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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奔赴撒哈拉
1.
1997年夏,生于黄河边的江小鱼,大学毕业后一心想留白银市工作,索性住进姑妈江碧华开在城中村的杂货店。
在城中村,房子的四周都是房子。头顶上,密密麻麻搭着电线,仰望天空,只能看到“一线天”;路两旁,臭水沟、过街老鼠随处可见;出租屋,还有蟑螂等各种虫类光顾。这里的房租低廉,但鱼龙混杂、道路昏暗、环境脏乱,安全无法保障。
每天中午,杂货店门口总有一帮倒爷聚集在一起。他们几乎统一装扮——白衬衫、深色西裤和皮鞋,掖个黑皮夹。听说他们来钱很快,为首一个名叫光哥的,不仅娶了老婆,还在老家盖了房子。
刚来那几天,江小鱼每天都会寄出好些求职信。可是,一个礼拜过去了,投出去的简历却石沉大海。
有一天,江小鱼问光哥:“哥,以后跟您混咋样?”
光哥吐着烟圈,斜着眼说:“你这大学生不找工作,当什么倒爷。”
“倒爷也是靠力气和脑子吃饭,没什么不好。”
第一次被读书人夸奖,光哥有些趾高气扬。他犹豫了一下,从牙缝挤出一个字:“成!”,便收了江小鱼为徒。
光哥不愧为老江湖,那次带江小鱼倒卖盗版DVD,眼睛贼溜溜地观察路人,像地下党接头似的低声吆喝:“DVD、DVD、正版DVD!”一有搭讪,他便叫江小鱼一起,拉人去阴暗的角落交易。
那天,一个大学生模样的人被光哥搭上了。那大学生说,如今毕业不包分配了,他借了亲戚朋友几千块钱,想开店卖DVD。光哥拍着胸脯,说找他准没错,不仅货源充足,而且全是正版。
听了光哥的话,江小鱼不禁打了个冷颤,这摆明是使诈,被发现就糟了。
过了几天,光哥突然失踪。听其他倒爷说,他做了一票大买卖,不知去哪儿潇洒了。
2.
江小鱼当倒爷的梦想破灭,重新走上正经的求职之路。知道他要去人才市场,江碧华随手扔给他10块钱:“去去去,赶紧把头发剪了。”
江小鱼独自走在村里唯一的大街上,手里攥着钱,有些不知所措。看天色已晚,就近选了一家名叫“梦青丝”的发廊。
那是一对年轻夫妇开的发廊,男老板负责剪发,人长得高高瘦瘦的,穿着一件贴身花衬衫,外加一条紧身裤;老板娘在另一侧帮客人洗头,不时扫一眼门口的收银台。那里,坐着一位干瘦的老太太,正哄着怀里哭闹的小孩,每收完一位客人的钱,她都会稍稍欠起身,点头哈腰地目送。
发廊的对面,是一个十尺见方的空地,没有光,黑乎乎一片。
许是太累,江小鱼半眯着眼洗头,没听清老板娘问的洗发水牌子,随口说了一个自己常用的。
“老板,多少钱?”江小鱼对镜子里的新发型十分满意,径直走到收银台,老太太怀中的小孩已经睡着。
“15块!”她瞥了一眼桌上的单子,脱口而出,声音有些沙哑。
“门口不写着洗剪吹10块吗?”
“那是普通洗发水的价,你刚才用的是牌子货。”她尽量压低声音,生怕吓到怀中的小孩。
“我、我、我的钱不够……刚才又没提醒我。”江小鱼怯生生地说,两眼紧张地往外张望。
老太太眼里闪过一丝不快,冷冷地说道:“明明是你自己选,还想抵赖!”
这时,江小鱼才想起有人问过他的意见,骤然词穷,脸涨得通红。
3.
听见争吵,男老板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转身走过来。
“你是不是刚念完书?”他把老太太支开,上下打量着江小鱼——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戴着无框眼镜,身体消瘦,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套在身上,显得有些大。
“嗯。还没有工作。”
“要不这样,你能出多少就先给多少。”男老板努了努嘴,“我让我妈先记着,你下次路过再还。”
江小鱼正担心脱不了身,经他这么一讲,心里的石头落下一大半。
拿了江小鱼的钱,老太太却一脸的不高兴。男老板不知说了些什么,她的脸色愈发难看,疯也似的大吼大叫,吓得怀里的小孩哇哇大哭。
老板娘走上前劝架,“嗖”地一声,老太太随即把小孩拱到她的身上,只见她一个趔趄,接过小孩紧紧抱着。
“妈,你都吓到孩子了。”男老板冲着她发火。门外,围了几个看热闹的路人,正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看什么看!”老太太的声音提了个高八度,眼睛睁得大大的,转身去拿桌上的剪刀。江小鱼的头皮一阵发紧,迅速闪到一边。围观的人见状,马上作鸟兽散。
“妈,你发什么疯啊!”男老板大喝一声,她才把剪刀扔回去。
又是“嘭”地一声,老太太极不情愿地关上储钱的抽屉,脸色阴沉得可以挤出水来,一对皱巴巴的眼皮,像长在江小鱼的身上一样,盯得他全身不自在。
4.
深夜,江小鱼躺在杂货店的阁楼上辗转反侧,睁开眼,屋顶的水泥天花板压得他喘不过气。城中村的隔音效果不好,总能听到屋外的脚步声、摩托车声,还有各种方言的说话声。
第二天,他便早早赶往人才市场。像派传单一样,当他把一叠打印好的简历送完,这一次的求职之旅即告结束。坐在展位对面的单位代表,那一张张或友善、或冷漠的陌生面孔,都能带给他满满的期待。
离开人才市场,江小鱼漫步在通往城中村的大马路,沿途遇见许多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他们心怀梦想,以降低生活标准的条件,换取一个地域上相近的容身之所,渴望在城市中心找到一份主流的工作。
下午一点钟的城中村肉菜市场,摆摊的商人大多在休息,有的席地而睡,有的坐着打瞌睡,还有些人聚在一起玩纸牌。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互不干涉,却又相互依存。江小鱼原不打算那么早回去,可出门前江碧华塞给他五块钱,交代帮忙买点青菜,只好改道肉菜市场。
菜称好了,江小鱼蹲着清点找赎的零钱,眼角的余光扫视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发廊的老太太。只见她推着一辆买菜的小拖车,车底横着一把镰刀模样的东西,远远望去,惨灰色刀身,白晃晃的刀刃,江小鱼心里瘆得慌。
5.
这老太太怎么了?不就5块钱嘛,至于盯着不放吗?江小鱼心里一阵发憷,赶紧拎起青菜起身就走。
老太太不甘示弱,尾随着他不放。
江小鱼平时就少运动,又穿着皮鞋西裤,稍稍走快几步就气喘吁吁。可当他想起头天晚上,老太太挥舞剪刀的疯劲,心便扑通扑通直跳,感觉整个头皮像被注射麻药一般。
这老太太也不笨,担心被察觉,所以不敢挨得太近,与江小鱼保持着一小段距离。
千万不能被她跟踪到姑妈店里,一旦她疯起来,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江小鱼心里琢磨着,倒吸一口冷气,决定拐到阴暗的小巷子,慢慢把老太太甩开。
他故意打乱自己的节奏,走走停停,时快时慢。跟在身后的老太太,显得有些吃力,两人的距离越拉越开。
不知穿过几条巷子,渐渐地,江小鱼发现身后那双皱巴巴眼皮不见了,紧绷着的神经骤然放松,可脑子却天旋地转起来。伴着一阵干呕的眩晕,他不得不单手扶着水泥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被汗水打湿的劣质白衬衫,硌得他身子难受。
江小鱼仰起脸,望着头顶的电线,那仅剩的“一线天”,又该是怎样的世界和未来?他喘息着,任凭汗水顺着额头、脸颊往下淌;不觉,有几滴滑入眼里,酸酸的。
借着微弱的光,江小鱼吃力地辨认着那些蓝底白字的门牌号,幽深的小巷,安静得有些可怕。
6.
忽然,江小鱼的身后响起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救命啊!杀人了!”一个凄厉的男声打破了巷子的安静。他感到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手心直冒汗。
“噔噔噔噔”,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朝着江小鱼站立的方向跑来。
天啊,该不会是被老太太发现了!江小鱼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心都提嗓子眼了。
怎么办?怎么办?他心里打起鼓来,两腿像铅灌一般沉重。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白色身影从他身旁一闪而过,他吓懵了,也跟着一起往前跑。
一眨眼功夫,那个白色的身影冲到江小鱼的前面。他定睛一看,那人的体型和衣着,还有手里拎着的黑色皮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难道是他?
此时,江小鱼的思绪有些混乱,身后逐渐迫近的喘气声已不容许他有一丝迟疑。他拼了命一路狂奔,有那么几秒钟,他觉得背部寒气逼人,小心脏也要跳出来了。
跟着逃命的男人绕了几个弯,江小鱼又来到城中村唯一的大街上。此刻的天色阴沉,仿佛酝酿着一场暴雨。
“杀人啦!救命啊!”那男人一边奔跑,一边发出撕心裂肺叫喊声。午后路上的行人不多,偶尔从商铺探出几个人头,紧张地四处张望。
江小鱼快跑不动了,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迫使他再次考虑自救。他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的“梦青丝”发廊。男老板站在门口,似乎认出他,紧张地朝他招手。像摸到救命稻草一样,江小鱼使出全身气力,朝着“梦青丝”的方向急速冲刺。
说来也奇怪,被追杀的人也往“梦青丝”的方向跑,但目标却是与发廊一街之隔的空地。男老板已经打开门,江小鱼直直地冲了进去,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7.
江小鱼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发廊里。江碧华坐在他的身边,不停地抹着眼泪。几个警察站在不远处,跟男老板一家人做着笔录。这时,他发现门口的小拖车,那把镰刀模样的东西,原来是一条晒干的带鱼。
门外的空地围起警戒线,远远看到有一摊血迹,一个黑色的皮夹散落在地。另几个警察在现场忙碌着,穿白大褂的法医也来了。
喝了点热水,江小鱼在江碧华的陪同下,配合警察做了一份调查笔录。这时,他才知道,那个跑在前面的男人被杀。
虽说是虚惊一场,但第二天,江小鱼就亲自到“梦青丝”登门道谢,除了把之前欠下的钱补上,还送了两桶食用油。那天,老太太不在店里。听男老板说,他妈妈之前做生意,被村里的倒爷骗了不少钱,后来人又没找着,所以对金钱有着强烈的臆想症。
“那倒爷叫什么?”江小鱼的脑海里闪过一个人的身影。
“听我妈讲,大家都叫他光哥。”
啊,是他!江小鱼一阵错愕。
8.
命案发生后第三天,凶手投䅁自首,至此,杀人案告破。
令江小鱼感到震惊的,死者居然是倒爷光哥,凶手是那个买DVD的大学生。因为卖的是盗版碟,大学生的DVD全部被警察扣押,店也被查封,还被罚了款。他于是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那时,江小鱼刚刚找到第一份工作,公司在市中心,还提供住宿。他非常庆幸,当初没有在倒爷这条道一路走到黑。
像攀岩一样,踩脚的地方可能有点蹩脚,有点疼,踩上去很窄,但毕竟有个着力点,人可以再往上,不至于退回去。
后来,江小鱼每每回想起,在城中村的这段经历,感慨良多。那些阳光照不到的黑暗,那些陌生人所带来的温暖,都令他难以忘怀。
虽然城中村并不安全舒适,但却为像江小鱼这样初涉社会的大学生提供了栖身之所,成为他们储存能量,力争上游的踏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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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倒爷,从事倒买倒卖的人,比如某样商品以低价买进,再用大于原价的价格卖出;特指从事这不法活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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