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礼

世上没有那么多的理所当然

01

燕子兄弟姐妹四人，燕子排行老二，除了小弟外，燕子和大姐、大弟都天各一方，唯独小弟留在了家乡，跟父母一起生活。父亲七年前病逝，去年九月份，85岁的母亲也走了，他们按照母亲的遗愿，成立了一个家庭基金，基金的钱（10万）由母亲的遗产中来，主要用于每年的清明节，子女们回来给父母扫墓时开支，其次就是用于父母双方的亲戚朋友婚丧嫁娶时的随礼，也是按母亲的遗愿，这笔10万的基金由小弟管理。

元旦新年刚刚过去几天，大弟家就出事了，大弟媳丽华的大哥在儿子工作所在的城市南宁出了车祸。她大哥刚刚在那里买了房子，准备就此安享晚年，不料祸从天降。

大弟第一时间跟燕子通报了此事，当时燕子刚吃完晚饭，就接到了大弟的微信电话。

“在忙么事啊？”

南腔北调的“忙么事”是大弟的口头禅。

“哈哈，刚吃完饭。”燕子说。

姐弟俩闲扯了一会儿。

大弟突然说：“丽华的大哥出事了。”

燕子：“出了什么事？”

大弟：“骑电动车被车撞了。”

燕子：“啊…？严重吗？”

大弟：“直接进了ICU。”

丽华是家里的老小，跟她大哥年龄差二十多岁，她的大哥与她而言，是父亲般的存在，丽华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她连父亲的模样都不记得，是大哥一路呵护她长大，后来又把她从农村弄到城里，又让她学会了开出租车。大弟跟丽华结婚时，并不富裕的大哥还送了三万块钱的装修费。丽华生了孩子后就做了全职家庭主妇，大弟虽然在大学任职，但靠他一个人挣钱养家，也很是不易。前几年她大哥赚了些钱，见妹妹家的电视、冰箱又小又旧，又背着大嫂给他们换了大电视、大冰箱。大哥一直是个行动派，70岁了，还不肯歇息，还在忙碌着当个小包工头，四处奔波，为孩子、为弟妹们谋福利。

这些燕子都有所耳闻。

燕子说：“唉，大哥是个好人，想不到竟然碰到这种不幸的事，心里好难受。”

“是呀，大哥是个热心肠，我们爸爸去世时，他还来了的。”大弟说。

“嗯嗯，我记得这件事。但愿大哥能逃过这一劫。”

大弟说：“很难，医生说，很可能醒不来了。丽华准备出发了。”

放下电话，燕子想，如果大哥真的走了，我们兄弟姐妹应该要表示一下，刚成立的家庭基金就是派这种用场的，只是钱由小弟在掌管，到时候得想办法让他知道这个事。大弟给自己这个电话，难免没有这个意思。02第二天。上午，大弟在群里跟小弟聊起染发剂的事，前几天他们刚聊过这话题。

机会来了。

燕子没有接染发的话茬，直接喊话大弟。

“丽华大哥现在情况怎么样？”

大弟说：“昨天晚上说还没有醒。今天没有最新的情况。丽华现在坐高铁去了。”

大姐不久就冒了出来。

“丽华的哥哥怎么了？”大姐好奇地问。

大弟说：“骑电动车被车撞了。”

“听起来还是很严重的？求神保守丽华的哥哥平安”

大姐是基督徒，万事求神保佑。

大弟说：“医生说估计都醒不来。”

“撞人的司机呢？酒后开车？”大姐又问。

于是，大弟上传了事发现场的视频到群里。

大姐看了视频后，说：“国内交通太乱了，人行道和车道分得不清楚。”

“人多，比不上美国。”大弟说。

终于，小弟发声了。

“才知道这件事情，希望他哥哥能有好的结局吧。”

“人有旦夕祸福啊。”

然后小弟话锋一转，继续聊染发的事。

小弟说：“我一年染发三次左右。”

“我两个月一次。”大弟道。

“你头发长那么快，你可以把头发留长一点，外面的黑的把里面的白的盖住，这样不染的时间就长一点，其实你留长发也挺帅的，成龙的头发不是挺长的吗？”

大弟笑着说“好”。

燕子抛砖引玉后，没有加入群聊，忙自己的事去了。

～～

晚上九点多。

燕子打开大弟发的现场视频，仔细看了两遍，然后上线。

燕子说：“视频看了，汽车是从后面把大哥撞倒的，应该付主要责任。”

大弟秒回：“我也这么认为。”

“唉，真是祸从天降。大哥是个好人，很为他难过。”

燕子此言其实是说给小弟听的，上海话叫“豁翎子”。

大弟说：“是啊，没想到竟然要以这种方式离开，唉。”

不久，大姐、小弟也先后上线。

小弟没有像大姐那样附和说“难过”之类的话，只是好奇：“这么宽的马路，这个人也不知道是咋开的车。”

十分钟后，大弟宣布：“丽华的哥哥刚走了。”

群里一片沉默。

良久。

燕子问：“70几啊？”

“可能75。”大弟说。

燕子说：“唉！一路走好！”

大姐、小弟也齐声说：“唉！一路走好。”

03第三天。上午十点左右，燕子看看群里还没有动静，就跟先生说，丽华的大哥走了，小弟也知道了这件事，但作为家庭基金的管理人，他好像没有要表示的意思，也不知道他私下跟大弟联系了没有？先生说，算了，我看你还是自己表示一下吧，就不要指望他了。“是啊，生死是大事，他们不理会此事，那我就自己表示一下。”燕子得了先生的支持，立即拿起手机，给大弟微信转账了1000元，并留言：“我个人的一点心意。”大弟秒收款，然后留言：“谢谢！代丽华谢谢你！”

燕子有些意外，也有点失落。这款收得也太利索了，一点客气都没有讲，好像正等着自己送钱似的……，这也不太像大弟的风格呀。上个月因为他要装修房子，自己赞助了他三万，他还客气了好半天后才收下的。大弟是个人穷志不穷的人。

只能说，此时此刻，他很需要这笔钱充门面，在丽华和她家人面前有个交代。本来这应该是家庭基金来解决的事，自己算是救了他的急。这么一想，燕子的心情又好了起来。“小弟这边有用家庭基金表示吗？”燕子问，她估计八成没有，但还是想确认一下。

不曾想，大弟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立刻惶恐不安且高姿态起来，连珠炮般地回了三条信息：

“我的意思是，你们不要有任何表示。都是自己人。”

“但你发了，我也不好退给你。大家有心意就可以啦。”

“这些礼数都是对外人的。你也不要在家人群里面提这些事情吧。”

这哪儿跟哪儿啊？刚刚收自己的款还那么麻溜、那么理所当然，怎么一提到小弟管的基金，却客气得不要不要的？该收的不要收，该客气的不客气。难道自己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

如果没有自己的这一千块钱给他撑了门面，他还会这么高姿态吗？敢情自己就是个顶包的！

燕子这个郁闷啊！

顿了好一会儿后，燕子还是压住火气，回了句：“这个你就不用管了^_^。” 这个言不由衷的笑脸，是她犹豫再三后加上去的，她不想让大弟知道自己的不快。

大弟又秒回：“再发了我也不收了，你这个我也退给你^_^。”隔着屏幕燕子都能感觉到大弟的好心情，自己的心情却一点都不好了。

04

先生知道后，打趣地说，你是大款，只收你的。

“我活该，我总是当冤大头，这让我想起了上次，小弟的儿子考上研究生，老妈就让我一个人随礼，还不让其他人知道的事。”燕子眼睛怔怔地看着窗外，伤心地说。

“你好欺负啊。”先生收起了笑容，正言道。其实，他平日里早就为燕子抱不平了，今天见燕子再受委屈，他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好人不一定有好报。

见燕子沉默不语，先生继续说：

“谁让你太孝顺太善良太大方，所以你的家人甚至你最疼的大弟都对你的奉献习以为常了。平时小打小闹的资助就不说了，赞助他读研究生的事咱也不谈了，就说你主动借30万给他、说服他买房子的事，这么大的事，你们家人从来提都不提，连你妈妈都一句不提，还是蛮奇葩的。”

一向豪爽大度的先生，每次提及这事，还是难免郁闷。

“六年前的30万，不小一笔钱吧，现在他那房子增值了起码五六十万，每月还有3千元的租金收入。要不是你的慷慨，你大弟能有今天吗？”

先生越说越激动。

是啊，大弟当年买第二套小房子（他的第一套房也不大）是她一手促成的，出力又出钱，但家人对此事的反应，的确让燕子寒心了好一阵子，不过她现在已经想开了。“他们一分钱都没有借，他们是不好意思提呀。老妈也是照顾其他人的面子嘛。大弟还钱那么迅速，说借五年，三年就还清了，说明他心里还是有数的。”燕子说。

“他们不是没钱，是怕你大弟还不起。30万拿不出，3万5万也行啊，都让你一个人扛着！你小弟说没钱，转身就换了一辆二十多万的新车。”

“好了，咱别提这30万了”，燕子打断了先生的滔滔不绝，“我只是尽自己的心而已，别人怎么做我就不管了。无论如何，我觉得这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再说了，这次的1千块钱，可是你让我给的，我本来还想再等等看的。”

说完，燕子“气呼呼”地蹬了先生一眼，今天都是他多事儿。

“唉，我这不是为你着想嘛！算了吧，刚刚三万都给了，就不要在乎这小钱了。”

先生宽慰道，但提到三万，口气还是有点揶揄，他认为燕子这好事做得有点多余。

“再这样下去，你也快成传说中的扶弟魔了。”

“我跟你说过了，这三万块钱就只当老妈分配遗产时少给我3万块，她生前最心疼大弟，大弟虽然条件比当初好了很多，但在兄弟姊妹中还是算最差的。我这样做既是再帮大弟一把，也是为了遂老妈的心愿吧。”

燕子似在说服先生，实则也是在说服自己。

“我知道我理解。但你大弟今天说的这些话，对你确实有点不公平，收了你的钱还说俏皮话，反过来，该拿的钱他又不敢拿，他这是有多怕你小弟啊，典型的欺软怕硬嘛。你这样巴心巴肝地对他，他对你又如何呢？每次你跟你小弟在群里有点什么争执，他从来都不会为你说句公道话。”先生叹了口气说。

是呀，先生说的没错，她在乎的不是钱，而是公平，更是那份心。自己对大弟付出了那么多，她并不需要他的感激，但起码也不能比对其他人还不如吧，然而事实好像就是如此……，也许是自己对他太好了，自己反而成了他最不在意的人，这让她有点心寒。

事以至此，能怎么办呢？

“罢了罢了，估计他也后悔收太快了，还说再发了他也不收了，这个他也退给我，等等。”燕子苦笑道，“反正他的话有点莫名其妙的。”

“哦，他这样说了？你这个大弟啊！”先生也笑了，无奈地摇摇头。

05

跟先生一番吐槽后，燕子心情好了一点，这才又拿起手机，却蓦然发现，大姐半个小时前就给自己有私信，而且是关于随礼的事。

大姐：“丽华的哥哥去了，我们是不是要小弟代替我们姊妹表表心意呀。”

燕子很开心大姐能这么想，大姐还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燕子赶紧回复道：“同意，爸爸去世的时候，她大哥也来过，应该送过钱。”

过了半个小时，大姐回复说，“那我就跟小弟说吧。”

燕子说：“好的。”

大姐出面最好不过了。

要是早点看到大姐的私信，她就不会转一千块给大弟，也就没有自己后来的不开心了。

半个小时后，燕子又收到了小弟的私信，小弟转发了他和大姐的聊天记录，燕子想，肯定跟随礼有关，而且小弟很可能有不同意见，想请她当裁判。

果然，燕子猜得一点没错。

大姐：小弟，丽华的哥哥去了，你觉得我们兄弟姐妹是不是要表一下心意？

小弟：我们和她哥哥从来就没有来往，我父母走他们也没表示。

大姐：主要是给大弟一个面子吧

燕子马上给小弟拔通了微信电话。“聊天记录你看过了吧，老大又在搞事情了。”电话那头的小弟抢先发了话，但听得出，他还不算很生大姐的气。“是这样的，我记得丽华哥哥在爸爸去世时来过的，但他送没送钱我就不清楚了。”燕子字斟句酌地说，尽量不要用很绝对的口气，因为小弟很敏感，尤其是涉及到钱的方面。“我记得没有啊，我查一下哈，你等一下，本子就在我手边，他要是送了钱，我肯定有记录的。”

过了会儿，小弟说记录查到了。

“哎呀，你记性太好了，以后这种事情还是要问你。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啊，我现在记忆力太差了。”

“我也不行，只是选择性记忆，当时听说她大哥来过，心里有点小感动，所以记住了。”

“哎呀，还好你记得这事，还好我都有记录，差点误了事，我这就给哥哥汇1千块钱去。”

“好的。辛苦你了。”燕子说。

先生小声地跟燕子说：“问问他，大哥送的是多少钱？”

燕子横了先生一眼，使劲地摇头。小弟既然不想说，何必要问呢，装装糊涂不行嘛？

～～

很快，小弟就在家人群里向大弟喊话。

小弟：“我给你转1000块钱，代表我们一家人就是包括两个姐姐和你对他的慰问。”

随即，转账红包出现在群里。

大弟：“自己家里人就不要了，心意领啦！”

小弟：“大哥家里应该还有人吧？你就代我们给大哥家人，这个是从家庭基金里面支出的。”

大弟：“我已代表我们家里人给钱了，你们就不用了，家庭基金以后还有机会用钱的。”

小弟：“收下吧，你给丽华也好交代一点，我们父亲走，他也来看了的，并送了钱。”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大弟才收了款。

大弟：“代丽华，谢谢大家！”

大姐对小弟竖起了大拇指，说：“你做得很好”

小弟满面春风：“谢谢老大夸奖！”

“在我们家你是真正的老大”。大姐也幽默了一把。

大家纷纷给小弟点赞。

由于父母生前一直是跟小弟一起生活，所以大家对小弟都心怀感激，无论怎样，能迁就的就尽量迁就，能包容的就尽量包容，小弟除了把钱看得比较重外，其它也还好。

至此，随礼的事圆满结束。

众人皆大欢喜，唯有燕子怏怏的。

06

后来，大弟问燕子，是不是她跟小弟说的随礼的事，燕子笑而不答，如果说是大姐说的，他会感激涕零，如果是自己说的，又成了理所当然了。

“我跟丽华说了，姐姐还单独出了一份。”

大弟又补充了一句。

燕子这才含糊其词地说：“我只跟他说，我知道爸爸去世大哥来了的，但送没送钱我不清楚。对了，她大哥是顺路还是特意过来的？”

大弟说：“她大哥是特意从岳阳赶过来的，肯定送了钱的”，说完，又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而且按她大哥的性格，估计起码2千块，3千块都有可能。”

咦，是谁口口声声说不在乎这个随礼，“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一个劲儿地在大家面前“不要不要的”，实际上他心里还是在乎的呀，还似乎觉得小弟回礼回少了呢。

哈哈，这个看上去嘻哈乐天的大弟，其实也不简单。

生活的磨砺让人成熟也让人复杂，可她还固执地以为，大弟会永远是那个善良、单纯又憨憨的少年呢。

这不是大弟的问题，是她自己的问题。

仅此而已吗？

如果说，当初自己的付出是雪中送炭，那么，现在呢？

这几天围绕着“随礼”发生的事情，让自己的心态濒临失衡，燕子终于意识到，多年来，自己一直以帮助弟弟为己任，乐此不疲，没完没了，完全忽略了亲情之间应有的边界，最后，唯一被感动的只是她自己。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父母跟子女之间尚且需要边界，更何况兄弟姐妹之间呢？永远无条件无原则的付出，只会让这些付出最后都变成别人眼里的“理所当然”。

想起了一个朋友说的话：世上没有那么多的理所当然，所有的亲情都会终结在理所当然中。

～～

对于大弟，她做了自己以为该做的一切。

是时候该收手了。

从今往后，做个普普通通的姐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