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孟婆亭前,人影纷至,均在此地喝茶解渴。
阴魂经各殿审判,至此已是饥渴交织,渐近阳间,苦热侵逼,纷纷自投罗网。
面无表情的孟婆掌管此亭。各人自她手中接过“醧忘”茶汤三杯,一口饮尽。解渴之际,亦将前尘往事忘却,慌忙地投胎去也。
冤死孤魂漂漾而至,或心有不甘,不愿忘却。或向孟婆苦苦祈求,复仇心切。
孟婆劝说道:“饮尽这三杯茶吧,喝完之后将前尘往事一概忘却,轮回为人,有何不可?”
她强递一杯,我勉强接过。抿于嘴边,尚未吞咽,便皱眉道:“咦,这茶又苦又咸又酸……”
“人世之事,不外酸甜苦辣咸。”又催促道:“快快喝吧,喝过之后又是一个轮回,恍然隔世而已。”
我陡地放下杯子:“不,我要报仇。找那阎王爷去。”
孟婆苦口婆心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喝了这茶吧。”
我不愿忘却前尘,凭什么该死的人还活得好好的,我要报仇!
这“醧忘”汤,不喝了。
我把孟婆递上来的两个汤杯,挥手一挡,杯子翻了,茶汤泻了。我奋力推开赶路的人群,不顾身后的呼唤,直直地向那阎王殿闯去。
向阎王细细讲述我那三世为人的故事。
2
第一世:
夏至后的第四天,我的母亲在婆婆的忧怨声中为顾家生下了第五个女儿。
那时的松子镇还保留着陕北民居的特色,一排排高低错落的窑洞坐落在辽阔的黄土高原上。各家各户都伸着脖子等着我母亲生孩子。
松子镇的人好事,他们喜欢看别人的笑话。所以,他们对我父亲能不能生下来儿子抱以足够的关注,为的不过是添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我最厌恶的便是他们那副看好事还不忘假装安慰父亲的虚假模样。
结果依旧令人失望,母亲并未如愿生下心心愿愿的儿子。父亲也深知自己已经沦为了松子镇的笑柄。
家里的孩子都是由奶奶接生的,她虽不是什么专业的接生婆。但结合自己四十多年给驴接生和给自家娃接生的经验,奶奶竟也摇身一变,成了松子镇的御用接生婆。
而我的出生,她自然是勃然变色,恨不得一手掐死我。那粗糙削瘦的手毫不犹豫地覆上我的脖子,只待她稍一使劲,也就没我了。毕竟是自己十月怀胎, 慈母的心灵早在怀孕的时候就同婴儿交织在一起了,母亲不顾生产之后的痛苦,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奋力推开了奶奶,拼命保住了我。
就这样我在奶奶的辱骂声和父亲的不理睬中慢慢长大。
六岁那年,母亲走了,就这样毫无留恋的走了。父亲对外宣称是母亲走夜路时不小心跌进沟里摔死的。但镇子里的人却是不相信的,因为母亲所做出的事她们都是一清二楚的。
也就是在母亲去世的那年,镇子里来了一个从大城市来的采风的画家。
母亲虽然自小生活在小镇里,但却也丝毫没有沾染上小镇人的习性。她不计较,对人永远是以笑相迎。相比大城市人的斤斤计较和尔虞我诈,母亲淳朴善良,热情好客。也正是这种纯朴的气质,深深地吸引了画家。他见惯了大城市的山珍海味,偶尔见到了清粥小菜,便一发不可收拾,深深地陷入其中。
画家画过姿色各异的美人,但却总觉得母亲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韵味,使他沉迷。所以,经常邀请母亲做他的模特。
母亲十分欣喜,觉得觉得自己的样貌可以被画家定格在纸上,十分神奇,而且这也算是一份别样的认可和信任。她从心底里崇拜画家,渐渐地便演变为爱慕。然而这份爱慕,她深知只能藏在心底。她听着画家给她讲那些外面的故事,她羡慕,想去更大更远的城市。我母亲也对画家讲那些家里的琐事,当然更多的是对我父亲和我奶奶的抱怨。
画家便对母亲说:我带你去远方吧,远离那个让你痛苦的家庭。他觉得像我母亲这样美丽善良的人,不该被埋没在这狭小的乡镇里。
就在这天,他们依旧兴致勃勃的讨论着外面的世界,直到日暮低垂。画家执意要送母亲回家,母亲觉得不妥,拒绝了画家的要求。可母亲并不知道,她走的是一条永远回不去的死路。
事实上,我母亲和画家并没有什么。画家从未对我母亲有过非分之想,他只是单纯的觉得美丽的人不该被埋没。可松子镇的人并不这样想,他们看见母亲总是被画家邀请去封闭的屋子里,他们又看见母亲出来的时候红光满面,喜气洋洋。他们靠一厢情愿的猜测,觉得母亲和画家肯定有一腿。他们说父亲生不出来儿子就是因为母亲不干净。
母亲死后,父亲没有再娶。其实我的四个姐姐都是我的同父异母的姐妹,我的母亲是我父亲的第三任妻子。
我的父亲开始渐渐相信松子镇的谣言:他的命里注定无子。我们姐妹五个开始渐渐长大,大姐十四岁,二姐十二岁,三姐九岁,四姐七岁,我六岁。可父亲并没有管我们,他变成了一个酒鬼,成天提着酒瓶在镇子里晃悠。他无所事事,喜怒无常,他开始彻底变成了一个无赖。
他醉酒之后,撒酒疯的唯一方式就是打我们姐妹几个。看似父亲是在撒酒疯,可父亲是在撒他生不出来儿子的窝囊气。所以,我们姐妹几个经常鼻青脸肿的奔跑在镇子里。
我的父亲无数次想杀死我,母亲的出轨风波让他觉得丢脸至极,又没有儿子,这些原因促使他的精神开始崩溃。
在他又一次醉酒之后,他把我关在狭小的厨房里。抽出皮鞭狠狠地抽打着我,没有儿子的他,将所有的窝囊气都发泄在我的身上。他打累之后,就把我关在了厨房。我的意识开始涣散,恍恍惚惚中我看见母亲伸开双臂来抱我,当我同时伸开双臂来回抱时,我发现抱着的是一个瘦小的干枯的身体。
意识开始清醒,身体开始下意识地后退,却发现父亲死死的挡住了我的路,进不得,退不得,绝望至极。
我看见奶奶那双干枯的手已经覆上我的脖颈,我感觉那不是一双手,而是钳子,把我紧紧的夹住。她用恶魔一样的眼神紧紧地盯着我,我看着她扭曲的脸庞,害怕到挣扎不得。她的手开始收紧,她有着丰富的掐死人的经验,所以她知道,怎么掐,才可以快速的掐死人。她听见咔哒一声,知道我死了之后,松手,擦汗。
我听见父亲用颤抖地声音问:妈,这小兔崽子会不会回来找我们啊?
奶奶习惯性地撩起衣服擦手,毫不在意地回:瞅你那点出息,你把她妈踹进山沟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她妈回来找你。也怪她命不好,非要投个女儿身,解决一个算一个,哪有那么多粮食给她们吃。
父亲看着躺在地上毫无生气的我,狠狠地踹了我两脚,然后抱起我把我扔进了离家较远的山沟。
父亲把我扔进山沟之后的第二天离开了松子镇,他觉得没有儿子的他在松子镇无立足之地。
他于松子镇黎明之时出走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停留的下一站是哪里,其实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就这样,我年仅六岁的生命在松子镇凋零。
3
第二世:
大暑之后的第四天,我的第二世出生了,可我并没有投生在顾家,而是投生到了距离顾家不远的江家。
我是江家的第三个儿子,我的母亲是在顾家生的我。同样,也是顾家接生婆接生的我。由于我生在了顾家,所以那顾家接生婆非得让我做那顾宏的干儿子。
顾宏就是我那前一世的父亲。缘分这种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前一世我是他女儿。这一世,我又成了他的干儿子。
但我并没有见上我的亲爹,我的亲爹在外奔波,养家糊口。我还没能见上自己的父亲,却已经有了一个干爹。
我的父亲是于我第三个月回来的,他并没有因我的到来而为他洗去疲惫,反而又增添了不少愁绪,家里又多了一张嘴吃饭,而且计划生育罚款金额巨大,这也就意味着他需要跑更远的路,拉更多的活儿,挣更多的钱。才可以养活这一家人。
我出生那一年,顾宏刚从大城市回来。带着许多新奇事物。
我在第三个月的时候,被我的母亲粗暴地强行断奶,此后的日子,我一直靠廉价奶粉充饥,营养不良的我显得面黄肌瘦,自然也得不到家里人的关注。
会行走之后,我总喜欢去有猫的地方。无论多么凶煞的猫在我的怀里都会安静得像个熟睡的婴儿。我总是习惯抱着各种各样的猫自言自语。镇子里的人都说,我上辈子一定是一只猫。
我的母亲很害怕,她让我的干爹顾宏陪着我去医院,可我并没有什么病,除了营养不良。我母亲觉得,长大了之后应该就会好吧,她自己安慰道。
我一直穿着我两个哥哥的旧衣服日渐长大,可我仍然一样我行我素。我和猫一样在松子镇孤独地生存。
四岁那年,我被人贩子拐走。那人贩子是一个外乡人,专门将拐骗的小孩致残来为他乞讨钱财。我是第五个被他拐走的孩子,在此之前,已经有四个健康的小孩惨遭他的毒手。
我们五个来自不同的地方,早上我们被人贩子分散丢在城市某个繁华的地方,夜晚集中关在肮脏潮湿的地下室里。我们不能互相交流,因为我们被毒哑了嗓子。人贩子打折了我的腿脚,将其弯曲到一定程度,只能像蛇一样爬行。我们像有生命的垃圾一样在城市里爬行,居无定所,只需一阵强风,便可以将我们吹走。可我永远等不来那阵风,因为我被一阵不怀好意的风吹到了离家几万公里的地方。
我在这个繁华的大城市里度过了几年生不如死的生活,我靠乞讨吃饭,靠身体走路,靠表情说话。可我不是一个人,因为那粗糙的柏油路将我的尊严磨得一丝不剩。我活得还不如一只流浪猫。
我害怕夜晚,害怕回到那个潮湿阴暗的地下室,我更不敢睡觉,如果挣不到钱,我没有饭吃。我曾经在垃圾桶边和一只猫蜷缩着,我抱着它,那是我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的温暖,也是我在那段惨无人寰的爬行日子里睡得最安稳的一个夜晚。
我们被转移到包头的那天,正值我的生日,可没有人记得,我在心里悄悄许了一个愿望:希望自己可以早点死,这样就不用因为挣不到钱而没饭吃了。
那天我在一个商场门口爬行乞讨,我的父亲刚好在这里干活。他在施舍我钱的时候,我的一个抬头,让他认出了我是他的儿子。可惜,我并没有认出他,因为我的大脑已经受到严重的损害,和一个傻子没有两样。
我的父亲并没有打草惊蛇,他叫来了警察,我和我的伙伴全部获救。
我的父亲把我带回了松子镇。我的母亲并没有表现出多高兴的样子,甚至可以用平静来形容,她在几声象征性的干嚎之后便拍拍屁股去打麻将了。我的哥哥和我的母亲一样,他们害怕我,对我避之不及,仿佛我是什么恶性病菌一般。结束了大城市的爬行之后,我又开始在松子镇过起了独立爬行的生活。
我习惯在月光的照耀下爬行。我一下又一下地向前爬着,看见在草垛下睡着一只猫,我渴望在那只猫身上寻求我未曾感受到过的温暖。就在我和猫还有几十米的距离时,我的干爹顾宏出现了,他穿着从大城市买回来的皮鞋,带着小镇人不曾带过的金链子。他的嘴里叼着一根烟,在月光的照耀下发出幽蓝色的火光,十分诡异。我抬起我沉重的头,嘴角带着涎水,呆傻地望向我这个干爹。
他蹲下来,摸了摸我的头,然后自顾自地说道:你活的太累了,我帮你吧,毕竟你是我的干儿子。我带着痴傻的笑容看着他。
他伸出那双他曾经抱过我的双手,紧紧地掐住我的脖子,我的双腿开始挣扎,可他却不曾放手。直至我的双腿不再挣扎。
我在这个世界见到的最后一幕是他一脚踢走睡在草垛下的猫,猫受惊,迅速离开了草垛。我在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丝温暖也别他驱赶走了。我恨他。
他在“帮助完我”之后就离开了松子镇,这是他第二次离开松子镇,可他依然不知道他的终点在哪里。
就这样,我的第二世生命也在他的帮助下匆匆结束。
4
第三世:
大寒之后的第四天,我在顾宏的期盼中出生了。如他所愿,是个儿子,可我是个死胎。
他的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
他疯狂地咆哮着,他的每一声咆哮都带着绝望,眼泪不断地从他的眼里流出,可他顾不上擦,他疯狂地捶打着地上的“仇人”,他的每一次出拳都带着绝望。他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已然放弃了一切。
他顺手抡起手边的板砖一下一下狠狠地砸着“仇人”的脑袋,带着绝望,带着不甘,带着认命。他抡着板砖拍第五次的时候,那人的脑袋已经无法直视了,松子镇的人永远记着那天,那是松子镇最血腥的一天。直到警察来夺去顾宏手中的板砖时,他才完整地说出第一句话:“你他妈的还我儿子。”喊完这句话之后,顾宏已经瘫软了,他是被警察拖着进警车的,那个背影被松子镇的人评为松子镇最悲惨的背影。
顾宏在狱中的第十天,交代了他所有的罪行。
他用板砖拍死的那个人是他在深圳打工时老板的儿子,至于老板的儿子为什么会撞死顾宏唯一的儿子呢?
因为他不仅杀死了人家的父亲,还睡了他的母亲,拿走了他们家所有的钱财。人家能不杀他吗?
那时他在深圳一家夜总会当保安,当时那个老板因为店里丢了东西,抽了顾宏一个耳光,还污蔑是他偷的。把我父亲的尊严踩在了地下。他骂他:做看门狗都不是一条好狗。还威胁我父亲要把他送去派出所,要让他把牢底坐穿。我那暴躁的又极好面子的父亲便从此记恨在心。
他在一天晚上跟着老板回家,趁着他开门的瞬间闪身进入他家,从后腰里抽出来一把刀,那刀在月光的照耀下闪了老板的眼,也破了老板的胆,他跪着求我父亲放过他。可我父亲是什么人,会放过他,他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杀,何况是他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
我父亲不理会他的求饶,将刀子直插他的心脏,一下又一下,不带任何犹豫。他打开卧室的门,做了简单的清洗,发现门后还站着被吓得瑟瑟发抖的老板的妻子,她穿着似有若无的睡衣,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满是恐慌,惹人怜爱。他对她起了欲望。他把她拖到床上,三两下撕破了她的睡衣,又脱下自己的裤子,一下一下抽插着,发泄着他的欲望,可床上的人早被他吓的昏了过去,他有些泄气,觉得无聊。将自己的衣服脱下,穿上老板的衣服,拿走了老板所有的钱,回到了松子镇。
老板娘从此之后变得痴傻,就算警察如何想找出杀人凶手,也无能为力。他们都当老板娘是精神病,说的话不可信,可老板娘的儿子信。儿子那夜正好去奶奶家,免过一死。
儿子长大以后,从疯疯颠颠的母亲的话语中反复听到了“保安、杀人、陕北”这几个词语,他靠着这几个词语,又通过当年的夜总会的人了解到顾宏。靠着这些微弱的线索,找到了顾宏。
他看见顾宏坐在一家超市门口,旁边坐着他怀着孕的老婆,两个人坐在超市门口嗑着瓜子,晒着太阳。他头上的青筋暴起,他遏止不住体内的仇恨,凭什么我父亲躺在冰冷的没有阳光的地下,凭什么我的母亲被关在阴暗的不见日光的精神病院,而真正该死的人却坐在阳光下,还守着即将出生的儿子。他不甘,他愤怒,他要杀了他们。他发动汽车,挂挡,踩油门,动作一气呵成,不带一丝犹豫,眼里全是仇恨。他看见顾宏跑开了,他知道他老婆要生了,他想,杀了他们才是最好的,让顾宏永远得不到幸福,孤独终老。他冲出去了,冲进了超市,他听见了女人的尖叫声,他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力,他在因为巨大冲击力而被撞得不成形的车子里露出了最后一丝微笑。
他残缺的身体被顾宏从车里拉了出来,然后被顾宏像打沙包一样打着,可他并没有反抗,因为他已经死了。
这一世,我成功地报复了顾宏,虽然我只活了十个月,可我的死却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5
向阎王讲完我这三世的故事之后,阎王拿着桌上的生死薄对我说:冤冤相报何时了,而且顾宏已经死了,你也应该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了。
我有些失落,有些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又听阎王道:你三世为人都不得善终,看来你不适合再投胎做人。念你三世为人都未曾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又不肯喝傴忘茶,就留在这阴曹地府做一个小吏吧。掌管这人间的冤死孤魂吧。
就这样,我留在了阴曹地府,做了一个小官。我看见了顾宏,也看见了顾宏母亲,他们被阎王打入了十八层地狱,他们罪恶滔天,永世不得超生。
在这里待久了,我才懂得“傴忘”茶的真正含义:傴忘=欲望=欲忘。这“傴忘”茶在人间是得不尽的欲望,到阴间是想忘却又忘不了的事情。
后来我见到更多的冤魂,大多是人间还有所依恋的人或物,像我这样三世都不得善终的人已经很少了。
至此,我才懂得了顾宏=孤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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