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勾魂

作者: 程虫虫 | 来源:发表于2020-03-16 12:25 被阅读0次

    数日前阎王老儿得了玉帝赐的几坛美酒,昨日一时起了兴致,在地府内大设酒席,宴请诸位鬼使,那黑白无常虽负有勾魂索命的任务,却也贪杯得很,早已醉气冲天。醉酒本小事,可误的却是大事。这稀里糊涂一不留神,就把生死簿里吴海荣的名字勾成了吴荣海。

    吴海荣是吴荣海的老婆。前些日子刚被医生辞了回来,说是肝癌晚期,最迟拖不过三个月,没救了。海荣早已六十开外,也还算淡定,从医院回来的当天就已经把棺材备好,着手料理后事了。老夫妇常年住在寨上(地名)。寨上本是周家小弄(江浙边境上的一个村落)的一个大群落,可这些年种田实在没啥出息,老的死,年轻的逃,现如今这生死簿里只剩下吴荣海夫妇俩的名字,再加上俩名字如此相像,也难怪这馋嘴的无常老怪们会划错。

    常言道人算不如天算,虽这生死簿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吴荣海戊申年卒”,可今年方才丁酉年,还有足足十年的阳寿啊。但生死簿的名儿一划,无常老鬼们仍旧心念着玉帝老儿的几坛美酒,便也想着将错就错草草了事。

    此时此刻,吴海荣正靠在床上,喉里只剩最后一口痰上下蠕动着。半个小时前,天才蒙蒙亮,鸡舍里的鸡鸭们就早早地醒来哼唧哼唧地闹个不停。吴荣海知道,城里养鸡场的鸡总被圈着,可家鸡不同,鸡舍可没那么大的本事在白天留住这些小畜生们。吴荣海正准备起身,可脑袋忽然疼了起来,手脚发麻,浑身不自在,像是被什么栓住似的。他强忍着直起身子来,靠卧在床沿。海荣看出了他的不适,一边给他搓背顺气,一边翻着号码给女儿打电话。海荣的女儿名唤吴缺香,是吴家的独生女。她本有一个大她三岁的哥哥,唤作缺水,但也许是近亲(吴荣海本是吴海荣的堂哥)婚配的缘故,缺水生来体弱多病,还是个侏儒,尚未成年就夭折了。近年来,父母年迈,大大小小急事全靠缺香夫妻俩照顾。可命运弄人,在海荣查出肝癌不久后,缺香的丈夫又被查出尿毒症。如今这一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七八口子全靠缺香一人照料,她忙的都快分身了。这不,噩耗再次传来,自己的父亲又快不行了……

    等缺香匆匆忙忙进门时,吴荣海早就断了气。许是生前没能见上女儿一面,他的眼睛还圆鼓鼓地睁着。缺香扑通一声跪下,放声大哭……太阳如往日一般照常升起,山脚下,近处的群落里时不时传来阵阵犬吠。

    吴荣海的死讯在方圆几十里瞬间传了开来。男人们喝茶吃酒时议论,女人们河边浣洗时嚼舌,就连周家小弄的客车司机一边开车还要一边插上那么一两句。人们都说吴家老房是凶宅,当年吴荣海的父亲是个地主,文革时被没收了全部的家产,遭了秧,临死前想吃一碗芋头饭,村里的红卫兵硬是一粒米都没有。吴荣海的父亲是被活活饿死的,死的时候眼睛也睁着,和吴荣海一模一样。

    丧事很快着手操办了。按照村里的习俗,死人也好面子,因此人死时再也不能像出生时那么赤条条了,得给死人穿上衣服,而日这穿的不止是一层,而是七层,且这七层衣服得是死者生前穿过的。缺香翻箱倒柜,才勉勉强强从衣柜找出七件像样的衣服。衣服是找出来了,可这给死人穿衣服却并非易事,人死后身体可僵硬得很。缺香一边轻轻拍着荣海的背,一边哭着让他听话,这才勉强穿上。

    缺香请不起乐队,请了几个道士做做样子。此时荣海已经躺进了棺材,棺材里塞了几床棉被,还有几瓶酒和几斤旱烟,当然还有他生平最爱的旱烟筒子和他走到哪里戴到哪里的鸭舌帽。下葬的日子道士先生定在了后天,也就是大年初五。眼看着下葬的日子迫在眉睫,可这抬棺材的八个将军到现在都还没凑齐。正月里头,大家走亲戚喝喜酒正是忙的时候。其实缺香心里清楚得很,忙是一回事,不乐意又是一回事。她家遭了秧是凶宅的传言她多多少少也知晓一点,毕竟这年初死人不是什么吉利的事,大伙想要避避邪也情有可原。况且大家伙也能料到,她家倒了那么大的霉又能给得起多大的红包(抬棺材的将军的报酬)呢?

    八位将军还是在初四晚上凑齐的,缺香挨家挨户地登门访求,吃了不少闭门羹。按礼节,东家在下土的前一晚得请八位将军吃一顿三生(猪头,鸡,鸭)以表敬意。吴家此时手头虽紧,但这点礼节还是免不了的。晚上,缺香听完道士先生交代的初五一早的下葬事宜便进了里屋同她母亲作伴。吴荣海的棺材还未封,放在大厅里。旁边八位抬棺材的将军和两位道士正喝得欢。农家的酒都是自家用高粱酿的,烈的很,几两下肚,道士将军们就已经面带红光胡言乱语了。其中一个道士先生先开的口:“其实初五那日本不宜下葬,你们也知道这户人家特殊,我们想着也不打紧,反正家运已经成这样了,还在乎这些有的没的啥的,对吧。正月里头办红白喜事的人家多,我们后头还有好几桩生意呢,实在等不起呀!”八位将军听罢先是楞了一下,有的尴尬地笑了几声,有的借着酒性太烈假装自己头疼,还有一两个更狡猾,直接离席去了趟厕所。另一个道士见情况不对,忙踹了一下搭档的凳脚,干咳了几声。大家一时接不上什么话,场子霎时凉了下来。

    说时也巧,正在大家伙肚中各自若有所思心不在焉时,不知哪里传来了几阵不大不小若有若无的咔嚓声,大家伙几乎是同时停下了动作,有的刚拿起酒杯还没碰到嘴,有的刚放下筷子,有的话刚到嘴边。“好像……这响声是从这棺材底下钻出来的”。不知谁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棺材”二字还没说完,大家伙就刷地站了起来,动作快的早已拔腿接往里屋跑,方才说话的道士先生本来就心虚,一时紧张挺着个大啤酒肚竟被卡在了八仙桌和厅墙的中间,桌子被挤得“咕咕”地挪了几寸也出不来。忽然,一只猪脚模样的东西从棺材底下的大红帐子里露了出来,接着发出几阵“哼哼”的叫声,大家这才晃过神来。原来这几天缺香一人忙里忙外的,没能顾得上猪圈里的老母猪,把这家伙饿得跳出了圈门。荣海是养猪的一把好手,年年都能宰上一两头三四百斤的猪。这母猪是专门用来产小猪仔的,跟着荣海六七年了。如今这老家伙跑了出来,避开了桌上吃喝着的所有人的视线,不偏不倚地藏到了棺材底下的大红帐子里,许是舍不得主人?

    原来是虚惊一场,可这“一惊”可不小,好些人手心竟冒出了冷汗,再看先前那道士,急得满脸通红,到现在还喘着粗气,连内裤都有些潮了。大家伙回到席上后仍旧惊魂未定,吃饱喝足后,那两位道士又草草做了几场法事就散了,夜已深,远处竹林里传来猫头鹰悠长的咕咕声。

    按照道士先生的安排,初五日巳时下葬,也就是早上九点来钟。待亲戚们祭拜完毕后,那八位将军在鞭炮礼花的震响中抬着棺材上路了。人死不比远行,人死了就永远地没了,永永远远地没了。缺香披着白麻,哭得撕心裂肺,她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捆绑着棺材的麻绳,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旁人怎么拖都拖不动。是的,苍天无眼啊,几乎是几个月间老天让这个四十不到的女人经受重重打击,母亲丈夫的相继患病已经在她肩上深深地划出了一道口子,可总有父亲在,一切还有个依靠,现如今苍天竟把她身后最后一点依靠给无情地剥夺了,上苍竟绝情到这般令人发指!想到这,缺香终究还是渐渐地松开了手,哭着喊着,双膝跪地,眼睁睁看着八位将军把父亲送上山。

    荣海的墓地选在了家对门山坡自家的菜地里,墓地的边上有一棵山茶树,树下立着一个简陋的小棚。这棚子是荣海去年夏天搭的。这几年来周家小弄的野猪猖狂的很,经常成群结队地下山作害,常常是一大片番薯地被野猪群掏的千疮百孔片甲不留,大伙叫苦不迭可又束手无策。寨上情况更严重,本就人比猪少,无奈之下,荣海便在这山茶树下搭了个小棚,点着蜡烛,夜夜在这守着,醒时数着繁星听着蛙鸣,困时大声地打着呼噜,倒头就睡,可谁又能料到,短短半年之后,棚在,星在,野猪也时时光临,只是人住进了墓里,再也出不来了。

    满七(满七就是人死后七七四十九天)后,缺香就把母亲接到了镇上,旁人都觉得,荣海一撒手,海荣的日子也快到头了。于是,熟人相遇总得问上那么一两句——“寨上那个几月前患上肝癌的吴海荣死了没呀?”“呦,怎么还没死呀,不是说了三个月的嘛”“估计快了吧,癌可是真病,菩萨也救不了”。

    几乎所有人都“盼”着吴海荣死,因为只有吴海荣死了,曾经从他们口中散开来的所有关于吴家遭殃的传闻才是真实,可又没有人知晓吴海荣到底什么时候死,更没有人知道,黑白无常因怕阎王责罚,自作主张在吴海荣的阳寿上狠狠地加了一笔,那么,事情一开始就是个错误,那日给吴海荣下肝癌死刑的医生拿错了化验单,所以她得的并不是什么肝癌,只是慢性肝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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