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

作者: 令狐公子0719 | 来源:发表于2024-02-17 20:27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感谢红尘久客赠图

1.

那年夏天,老卢夫妇去韩桥镇赶庙会,回卢家庄经过卢沟,听到桥下有孩子哇哇的哭声。卢沟的水通往涡河,而涡河是淮河的分支。20世纪50年代,为方便当地的群众,政府在卢沟修建了一座石桥。桥下沟斜坡草丛有一碎花布包裹,老卢夫妇走上前看到一又胖又圆的孩子,闭着眼睛哭,可怜巴巴的让人心疼。孩子身上穿的小衣服,有字,老卢上过扫盲班,刚好认得:愿好心人收留,永不相认,累世牛马报答好心人。

夫妻俩检查了下,女婴,应该未满月,手、腿、耳朵、眼睛、脚趾、屁股……都是好的。或许是哪家孩子多了,实在养活不了就丢在这里,或死或让人捡走,至于具体哪种结果,就看孩子的造化。老卢夫妇只有一七八岁的儿子,原本收养亲戚家一女孩两年,没成想又被人要回去。他们渴望多有一个孩子,而卢沟是周围十里八村遗弃孩子的地方。这座桥的人流量很大,几个村庄的人来来回回经过,所以是遗弃的好地方。

遗弃的男婴往往是先天残疾,女婴大多是好的。前不久他们遇到一没屁眼的男孩,就没敢抱走。而眼前的女孩,怎么看都是一个健康的孩子。最关键的是她非常的乖,刚才哭闹得厉害,现在一个劲地往老卢怀里钻。这一钻就让老卢舍不得再丢下。虽然老伴提醒孩子只是饿了,谁抱她都钻,但老卢觉得这就是缘分,你瞧,她刚刚睁开眼睛还看了我呢,这还怎么能再丢下。女婴拉的屎尿,让尿布都鼓鼓的。老卢妻子帮着整理,看着眼前又哭又闹惹人烦的女婴,怎么也舍不得放下。

老卢夫妇给孩子取名阿秀,盘算着等她长大了,嫁给自己的儿子常林,不仅能省一大笔娶媳妇费用,还能放心。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儿媳妇长大了,总不至于欺负公婆。卢家庄,儿媳妇谩骂公婆的事例有,待公婆年纪大了招人烦了,那骂得更难听。那样的生活,真是生不如死,长寿反而是恶报。

常林是村里有名的调皮孩子,孩子王。整天不是爬树,就是下河摸鱼。有时还带着小伙伴,烤偷来的红薯、玉米。有一年,因为不注意,火势起了,烧了村里一亩多地的麦子,犯了众怒。一起玩的孩子,有个在沟里淹死了,也没能阻挡他继续怂恿村里其他的小伙伴和他一起玩水,不幸的事再次发生,又淹死了一个。前后相差没一个月。

村里的大人恨他恨得牙痒痒的,有的甚至在气头上骂他不得好死,许愿若他活不过十二岁自己就步行到九华山去烧香。这讨人厌的孩子更是不可能好好照顾妹妹阿秀。老卢夫妇忙着农活,逼着他带阿秀。他将阿秀放在树下、沟旁、或家里,迫不及待地和伙伴们一起玩耍,根本不管阿秀的哭闹。时间久了,他发现一个规律,那就是阿秀哭闹一段时间,如果不理她,她就会沉沉睡去。所以有时阿秀闹腾得他心烦,他就捏阿秀的脸蛋、屁股让她哭,看着她睡,然后再跑出去玩。唯一对妹妹拿得出手的自豪就是洗尿布。阿秀的尿布几乎是常林洗的。这件事偷懒不了,尿布上有没有屎很容易发现。

他是常字辈,独门独户。村里同龄的小伙伴往往低他一两辈,甚至三四辈的也有。他还是愿意和大家称兄道弟的。老卢那代人开始还会提醒他,对方按辈分得喊你叔叔、爷爷呢。时间长了,也就不管了。

老卢做菜远近闻名的好吃。周围十里八村的红白喜事,如果准备流水席,往往会请他过去。他收费便宜,若是白事,卢家庄的人,他不会收钱,外村庄的人,会收钱;若是红事,那即便卢家庄的人,多少还是会收点费用的。他会先在主家的院子里垒成一个大铁锅,准备好家伙什。至于桌子、椅子、碗筷,那得主家自己想办法筹备。他做的东坡肉又大又肥配合着黄花菜,吃过的人都夸他,说是比城里的大厨烧的还好吃。

主家事情办完,将各个的桌子的剩菜收集起来放在大铁桶里进行分配。这是非常有营养的美食,那里的人给它起名“杂烩汤”。主家只会分配给至亲,有时也会分给老卢一点。因此,常林、阿秀自幼的饮食待遇,是卢家庄最高的。常林吃得胖乎乎的壮壮的,几乎不生病,奇怪的是阿秀却怎么吃也不胖,瘦瘦的白白的,两天头疼三天发烧的,有种病态的林黛玉美。媒婆不会傻到给阿秀找婆家,谁不知道她是捡来就注定给常林做媳妇的人呢。

老卢忙着做流水席大餐,阿秀与老伴会帮忙干活,端盘子、洗菜、洗盘子。至于常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只有在白事的流水席上才能发挥他的才能,年纪不大,嘴里学着大人叼根烟,吞云吐雾,能说会道的,能帮着主家处理不少事。他力气很大,又是抬棺的好料子。

他和阿秀相差七八岁,按理说打不起来,小时却偏偏打了不少次。阿秀反抗过,换来的是更迅猛的报复,有一次常林下手没个准,一拳打在她的头上,直接将她打昏倒在地上。吓得老卢夫妇哭天喊地的。常林也暗自后悔,愣在那里,任由老卢用鞋底打他屁股。

年幼的她找到老卢夫妇哭诉求助,见爹娘年纪大,根本追不上哥哥,也约束不了,就慢慢不与哥哥硬顶了。七八岁时,无意中听到自己是被抱回来的,养来给哥哥做媳妇用的,她不敢相信问老卢夫妇是不是真的。老卢夫妇没有否认,说,舍不得你离开家,咱们一家四口一辈子生活在一起。这件事给阿秀的打击很大,她偷偷大哭了一场,想过死亡,但又想到还没报答老卢夫妇的大恩,就又坚持活了下去。

常林的年岁长了不少,知道了心疼人,阿秀越来越文静、听话,这让他们兄妹再没有了争斗的基础。十七八岁,不少同龄的小伙伴都开始娶媳妇。多年的收养也让老卢夫妇将阿秀看成了亲生女儿。更何况,常林虽不再打妹妹,却是真的烦她。

你看她灰头土脸的,一头虱子,头发黏在一起,刚才坐在我旁边吃饭,我看到她头上的虱子都掉落在了桌子上。圆滚滚的好大虱子。常林说到这里,忍不住干呕了两声。

常林娘拿着还未做好的鞋底打他,说阿秀天天帮着家里干活,烧锅做饭的,能干净整洁到哪去。挖苦阿秀的话,她听到了也没反应,像个无事人一样,拿着筷子继续像个饿死鬼样地吃饭。这一幕让常林更加地嫌弃阿秀,怎么还愿意娶她呢。

那个年代相亲结婚,女方看重男方有没有势力,嫁过去会不会被村里人欺负。比如当时的卢家庄,有个叫卢万疆的,他家穷得叮当响,住的是纯正的茅草屋,不像常林,他家是下面垒成的砖头,上面是土坯,屋顶又再是瓦片。这种混合房子是当时卢家庄富贵房屋的标配。可卢万疆兄弟有五人,村里谁也不敢欺负,所以相亲的时候很占优势。常林就不行了,他是独生子,爹是独生子,至于爷爷是被姓卢的收养的,具体姓什么都不知道。女的嫁过来,将来若是邻里纠纷,地界纠纷,常林根本保护不了。

接连的相亲失败让常林心灰意冷。他虽嘴上功夫厉害,说嫁过来一定能保护,但哪个女的愿意去赌未来赢的一种可能性,而不是直接赌赢呢?老卢夫妇只得将眼睛看向了还没长大的阿秀,安慰常林接受事实。

再等些年阿秀就长大了。她十八岁就与你成亲,怎样?老卢夫妇看着找不到媳妇蹲在地上发愁的常林安慰道。

常林看着枯树上的鸟窝,低头看了看虽在端着碗吃饭却偷偷瞄他的阿秀。这一幕,吓得阿秀慌忙专心大口吃饭,头发虽凌乱,但已有点美人坯子的模样。见常林不说话,老卢夫妇知道他是默许了,高兴地吃起了饭。

别老是问我,你们也得征求阿秀的同意。从地上站起来,常林没来由地说了这句。

常林娘有时吓唬阿秀,说男人不是好东西,像你哥常林这样的,算好的了,你看咱们村里北地的卢忠良、卢忠厚兄弟俩,两个人欺负一个傻媳妇,还天天让她起早贪黑地干活,乞讨、农活,哪件事稍微不好她就得挨兄弟俩打,你嫁给你哥,他至少不会那样对你吧,我和你爹也不允许你哥太胡来。给常林相亲的第一年,他娘没有想到儿子找不到媳妇,所以转头对阿秀说,你哥脾气暴躁,心眼却不坏,他现在长大了知道疼人了,不想欺负你,想凭借自己的本事娶媳妇,再给你找好婆家的。

老卢夫妇看着正在吃饭的阿秀,问她的意见。过了好大一会,她咕噜了一句,听爹娘的。

2.

阿秀十六岁那年嫁给的常林。她早已经不再是那个蓬头垢面,吃饭低头掉虱子的脏丫头了。这两年打她主意的男人不少,彩礼给得也高得离谱。有的说可以购买电视。那年卢家庄没有几家有电视机,谁家若有,为了蹭电视机看,一定会成为全村老少巴结不敢得罪的对象。

老卢年纪有些大了,红白喜事的酒席会带着常林一起做。老伴,阿秀端盘子,洗碗。韩桥镇流行红白喜事大摆筵席,借钱也得办。老卢家一年的收入合计起来也比较可观。

面对富户男子对阿秀的追求,老卢问过阿秀的意见。她还是那句听爹娘的。因为被收养的自卑,她和村里同龄的姑娘也玩不到一起去,世界里只有老卢夫妇,还有常林。

阿秀七八岁那年,有人称是她亲爹娘来找她。卢家庄南面是刘大庄、卢集,东南角是潘大寨。潘大寨的潘老五说,他是她亲爹,连着生下五个闺女,送走了两个,没承想第六个还是女的,就狠了心丢弃在卢沟下面的斜坡上。他丢的时间与老卢夫妇捡孩子的时间基本能对上,而阿秀的眼睛长得也有点像他媳妇。他家第七个孩子是男孩,三个姐姐嫁人留下的彩礼足够他娶媳妇用的。潘老五说认阿秀,只是图一门亲戚,不想要任何东西,前些天媳妇死了,临终还惦记阿秀,自己不想老了也有这个遗憾。

老卢夫妇捡来阿秀,很多细节不曾和任何人说。见潘老五认亲,才说了出来。潘老五扔的孩子,不可能是阿秀。潘老五没在婴儿的小衣服上写字。可如果不是潘老五丢弃的,自己带着阿秀十里八村的帮人做红白喜事的酒席,为什么就再没有人认阿秀呢。潘老五一直念念的阿秀原来不是自己闺女,他在媳妇坟前默默地抽了几袋旱烟,伤心了一阵,后提出认阿秀为干女儿。

常林带着阿秀去了潘老五家。阿秀在那个家里不自在,只吃了顿午饭。潘老五的女儿邀请阿秀住两天,说她的眼睛很像去世的娘。当常林问她是想在这个家待两天,还是跟自己走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跟着常林走了。

卢沟的水清澈,映照着两人的脸。十五六岁的常林手指着一个斜坡,说爹娘就在那里把你捡回来的,但你就是我亲妹子,谁也不能让咱们分开。七八岁的阿秀看着早已经不屑和她打斗、她也打不过的哥哥,点了点头。

两人走回卢家庄。路上,常林看着欲言又止的阿秀问她怎么了。哥,你说我是那家人的孩子吗?阿秀笑着问。想了想,常林斩钉截铁道,一定不是的,他们家怎么可能有你这样的闺女?常林没注意到阿秀失落的眼神。谁不想自己的亲生父母还能惦记自己呢。

成亲,需要结亲。他们居住在三间房子里,常林睡在堂屋的床上,东边屋子住的是老卢夫妇,西边屋子住的是阿秀,还有一头牛。牛槽、牛,占了半间屋子,但另外半间却是阿秀的闺房,有大铁皮柜子,上面放的有小镜子。结亲,总不能将阿秀从西间屋子接到堂屋吧?

有些话明知说出来不可行,就别说,否则难堪了别人也尴尬了自己。潘老五自始至终没提出从自家结亲,只是说自己要备份厚礼,来喝喜酒。卢家庄有一德高望重之人,他出生于光绪年间,原本这片是没有卢家庄的。那年战乱,有一批山东人来到这处慢慢建成了村子。其中卢家庄最初建造的人中,就有这位卢太爷,他为人厚道,写得一副好字,村里的对联,在他九十岁的时候,还大都由他书写。卢太爷现住在四儿子卢四爷家。老卢夫妇找到卢太爷,想从他这位寿星的居住地结亲,沾沾他老人家的福气。

您是知道的,阿秀命苦,自幼也体弱多病的,干点重活都不行,只能刷刷盘子啥的。我和她娘希望结亲的时候,从您这里接下,沾沾老寿星的福气。老卢恳求道。

老卢的爷爷是被他们卢家的一位长辈收养的,按照辈分,老卢虽比卢太爷小四五十岁,却是一个辈分的人。卢家原本是山东大户人家,因战乱败落后,老卢的爷爷坚持姓卢,跟着他们卢家东奔西走飘荡,算是有情有义的人,与年轻的卢太爷关系也很好。再加上卢太爷是看着阿秀长大的,就笑着答应了。

那时农村有闹新媳妇的习俗,即比新娘子辈分低的男子,就可以在成亲那天闹腾新娘子。过分的男的都能亲新娘子的脸蛋,即便这样,主家也不能红脸骂人。阿秀自幼在卢家庄长大,嫁给常林辈分很高,全村几乎能闹腾她的男子,但这些男人平时就能见到,从小一起长大,谁会闹腾邻家小姑娘呢。外加她一副老老实实温柔的听话模样,大家实在拉不下脸,根本闹腾不起来。男人们安安静静地在外面的桌子上嗑着瓜子,为了仪式的完整,一些妇女们笑呵呵地被迫进屋闹腾了新娘一会。

原本老卢是要自己做喜宴的,可是亲友实在陪同忙不过来,就花钱请了韩桥镇的一位餐馆师傅来做。

常林,你也是有媳妇的人了。她身子骨弱,本打算过两年满十八了才成亲,可我感觉身体不行了,才这么着急。你要为我们卢家开枝散叶。阿秀跟着我们吃了很多苦,你要好好待她。今天,你给爹表个态。

我会好好待她的。常林说。

阿秀,你哥的脾气不好,但他不赌不抢也不做其他坏事。韩桥镇上的痞子阿飞前两年逼着他入伙,他硬是不干。他对阿飞说,爹娘老了,妹子还小,全家就指望他一个男的呢。这是说你哥心还不错,若不然我和你娘宁愿他打光棍,也不会让你嫁给他的。从今往后,你哥就由你来管了,踏踏实实过日子。你也给爹表个态吧。

我会好好照顾哥的。

别再喊哥了,喊常林。老卢苦笑了下,不由得叹了口气。

阿秀不知道说什么好,许久后像是刚睡醒似的,点了点头。

3.

狂欢之后可能会带来悲伤,老卢夫妇家便是如此。在常林成婚的第三个月老卢走了。走的那天,他用荆条编织团筐,临近中午的太阳很烈,口渴的他抬头看了看蔚蓝的天空,像是预感到什么似的,喊了喊,常林娘,没见回应,又喊了喊阿秀、常林,仍是没有回应,闭上眼睛想休息会。谁知这一闭眼,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常林与他娘在庄稼地里锄草,正做饭的阿秀走出屋喊了几声爹,没有回应,进屋拿起爹的棉袄给他盖上。成亲后,房屋的居住发生了变化。堂屋的小床不再睡人,用来做会客的椅子;老卢夫妇由东边屋搬到了西边的牛棚屋子;常林、阿秀,则睡在了不知传承多少年的东屋大木床上。待常林回来,大家才慢慢意识到老卢走了。

阿秀十六岁的冬季,在巨大的痛苦中生下了一对龙凤胎,男孩取名万超,女孩取名莲莲。她差点在东边的大床上难产死去,怎么也生不下来,只是痛苦的干嚎着。常林听着阿秀的哭声,心疼得不得了,害怕出事。常林娘告诉他,女人都是这样,死不了的,当年我生完你还没多大会,就到地里干农活去了。

不顾他娘的劝阻,说什么男人看到女人生孩子不吉利的劝告,常林冲进了房间,他知道阿秀是非常能忍的女人,能嚎成这样说明出了大事,恰巧这时万超出生了。这说明不再有危险,常林悬着的心放下,没有再说话,静静地盯着看了会,就被人赶了出去。

男人怎么能进来看呢?多不吉利。

事后,常林一手抱着一个孩子,兴奋地对床上的阿秀夸奖道,你真厉害,一下子就让我儿女双全,谢谢你啊,谢谢你。

这话让阿秀忍不住落下眼泪,这个小时候喜欢打他的哥哥很少对她说什么温情的话,谢谢这两个字,更是没听他口中说过。

改革开放对卢家庄的影响越来越明显,青壮年的小伙子选择了务工。红白喜事的酒席,十里八村的乡亲直接交给了饭店去做,省事、省心;交给常林去做的往往是亲友,价钱还不好意思谈,不好意思收。同龄小伙外出务工的收入,一年能有一两千块,这比常林做酒席赚的零钱多多了。常林眼红,和家里人商量外出务工。

常林娘没有说话,看了看阿秀。这时的她身子骨大不如从前,腿脚不太灵便,走路都得借助拐棍。家里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不会走路的孩子。这让阿秀一个人怎么过呢?

似乎意识到娘的担心,阿秀笑了笑对常林说,你想去就去,家里的事不用你担心,有我呢。

外出务工,人生地不熟的。常林吃了不少苦,有很多次想放弃,但自幼孩子王的思维让他的自尊心很强,觉得曾经的小伙伴一个个一年到头都能往家里带钱,自己凭什么不可以呢?他从拎水泥斗、搬砖开始,慢慢地当起了瓦工,被挂在城市的高楼大厦上,脸被太阳晒得黑得发亮,原本不洁白的牙齿此时却非常地亮眼。

没几年,家里有了钱,常林修建了气派的三间纯正的、不再有毛坯参杂的瓦房,一间厨房,两间厢房。院墙也盖了起来。

常林,咱家也买台电视吧。村里不少人买了电视。现在蹭别人家电视看得不多了。阿秀在常林心情好,哼着小曲的时候说道。

电视有什么好看的,攒钱才是道理。我在外面再干些年,等有钱了,我们就去镇上买间铺面开饭馆,凭借祖传的手艺,一定能发大财。常林发了脾气。

对于这个目标,常林信心满满,平日的生活节俭得不能再进一步。除了年幼的孩子能吃点好的,他和阿秀基本上没什么消费,一年到头也只有年关能吃几块肉。

年关的时候,村里一些时髦的妇女买了漂亮衣服。阿秀有时笑着盯着看,聊天的过程中打听价格。

哎呀,这个不贵的,你家常林一年挣那么多钱,还在乎这点毛毛雨啊。给你说,男人有钱,你不花,将来有别的女人花。村里人边让阿秀摸自己的漂亮衣服,边打笑阿秀。

阿秀笑了笑,不反驳。她才不信常林会不要她呢。只是这些甜蜜的话,没必要告诉外人。

你都两个孩子的妈了,别整天想着红的黄的漂亮衣服,它们是能管吃呢,还是能管给咱们买店铺。面子没那么重要的,咱们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富有。看着二十出头的阿秀,常林总觉得她还没长大,有点幼稚。

因生育政策,阿秀不得不流了二胎。家里商量去做个结扎手术。常林娘、阿秀都觉得他是家里的男劳力,身体不能受损,所以阿秀选择了结扎。常林心里觉得对不起阿秀,心疼她,嘴上说的却是,你身子骨这么弱,行不行啊,要不还是我去结扎吧。

没事的,我可以的。阿秀笑了笑说。

常林娘瘫痪床上两年多走了。期间,都是阿秀帮她擦屎倒尿的。这个一生任劳任怨的妇女,对阿秀所做的一切看在眼里,说,秀儿,娘这辈子欠你太多了,下辈子咱娘俩做亲生母女,让我好好疼你。说啥傻话呢,我不就是你亲生女儿吗?阿秀笑着说。

娘病,速归。常林看着电报上的四个字,知道娘是不行了。急急忙忙地和工头请假,回到宿舍洗了把脸,换身干净的衣服,到火车站排队买票,乘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返回卢家庄。

常林娘是在他到家前的上午走的。常林对着阿秀发了好一通火,见到娘的遗体还有一点轻微的褥疮,更是斥责阿秀不孝,甚至挥手要打。上一次打阿秀,还是很多年前的事。村里的老人指责常林,你媳妇一个人在家照顾你娘两年,还带着两个孩子,地里的活也不落下,做得非常不错了,你娘是有福气的。听到这些话,看着吓得瑟瑟发抖躲在墙角的阿秀,小时候打阿秀,已经把她打得有点阴影了,常林不由得心软消了气。

农村的年关,外出务工回村的人喜欢打牌。常林即便善于控制,一个年关也能输个几百块钱。

哎哟,你媳妇想买个十几块钱的衣服,你抠抠索索地不给买,打牌输这么多,咋好意思说对阿秀不错的。村里的一些女人当着阿秀的面讽刺常林。

阿秀尴尬地笑,不说话。常林对她说,我一年到头在外挣钱,压力太大,年关得放松一下,不然活着没意思,这样做也是为家庭好,为你好。

我知道。阿秀笑了笑道。

村里的女人打趣常林不疼孩子,着实冤枉了他。莲莲五六岁特别黏着常林,年关时一步也不想离开他。每当常林外出务工,孩子哭得撕心裂肺,缠着不让他走。常林本想吓唬孩子,可孩子不随她娘阿秀听话的性格,还是一个劲地缠着他,抱着他的腿不让他走,就这样用手打了女儿屁股好几下的常林,忽然抱起了女儿和她一起哭。不得不改天再出门打工。

来年,我就不出门打工了,借点钱该够我们买个店铺的了。你做老板娘,我在后厨做菜,你帮我洗菜,端盘子,洗盘子。凭借我做饭的手艺两三年就能回本,再过些年我们就能发财,你和孩子就能过上好日子。

嗯。阿秀听着常林的设想,甜蜜的躺在他的怀里笑着说。

这样的话,常林说了好多次,都是来年不出去打工了,可是到了时间还是不得不走。人,总得生活,一个家总得有人负重前行。

4.

阿秀给常林说过自己不舒服,腹部有点疼痛。常林建议她买些止疼药,趁着孩子熟睡,他起身出门打工了。在一次阿秀干农活咯血晕倒,被人送往医院的时候,才做了详细检查。结果是肝癌晚期,村里人瞒着她,给常林发去电报:妻病,速归。

这四个字让常林有心理阴影,急忙的往家赶。他回到家里,看阿秀正在做饭,年幼的女儿灰头土脸的在烧锅,吓了她们一跳。

他带着阿秀又到了更大一级的医院去做检查。心里求了好多天的反转没有到来,依然是肝癌晚期。医生神秘兮兮地喊常林到一间屋子里谈话,责备他怎么做人家丈夫的,肝癌晚期了才想着看病。常林崩溃似的大哭,跪在地上求医生想想办法救救他的妻子。没有用了,最多也就三个月的事情,医生扶起他说,没必要再花冤枉钱,我给你开些止痛药吧。

常林在医院哭了许久,擦干眼泪,洗了把脸,回到那个等待诊疗结果的候诊大厅,见阿秀文静地坐在蓝色的候诊椅上,身边是其他焦急等待的病人。她安静、茫然地看着周围,直到发现常林,才像找到了稻草一样露出笑容。这是一个没怎么出过远门的人,对于城市,对于人来人往的医院,她显得局促不安。

我是怎么了?阿秀小心翼翼地拉着常林衣服问。

没什么事,就是肚子疼,吃些药就好了。常林抓着她的手,忽然意识到很久没摸她的手了,原来这双手瘦成皮包骨头了,也有些冰凉,不再是记忆中的比自己还温暖的手。常林心疼了起来,忙找上卫生间的借口,又偷偷大哭了一场。

爱意识到的时候,竟太迟了。常林日夜后悔。阿秀曾有一次对他说,村里也有女的跟随男的外出打工。他训斥阿秀,人家干的是什么活,你这小身子板,能拎水泥斗,还是能搬砖?阿秀的眼神漠然,随之笑了笑,能去外面我也不行的,两个孩子谁照顾呢?是啊。他们哪里还有什么亲人帮忙照看孩子?

常林买了一台彩色电视机,这在卢家庄是新鲜事。除了卢四爷家,就属他家了。他给阿秀买了好多好看的衣服,见阿秀慢腾腾地梳着头发,竟破天荒地主动帮忙,嘴里却说着,你看你这个慢劲,做啥事都慢吞吞的。

阿秀不是傻子,自己一直都是慢吞吞的性子,做事也是。对于常林的反常关心,她是能感知到的。常林做饭手艺虽好,但以往从不做家里的饭的,可近些日子都是他做饭。她对常林说,我有什么,你一定要和我说,别让我很多事都来不及做。

没什么,我疼自己的妹子,自己的女人,不行啊?常林朝她吼道。

先是县医院,后是省城医院。我是不是快要死了?阿秀哭着问。

瞒是瞒不住了。阿秀躺在床上哭了许久。阿秀的手工活很好,她给万超、莲莲做了许多衣服。劝孩子以后要好好听他们爹的话。七八岁的孩子是淘气的时候,他们也不懂娘是在安排后事,没耐心听,就又都火急火燎的跑出去玩。

我昨天夜里朦朦胧胧中好像看到亲生爹娘来找我,可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也听不到他们说话。但我知道他们是我爹娘。他们应该还是舍不得我的,对吧。阿秀问。

那当然,你这么懂事,听话,漂亮,他们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没有来找你。常林答。

夜里,阿秀常常会控制不住哭泣。常林拉开电灯,看着哭得眼睛通红的阿秀,问她咋了。没事。她笑了笑说。常林问,你到底咋啦?阿秀突然哭出了声,你以后再娶的时候,能不能娶一个性子温柔的,我没有亲生爹娘疼,我的孩子以后也没有亲娘疼了。

不会的,我不会再娶的,你若死了,就在那边安静地等我。我将孩子养大了,就去找你。常林搂着她说。

常林计划着带阿秀去他务工的城市看看,他曾参与建造的大楼,她还没见过,外面繁花似锦的城市她也没有见过呢。那年代流行港片,人们对香港很是好奇、憧憬。他对阿秀说,香港去年也回来了,那是真正的繁华大城市,咱们也去看看。

谁说我没去过大城市?上次都去了省城。阿秀笑着拒绝。

那年的秋天,白昼黑夜一样长的时候。阿秀像生孩子一样疼得嚎叫,整整一天才走的。止痛药在那时已没有任何作用。常林悲痛欲绝,抓着阿秀的手大哭。卢家庄的人关上门,都能听到他的哭声。

阿秀死后,常林有好几次机会娶媳妇。潘老五的四闺女前些年死了丈夫,想找人撮合与常林过日子,他听完连连摆手拒绝,说,头上三尺有神灵,这些话别让我老婆阿秀听到了,会惹她不高兴的。他干事勤快,在韩桥镇租了门面干起了小吃生意,几年后买下了店面,还聘请了服务员。这中间,有不少人愿意给常林说媒,也有大胆勇敢的女的,主动追求常林。他的拒绝理由是,我和阿秀约好了,她还在那边等我呢,你们也知道她很听话老实,要是我这边娶了新媳妇,那她该咋办呢。

二十多年过去,常林将饭馆交给了儿子万超,自己退休回卢家庄。这时的卢家庄楼房很多,而他还是那三间瓦房。大家知道,他在惦念阿秀。女儿莲莲说他爹有情有义,要找男友就找这样的。他慌忙摆手道,别找我这样的男人,你娘跟着我吃了不少苦,若有来世,我希望她不再遇到我。

风大,常林挎着篮子,装满了纸钱,给爹娘,阿秀上坟。有钱后,常林给他们都立了碑。其中阿秀的墓碑上写着:吾妻卢秀秀之墓,生于1974年夏,殁于1998年X月X日。子:卢万超,女:卢莲莲。夫:卢常林,立。

照片中的阿秀,年轻、漂亮,眼神温柔,笑容腼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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