27日，星期一。昨晚我没有去朋友家，而是在办公室忙了一晚，没有觉得困，应该是还年轻的原因吧。只是刚刚从办公室到食堂的路上，觉得异常的冷。我抬头看了眼，天空像蒙了一层浸了油的纸，北京的凛冬真的已经来了。

9点多，开周例会，接到一个电话，是住在我对门的男生打来的，他问我收拾东西了吗，我疑问，收拾什么，他说，那就剩你了！他跟我说，地下室马上就要贴封条了，住户都已经搬走了，他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就等着退钱。他让我赶快回去收拾，要不然一旦封了，东西全部都要被扔掉。

我还来不及震惊，请了假立马往回赶。“必然性错觉”这个名词冒了出来，现在看来之前陆续有人搬走，包括停水、停电都是事情必然如此的错觉，我每天都看这样的新闻，但从来没有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在去地铁站的路上，我给房东打了一个电话，问她具体情况，她告诉我没事，估计就一阵。我问她东西会不会被扔掉，她跟我说绝对不可能，她还告诉我，如果我有地方住，可以在外面“躲”几天，过去这阵“风”就好了。我真的信了。一方面是因为搬走后没地方去；另一方面我觉得事情不可能这么严重，我潜意识里说服了自己。但我又想，还是回去看看吧。

图 \ 我在往回赶的地铁上随手拍下的，感觉这张图很有点意思。我也想跟“大裤衩”一样，有自己的姿态（不一定摆那个造型），可北京地铁的线路图像一张又大又有力的蜘蛛网，将我缚的死死的。左边像现实，右边是理想

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已经掉进了北京织的网里，我是个普通人，一个普通人没有理由不束手就擒，也不用说的那么崇高，网就是网，我此时只能入网了。

当我回到地下室，几个住户在黑咕隆咚里说着话。他们的行李都已经搬走了，都在这里等着房东退钱。他们让我给房东打电话，因为房东已经不接他们的电话了。他们又决定先让我收拾完再打电话，怕我落单。我在屋里收拾，他们在边上商量着要到附近的法院起诉房东。

图 \ 我借着手机手电筒的光收拾行李

半年前搬来的，当时只有一个拉杆箱，一个背包。现在除了被褥外，多了四五个箱子，当场就扔了一大半。仔细看一下扔掉的东西，大多是一些耐用品：一整套健身设备、好几件不常穿的新衣服、精心培育的蒜苗盆栽、日常出差收集的小物件。相反，留下的则是卫生纸、洗衣液、一次性口罩、热水壶甚至鞋刷。当时考虑的不是将来，而仅仅是明天需要什么。

房东最后终究没有出现，房东的丈夫来了。一个瘦小个子男人，戴着一个棒球帽，帽檐的阴影罩在他那张油污扭曲的脸上，似乎减弱了那种卑鄙、无耻和邪恶的神情，却掩盖不了那丑陋的小小方脸，脚上漆黑的方头皮鞋蒙了一层尘土，我不由地想起了钱钟书先生的一句话：对于丑人，细看是一种残忍。气氛很紧张，小个子男人说押金给退一部分，但是杂费是指定不给退的。杂费包括水、电、网、垃圾处理费，按照合同租期一次性交清。其中一对情侣1年的租期，刚过3个月，剩下的9个月的杂费不给退。而下个月的房租我们早已交清，这个月都还没有结束。小个子男人说，房租交了就不能退了，能退押金就不错了。我们说要报警，到法院起诉他，反正我们手上都有合同。

我的心里没底。我总是那种喜欢息事宁人的人，但今天我似乎想把事情闹大。人间的事情啊，看似无序，其实是一环套一环。

可能是考虑到当下的环境以及我们强硬的一致态度，小个子男人最后决定退一半房租。我们已经很满足了，至少我是这么觉得。他们有的人收到转账后就走了。住在我对门的男生告诉我他直接去车站了，下午的火车，到石家庄，他们家。他来北京两个多月时间，刚刚毕业，做过两份工作，都不满意，我对他就了解这些。

那对情侣对退的钱很不满意，因为的确给他们退的太少了。他们住的房子是地下室10间房子里最大的一个，房租也是最贵，又是两个人，所以杂费都是双倍。他们昨晚把房东堵在屋里3个多小时，结果还是一分钱都没给退。

我回到屋里继续收拾。不到一会儿，门口传来大喊的声音，我跑出去，看到满地的砖头碎块。砖头不知道是谁拍碎的，只见双方被拉开了，情侣被拉到楼外面去了，小个子男人也跟着出去了。

图 \ 地上的碎砖头，还好只是拍在了地上。小时候，一生气，我们就会摔门。大了，还是一样，只不过有些人学会了克制

我来不及去调节他们，事实上矛盾很明显，根本无法调节。我回屋抓紧收拾。过了一会儿，两个男的冲到我屋里，指着我，朝外喊，“是不是他？”

后来我得知，原来情侣跟小个子男人在外面闹得很紧张，差一点打起来，小个子男人于是打电话叫了人，而情侣最终也被人劝走了。被叫来的这两个男的把我当成“闹事”的了。

我不知道我前半生有多少事情是办对的，有多少是错的。很多人说，有时候办事是出于无奈。房价太高，大家就逃离了；有人有靠山，我们就必须低头。我不想用无奈两个字给自己挖一条逃跑的地道，说完就跑了。说是无奈，其实是妥协。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很匆忙，短短不到1个小时就收拾完了，还来不及想些别的。成年人的生活里没有容易二字，生活毕竟是生活，你必须好好的面对它。

图 \ 地下室的门被锁死了。不知道房东是怎么做到的，从外面看，完全打不开

房间清理了，我们退出来了，就像电影倒带，我看到了我搬来时的样子。在这时光的飞驰之间，那命运的大车看似无畏抵挡，实则被一粒小小的石子一碰，就改变了方向，从而使得命运大变。我不是去哀叹人生悲苦，而是因为意识到一切都已不可改变。我唯有把忍受变成享受，用精神对于物质片刻的胜利聊慰尚可自主的灵魂。

我暂时搬到了朋友家，又开始了一个最头疼的事情——找房子。朋友建议我还在天通苑找，一方面是因为房源多，另一方面房子新、小区干净、价格也相对可以。只不过这一次是从地下转到楼上，从黑暗撞进白亮。盲人重见光明后，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走路。我必须走自己的路，去追求我所看到的光明。

问了几家中介，可恶，坐地起价。又问了几个认识的人，有些有空房，但是房东暂时不出租，担心被认定为群租。我想起了《爱默生选集》里的一段话——紧跟变革，总有一个放荡淫乱的时代。究竟是时代变革，还是如我辈的小人物无处安放？

图 \ 神一般存在的天通苑， 分为十几个区，这里是大多数北漂族的第一站，有时候也是最后一站。东边下雨西边晴，我曾经骑单车从西二区到东二区找朋友，用时半个多小时。天通苑的早高峰要持续3个小时，从6：30到9：30，是真的挤。地铁门口那些拿着租房牌子的中介，也是一条独特的风景线

我刚来北京的时候是春天，风很大，很干燥，漫天的白絮，第一天我就受不了，坐出租车的时候，司机建议我在脸上多抹点油。

工作固定后，便入了夏天，跟南方比起来北京真的凉爽多了。

刚刚过去的秋天是最美的，但也最短。

转眼间，凛冬就来了。

找房子的时候，路过之前住的那一单元。我看到蓝色垃圾桶已经被清理干净，整齐的摆放在那里；冬日毫不吝啬的将阳光都洒在对面的楼上；我跺了一下脚，楼门口的声控灯又亮了。此时，我希望有个快递小哥，开着小棚子车嗖的从我身边穿过去，还带来着一阵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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