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碎月圆之夜

01

安娜出现在梅西百货星巴克时，手里拎着一盒香港月饼。这么多年没有联系，她却始终记得我的最爱，一阵温暖沁入心扉。

她是杰瑞的妹妹，我曾经的好友。而她的哥哥，是那个对我的一生影响很大又让我心碎的人。

我曾以为，爱过他，是我的劫难。

月圆之夜，也是失眠之夜。月光悄悄照了进来，几乎覆盖所有的犄角旮旯，今天安娜的出现把那些深埋的记忆挖出来了，尘封了多年的往事像电影似地出现。

认识杰瑞那年，他刚从欧洲回国，因为在学术的象牙塔里呆了太久，说话做事带着火星人的气息。

那时，他是我们部门的主管，我的顶头上司。来公司上班后，我便开始了马不停蹄的市场营销工作，九十年代的外企，不讲任何人情关系，一切凭业绩说话。

一天下午，接到电话，那位约了很久的主任终于同意和我们吃饭。杰瑞有点束手无策地看着我说，“刚回国，不知如何安排会更好。”

我给那个主任的部下打了一个电话，了解到他是文科研究生毕业，平时最爱吃扬州菜。

于是把吃饭地点选在什刹海的湖边，那里有一家餐馆很出名，孔乙己。

将餐馆的船定好，出去买了礼物，第一次见面，礼物不可过重，送一只名牌钢笔比较稳妥，钢笔顶上带一只白花，放在精美的小盒子里。

那天晚上，湖水静谧，野鸭点缀，氛围轻松。黄酒下肚，船上的气氛很快放松了，“我听说你们在邮电部绿卡工程中入选了？”

“是的，我们是其中的一家。这次部里规定的主要机型，以NCR为主。”

来之前，我们开会研究过，此次会晤主要让主任明白，我们公司已经圈在合作伙伴里面，红头文件也下发到了各省，不要为难我们就好，主任负责着全国的工程上马，圈子里相传他是一个正直的人。

谈完了合作的形式和范围，主任轻松地出了一口气，看得出，他对我们技术主管的业务水平放心了不少。

杰瑞和他谈起了大学时的生活。主任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而杰瑞曾在法兰克福大学研究中西方文化比较。这一高兴不要紧，俩人竟一起背诵了离骚。

主任瘦高苍白，鼻梁上架一副眼镜。背离骚时，竟然从丹田带出浑厚的男中音，在座的人都吃了一惊。

人和人的气场有时就是如此，发现了同样的喜好，便有了知己的惺惺相惜。这种关系上的认可，为后面工作的深入，打开了一个通道。

像一个宿命，他正在靠近。两条鲨鱼在海上相遇。紫色的脊背在阳光下斑驳耀眼，泛着神秘的美丽光泽，最美丽的鱼都有毒，那时我并不知道。

02

安娜依旧漂亮，保养的极好，多年过去，气质显现出来。她说，我这次来纽约度假是想告诉你一个真相。当年你突然消失了，我就想，时间会让你平静下来，我们会再次回到从前。我说，不会啦，那些事早就烟消云散了！她又像以前那样，眯起眼睛凝视着我，仿佛要看出个究竟。

第五大道的大牌依然骄傲，爱马仕包包颜色璀璨。看到我毫无兴趣，她有点吃惊地说：“我记得你最爱时尚的手袋和鞋子，你现在竟然无动于衷了？”是的，我依稀记得在广州大酒店的橱窗外，我和她曾流连忘返。每个女人的成长都伴随着对漂亮衣服，鞋子，手袋，无尽的憧憬。今天，有能力买了却失去了兴趣。

我想说，不仅时装和包包，更多东西正在离去。人生像土地被沙漠化，是在不断流失的。记忆和智慧不断被沙漠侵蚀，往日新鲜柔软的，被干燥粗暴的沙子吞没。锋利的大脑渐渐丢失，本该看到更本质的内里，但就是无法深入下去了。美好的面目渐渐模糊，轮廓不再清晰，眼睛变得浑浊，浮肿盘踞不肯离去。

在看世界的旅途中流连，除了惊讶还是惊讶，最后只留下一连串的惊讶在照片里。试图在风景中灿烂地笑，但是笑得吓人，把自己也下了一跳。

物质不感兴趣了，对过去的老朋友反而有更多的亲近感，或许，看到她就想起了往日的年轻时光。

她在付款，我在游离。

03

那年夏天我们的市场开辟的不错，主任的认可使我们的介入颇为顺利。

一个周末，杰瑞约我去了北海公园。北海那片荷花曾有过我的初恋，那个地方令我心底柔软，眼神迷离。

那天，夕阳西下，湖边的荷花开始枯萎凋谢，金光照耀下显出一种凄美。

行人渐渐少了，我们坐着不说话，他突然唱起歌来，美国电影毕业生中的一首英文歌，他唱的细腻准确，令人感动。我第一次注意他，个头不高，韩式的细长眼睛，肤色偏黑，笑起来露出洁白如玉的牙齿。唱歌时，眼神温暖，酒窝迷人。

世界被染成金红色，那是压倒一切的夕阳。

我想起圣经里的一句话：爱如捕风。我问自己，你想捕捉注定要离散的风吗？

不会，回答是坚定的，我不会喜欢上个头不够表准的男人，170在我们北方就是三等残废。

我是一个外热内冷的女人，从小就孤僻内向，打动我内心是很难的一件事，更何况他看上去开始秃顶了。

他的声音很好听，带着男人的磁性，超越世俗。他说，父亲也是老军人。军人子弟之间天然的亲近，成为最初好感的开始。

因为业务需要，我和他第一次出国，他的英文说得地道。谈起文学，他满腹经纶，他教我做建议书，报价，谈判，他看着我说，你是我带过的学生里最聪明的一个。

广州的最美时刻是在黑夜。夜晚看不见城市的污垢。晚风吹来，空气流动，白天的酸腐垃圾味也逃得无影无踪。一切温柔美好，江水两岸繁星点点，符合我眼下的苟且也满足我那脆弱的文学心。

和他出去吃晚饭的次数渐渐多起来，他让我明白了，什么是自己少年时憧憬的一种日子，一种思维和生活方式。他打开了这样一扇窗子，我看到了以前所不知道的世界。我的人生似乎被拉高了一个等级。

家乡正在离我远去。我开着一艘小船，在黑夜的大海上漂流，没有方向，危险潜存。广州给我无尽的好奇和希望。家乡和母亲给我力量让我支撑着。母亲患癌，不知会有多少日子，我唯一可以做的，是让母亲知道，我可以，她不用为我担心，我想让她因我而骄傲，就像我小时候的演出，让她骄傲那样。

公司的骨干们多毕业于名牌大学，我感到压力山大，我必须更加努力，靠业绩说话，才有可能在公司站住脚。

我开始到处出差，拼命地开拓。与此同时按照他教的方法，把英语九百句分别写在纸条上，一面英文，一面中文，背下来后就撕掉。英语越来越流畅自如了，梦里的远方正在靠近。

在每个女人的心里，住着一个她梦想中的男人。他身上有一部分东西符合我的想象，这一部分似乎在不断地扩大。年轻的美好，在于只看见自己想看到的部分，其他的都被快速屏蔽。

他有着由内而外的聪明和高贵，也有着奇怪的黑暗和可怕，他在抢市场时完全不择手段，在汇报会上，他扯出一个谎，完全不被任何人怀疑，他的光环太亮，足以亮瞎很多人的眼睛。

当初，来到这里被当地人称为捞妹。我来捞世界吗？是的，除了钱，我也需要捞到自己想要的男人。那个一直在梦想中存在的男人。

他或许没有出生，或许根本不存在，但是，我相信，他就在那里。他的出现就和月亮升起那么自然。

异乡的孤独和辛苦中，我和他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

04

各个时代都有她自己的特色和不公。时代在身边，热烈地向前，一个憋了几百年的巨人终于睁开了眼睛，轻轻的一个呼吸都含着无尽的潜力。百废待兴，到处都是处女地，等待着开垦和建设，步态慌乱但确实向前。

南方城市的闷热让人头脑昏昏。年轻的心忘了检视自己。我被这热切地发展激动着，吸引着，渴望被证实，头也不回地投入到巨大的浪潮中。

九十年代，人性的贪婪没有普遍觉醒，多数人不敢明目张胆所取。社会像一个土壤，仅仅几年的时间，土壤里便充满了蛀虫，人性的贪婪瘟疫般爆发。

爱情加深了我对夜晚的了解。除了对眼前人感觉到缺憾，我其实更喜欢那种以为爱上了的感觉。我想象着对方，也知道那不是真的，但是，自己开心，为什么不呢？

随着冬天的到来，市场竞争进入了白热化，但是有主任的支持，我们的工作非常有效。NCR的会议更加频繁，会后在电梯里遇到竞争对手的“三剑客”，一位老总和两位副总。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可眼下NCR的经理在场，双方点头虚伪地微笑。我一边陪笑，一边想起刚才他们在会上说，“我们耕耘了几年，你们来了，大棒一挥把果实掠走。”我看到镜子里人们的笑含着几分狰狞。

我将越来越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市场上，看到业绩飙升，我激动兴奋，似乎看到一个期待已久的愿景将要实现。。我和销售们在全国邮政会议期间，奔赴杭州会议现场，挨个采访局长们，为后面的市场打下一个初步的基础。

NCR召集代理开会，布置下一年的任务和政策，NCR的阿忆负责支持我的工作，每次汇报和沟通后我们也会小小的聚一下，通常是日本料理，加两杯清酒。

这日，喝到有些微醺，话便多了起来，她说：“圈子很小，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但是，不想看着你这么辛苦，还被蒙在鼓里，全世界都知道了，只有你一个傻子。你在呵护着自己的老乡和你的主管，这等于胜造七级浮屠啊！你瞪着我干嘛？这不是我说的，这是佛教的名言。”

我嘴上说，“我不在乎，世界这么大，男人这么多，我愁什么？”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瞬间觉得世界正在塌陷，感觉不妙。

05

到底是放心不下，准备提前从新疆赶回，八月十五快到了，我也可以喘口气了。

那个晚上，月亮奇异，鹅黄色的蛋黄散了般低悬夜空。下班后的写字楼已是空空荡荡，只有打扫卫生的阿姨在慢悠悠地拖地。果然，我在办公室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宛如一个晴天霹雷。我知道他可能偶尔出去花一下，但是和我的闺蜜老乡搞到一起，我完全没有料到。更何况，阿忆说，此事瞒着我已经两年，她堕胎三次。

我彻底失控，用尽全身力气，倾出一生的疯狂和歇斯底里，挥着手中的台灯砸向一切可以粉碎的东西，那些高级工艺品和进口的红酒轰然粉碎。我愤怒的肺片从嘴里一片片飞出来，眼前一片狼藉，肺仍在爆破中，我听到噗嗤声接连发出。

冲到室外，泪水倾盆。他开车跟在我的身后，我没有回头，我必须和一切告别。

本以为品尝着一杯上好的咖啡，喝到最后在杯底发现了一只苍蝇。

我依靠的那扇门从此关闭，暗夜中潜伏着的怪兽向我涌来。

天塌了？没有，但是到处是灰蒙蒙的，见不到太阳。最主要的痛苦，是对人失去了信任。准确地说，对全世界失去了信任。

船漏偏逢天降雨。几天后，我回到公司清理我的办公桌准备交辞职报告。前台说，你的电脑被税务局搬走了，他们已经和几个经理谈过话，现在就只差你了。我的心开始发慌，外面的天灰蒙蒙的，气压很低，令人胸闷。

进入税务局时看见墙上贴着“青年先进小组”，一个年轻的男子开始问我关于交税的事，我说，我不负责这些，真的不了解。看我恍惚地像一个傻子，他只好说，你回去吧！

临出门，我在他桌上看见一张自己两年前写给财务的请款单：出国零花钱，五千美金。上面赫然签着我的名字。

五千美金是给客户的，我的顶头上司们都是华人美国公民，只有我是替罪羊，想到此，心里有些愤愤。

我无路可走，只能出国留学。

他送来二十万，是我的年终奖。我知道公司为了税务局的罚款，现金链出现问题，我能拿到这笔钱，已是万幸。

我低头看自己。人品的瑕疵我不能含糊，是时候离开了，我终于发现自己总爱把人分为绝对的好或者坏。

06

他想我不会需要他的解释。而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沉默中只听见风吹过树林的声音。樱花粉白的花瓣飘落如雨。他帮了一点小忙，把我的奖金交给我。我不领情，但是出去留学怎能不带着学费？二十万就把一段关系干干净净地了结了。这算什么？人性中的小人总是在关键时刻将我出卖。我心中的每一条裂缝，都在疼痛出血。

在城市的喧嚣人群中，在电脑和传真充斥的办公室里，在无至尽的商业宴席间，我每时每刻都感受到对自己孤独和焦灼的质问。有同事或朋友善意的提醒和暧昧的问话，我都避开。我以为准备好了。其实，都是自欺欺人，我像一个鸵鸟不愿去面对事实。

昨天，安娜来纽约了，我们约在梅西百货的星巴克。

喝着卡布奇诺，安娜说：“他是一个病人，耳鸣，幻听，抑郁症。一个精神上有问题的人。”我想起来了，他一直在吞噬一种小小的绿色药片，他只是说，抗忧郁的。“他需要有女人在身边降低他的失眠和焦虑。而她，是身体上有缺陷的人，家族性红斑狼疮。医生说，她发病只是早晚的事。”

“起初，杰瑞只是可怜她，带她去找专家看病，但是，缺乏安全感的她，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机会，全方位贴上去，杰瑞说分手时，她吞了整瓶安眠药自杀，被抢救过来。那以后的事，你就知道了。”

我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说的我都不知道，有那么几年我一直认为，他们在一起，不过是恶人合并同类项呢！

我将身子前倾问道“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

“你忘了？我去找你，你都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你完全失控，一直哭，然后我只好赶飞机出差去了。接着你的电话就停机了。”

这也太离奇了。这么多年，我怕那个伤口再痛，我有意地回避了所有人，把手机换号，远走纽约。

独自闯荡世界后，我的胸怀才渐渐变得宽广而柔软。时间改变了很多，我们的思想，我们的世界观，我们看待事物的眼光，唯一不变的是热爱生命的初心。

世界中心有黑块，我要去找到那个属于我的温暖的人。现在我找到了那个可以一辈子在一起的人，灵魂不再躁动，安稳如初，像一个安睡的婴儿。

月亮隐入一片薄云里，把那片云映得暗红透明。温柔的放松慢慢袭来，痛苦和迷茫已经消失，感谢上帝，原来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