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宝藏

作者: 0bf52554f6ed | 来源:发表于2018-11-09 10:51 被阅读14次

一、古人混混去不返

青衣,长剑,前路漫漫。

青衣不是唱戏的青衣,是士子的青衣,长剑不是少年的长剑,是杀人的长剑。

道旁榆荚似钱,碧绿可爱,一团团缀在枝头,轻轻摇曳,入眼生凉,不知不觉就涤荡了赶路的暑气。正是最为酷热之时,这青衫士子却不知为何,仍在不住地赶路,他身形高瘦,一双眼凝然有神,穿着长衫,本来十分不便,身姿却翩眇飘摇,点尘不惊,倏忽间就略过了几十丈远。

野道盘曲蜿蜒,一眼望去不见尽头,天边云淡如扫,目光所及之处,一片庄严的山峰当头屹立,真有拔地通天的伟势,擎天捧日的雄姿,令人恍惚有天地间除此更无一物的错觉。如此威严,正是“五岳独尊”的东岳。

但这疾驰的青衫士子却突然停了下来,定定立着。

一个佝偻枯瘦的算命先生拦在当路,他一身道袍乌漆麻黑,悬鹑百结,身前铺着一张先天八卦图,旁边斜插着一个卦幡子,随风摇动。

只见他侧坐在路中,两只手指甲有寸许长,捧着一个龟壳,自顾自摇来摇去。

这里虽说已是泰山脚下,泰安境内,但这荒野小路上,半天也不见一个人路过,怎会有一个算命先生在这里?

难道他真有未卜先知的法术,知道有人要经过这里?

青衫士子不动声色,缓缓走到摊儿前,见那地上的卦图平平无奇,右边写着“知未可知”,左边写着“言不尽言”,字迹潦草,殊为不雅。

算命先生唇上两撇鼠须,嘴皮干裂,牙齿黑黄歪斜,说不出的猥琐讨厌,戴着一付黑镜子,仿佛是个瞎子,摇头晃脑地说道,

“叩经问丙,班目扎飞,语涉天机,卦金先付。”

正是道上的黑话。青衫士子看那幡上写着“铁口直断,卦金一两”,心头一动,于是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金锞子,扔在他面前,算命先生放下龟壳,两只手摸了几摸,捡起金子,掂了掂,两眼直直地笑道,

“大爷如此豪阔,敢问尊姓大名呀。”

“我叫江下白。天下的下,太白的白。”

“好名字!瞎子我方才起了一卦,江先生就来了,岂不正是卦主?”

“哦?不知江某此去如何?”

“嘿……嘿嘿,‘虎落陷坑不堪言,前进容易退后难’,天地否,出行不宜,是个……凶卦啊……”

算命的说着,握住卦幡轻轻一摇,幡旗无风自动,江下白只觉遍体生寒,手已暗中握住了剑柄,说道,

“我看这卦不准!”

“不准?嘿嘿,说得好!文王的铜钱卦原本不准,待我用蓍草为江先生占一卦,”

算命先生伸手入怀,说道,

“这卦金嘛还是要先付,不过,不要银子也不要金子,要你的一两心头肉!”

话声未落,算命先生身形暴起,悍然出手,一把精钢打造的蓍草,遮天蔽日,嗤嗤有声,暴雨一般向江下白打出。

江下白避无可避,长剑出鞘,挑起地上的卦图一裹,收了那几十根蓍草,顺势抛在地下,这时那算命先生的卦幡已劈头刷下,这幡旗里掺杂了九十九根百炼钢丝,刷上一下,不死也得去层皮。

江下白长剑回旋,一招“螳臂当车”将卦幡荡开,原来这剑也是一柄宝剑,一个照面之间,已割断了卦幡不少钢丝,算命先生不敢再用强,只挥着幡竿守紧门户,呼呼有声,幡长剑短,将江下白拒之圈外。

斗了几合,算命先生只觉对方招式精奇,唯恐有失,长幡挥舞,扫起阵阵烟尘,嗤的一声,冷不防又打了一根蓍草出来,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剩下一根也给你!”

江下白长剑一格,那根蓍草却劲力奇大,噗的一声钉住了衣角。

算命先生乘机一个鹞子翻身,远远去了,大声说道,

“什么上青下白,不过如此,也敢来抢邓南海的宝藏。山不转水转,咱们前路再见!”

二、今人纷纷来更多

二十年来,武林中最大的英雄就是邓南海,最诱人的就是邓南海的宝藏。

邓南海本是戎马倥偬的大将军,功成之后为上所不容,随即卸甲归田,在大别山得遇异人,练就了一身惊世骇俗的神功,称雄天下二十载,无人能抗。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各路英雄你方唱罢我登场,水车轱辘儿般轮换着争来争去,称雄天下原也不算稀奇。邓南海单是武功卓绝也就罢了,但他出身朝堂,怀才抱器,自有一番经世济民的胸怀,做出了留名青史的大事业。

二十年前,正是江湖上最为风波险恶,乌烟瘴气的时候,邓南海以一己之力,囚禁了四大恶人,逼得华铸老祖远走西域,以武林盟主的身份广邀十大门派,订立了“有心皆武,无人不侠”的正道盟约,又西赴流沙,东渡重洋,广结善缘。晚年时,更将从中原武林分裂出去的妈祖庙收复了回来。众人都许他的功绩已直追当年统一了南北武林的反手大人。

二十年来,江湖中河清海晏,欣欣向荣,奸恶之徒无不潜身缩首,终日惶恐,担心邓南海随时来取首级。现在听说他死了,这些人弹冠相庆,都蠢蠢欲动,要来抢夺南海宝藏。

邓南海本就家财万贯,垂名二十载,更是富埒天子。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传说,他死前将自己得以无敌于天下的秘密,和盟主令牌以及毕生财富一起埋藏在了泰山之上。谁得到了南海宝藏,谁就能继任武林盟主,天下无敌!

江下白的剑已收回了鞘中,刚才一役,不过是对方一个小小的警告,这算命的不去寻宝,却在这里拦路,显然还有同伴。他一手满天花雨的本事着实不赖,手中的奇门兵刃兼有软鞭、齐眉棍、狼牙棒的招式,法度森严,内力不俗,已是当世准一流的高手。这还没到泰山,就遇上这么扎手的点子,真不知前路是吉是凶。

江下白略一思忖,暗道,邓南海英雄一世,衣钵却要受这些宵小之徒的侮辱,着实令人看不下去。而且这宝藏谁人不爱?不如就由自己保管。自己一柄剑上的功夫足可自保,焉知武林盟主不会姓江呢?

心中一定,安步当车仍向泰山行去。一路上倒再没遇见江湖中人,不一时已来到山脚下,见有一座四柱三门的牌楼块然而立,正是岱宗坊。

中间的一个门里,站着一个走方郎中,穿着一袭白布褙子,腰间一根皂色绦带,系着一个小袋子叫“罗星袋”,半挎半背着一个药囊,叫“无且囊”,手里摇着一个铁串铃,脸上似笑非笑,白白净净,看来不过三四十的年纪,正在那里嘲歌,

“医龙入海千层浪,治虎归山万重风,世人五劳又七伤,贪心不足蛇吞象。”

见有人来了,郎中手里的串铃摇得仓啷啷响,大笑道,

“这位仁兄,我看你鹘眼凝睛,眼色赤红,是害了个风热蕴结的贪心病啊,我这里有个方子叫雷头当归散,快快拿去服了吧。”

江下白长剑在手,寒声说道,

“留着治你自己吧!算卦的刚走,又来了个卖药的,又是巾,又是皮,想来彩、挂二位,也在左近吧。”

“哈哈哈,巾、皮、彩、挂,江湖四大行,向来秤不离砣,砣不离秤,江先生见识渊博,不愧是将门虎子啊。”

江下白心头一凛,不等回头,听见左后方一个滑稽高亢的声音高声吟道,

“西北悬天一块云,”

右后方一个浑厚沉闷的声音接道,

“乌鸦落在凤凰群。”

一个变戏法的走上前来,穿着一身七拼八凑的彩衣,披着一件猩红斗篷,头上绑着进贤冠,胳膊上套着几个铁环,腰间挂着一捆长绳,金白青三柄短剑,光闪闪得迷人眼目。

又见一个跑马卖解、打把式卖艺的,精赤着上身,肌肉虬结,一条肥腿裤子扎住裤口,穿一双多耳麻鞋,提了一把九环刀,威风堂堂。

卖药郎中侧身一让,牌楼背后走出来一个腌臜老朽的算命先生,正是那“铁口直断”。

江下白含胸拔背,单掌斜立,长剑绕身,冷笑说道,

“久闻‘巾皮彩挂’北四怪的大名,以前只知道四位混迹市井之间,做了不少劫富济贫、惩恶扬善的好事,没想到也干这种不干不净的勾当。”

“哈哈哈哈哈哈,不干不净?我看你是黑猪笑老鸦!若不是我兄弟四人守着门户,这泰山上早就人山人海了,江下白,凭你那两下子,过得了我兄弟吗?”

“你们人多势众,怕也不见得能独吞了宝藏,在这里驱狼赶虎,岂不是为他人做嫁妆?我看你们来得也久了,只在山门前逡巡,怕是山上更有硬手吧?不如联手一并上山,宝藏我一文不取,只要一份无敌天下的秘籍,贤昆仲以为如何啊?”

算命的听他语带讥讽,当下恼羞成怒,更不答话,钢幡当头砸下。

江下白长剑出手,向那看来最是平常的卖艺汉子刺去,卖艺汉子仗着刀身厚重,准备硬接了这一招,没想到他的宝剑锋利,变招迅捷,一搭上刀背就沿刀而下,一下子将九环刀削去二环,余势不衰,从卖艺汉子肩头划过,那卖艺的怪叫一声,跳出圈子,只见肩头已微微渗出一点血来。

江下白倒是吃了一惊,以此剑之锋利,竟然没有卸下他的膀子,念头一转,说道,

“好俊的外门功夫,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你练的是哪一家?”

那卖艺汉子勇字当头,双目圆睁,大喝道,

“某家祖传铁布衫,罩门一在百会,一在涌泉!”

寻常练横练功夫的都唯恐别人知道自己的罩门,行动间必定保护周全,这卖艺人大敌当前,却先把自己的罩门告诉别人,自是艺高人胆大,不愿意占别人便宜。

江下白为卖艺人的豪气所感,有心赞他一声,却已无法开口,这边厢,三人已经抢攻上来。长的是幡,短的是铃,上下翻舞的是短剑, 将他围在垓心。江下白心中豪气顿生,口中呼啸,他根基扎实,气力绵长,手中长剑越舞越快,将算命的钢幡、卖药的铁串铃,变戏法的连环三剑都挡在外圈,不一时,卖艺的擎起九环刀也抢进来,一时间刀光并剑气横空,棍风与掌风激荡,五个身影伴着阵阵的串铃声上下翻飞,煞是好看。

江下白有心早点脱身,掐诀起势,长剑直取算命先生的双目,这一下不管不顾,直如要同归于尽一般,卖药的见状大惊,右手铁串铃使的铜锤招式,直直砸下,眼见他这条手臂即将不保,长剑却被轻轻向上一抛,江下白剑交左手,长剑铿然有声,已斫断了算命的钢幡,收回的右手躲过铁串铃,自左肋穿出,啪的一声,迅疾无比地在卖药的脸上打了一巴掌,随即拂过卖药郎中的左手。卖药的只觉一阵酸麻,手中的分脉尺就被夺了过去。

这一套左手剑、剑下藏掌有个名目,叫作“另请高明”。

江下白兔起鹘落之间,连败两人,巾皮彩挂四兄弟急忙跃开,围在四周。四人犹不甘心,一个个调理呼吸,搬运真气,只待再次扑上,算命的失了趁手的兵刃,狠狠盯着江下白,恨不得生吞了他。变戏法的倒转金色小剑,给算命的递了过去。只见他不慌不忙,使一个摘字诀,自斗篷中摘下一个青皮铁嘴葫芦,咕嘟嘟灌了一大口,扶了扶冠,左手提着斗篷,右手抹一抹脸,呼喇喇一声巨响,自口中吐出一条二三丈长的火龙来!

原来巾皮彩挂兄弟四人皆是出身微末,变戏法的年少时专在庙会集市上闯荡,玩丹剑豆环四样戏法,后来拜在高人门下练就武功,仍放不下自己的老本行,苦心钻研数载,将一身武功融入戏法幻术之中,这火龙由秘药调成,喷吐间糅合气功,一旦沾身便如附骨之蛆,绝难扑灭。

火龙来势凶猛,江下白不知破解之法,只好先行避开,提一口气纵身而起,还未落下,四人再次攻上,变戏法的双剑全行险招,不一会儿就已险象环生。江下白与算命的对了一掌,又矮身躲过九环刀,心知今日难得善了,只能痛下杀手,先破了卖艺人的罩门。

他长剑缠住九环刀,跃在半空,左掌扬起拍下,啵的一声轻响,正落在卖艺人的头顶。此时变戏法的短剑也逼到胸前,江下白看他招式已老,鞭长莫及,只稍一侧身,并不十分在意。

变戏法的见义弟遭难,目眦尽裂,虎吼一声,按动机括,短剑噌的伸长尺许,白光耀目,原来这正是表演吞剑术的道具,剑身可以伸缩。高手过招,一分一毫都不能相让,更何况这短剑突然变作长剑。

眼看这一下就要开膛破肚,江下白情急之下猛吸一口气,肚腹陷下去三寸,堪堪躲过剑尖。那人见机也快,甩手一剑,江下白腰肋之间已划开长长一道口子,鲜血淋漓。他为四人围攻,激斗已久,这下又受伤不轻,不一会儿长剑就被变戏法的九连环套住,力尽被擒,捆翻在地。

变戏法的往江下白腰眼里狠狠踢了一脚,扑向卖艺人脚下,嚎啕大哭,那卖艺汉子仍怒目圆睁立在当地,真有一夫当关之姿,但耳鼻都流出血来,已经气绝多时了。

“四弟,哥哥这就为你报仇!”

算命先生胡须乱抖,双目流下泪来,金剑翻手当头刺下。

“哼!”

突然一声冷哼传来,这岱宗坊前平平旷旷,绝无半个人影,而这一声冷哼却清晰地传入了四人耳中,算命的暗暗吃惊,听这一声来意不善,手里停都不停加快刺下,想要先结果了江下白。

啪的一声,一枚莲子自不知何处飞出,砸在小剑上,算命的虎口巨震,失了准头,小剑插在江下白脸旁,直没入柄。

只见远处缓缓走来一男一女,那男的一身青色短褐,乱糟糟的头发随便挽了个髻子,用筷子插住。袒开胸口,手中半个莲蓬,边走边剥,唱道,

“万物知春兮,和风淡荡;凛然清洁兮,雪竹琳琅。”

旁边的女子一身浅绛衫子,身姿纤弱,神情纯是一片天真,却又带着盈盈笑意。不住地拿眼去看那疏狂男子,柔情款款,我见犹怜。

两人看起来走得甚慢,一忽儿间却已来到面前。算命的,卖药的,变戏法的三人神情凝重, 手中的兵刃紧握,却都缓缓垂下,算命先生听得前边那歌吟,正低头若有所思,一见这二人的装束仪态,悚然一惊,连忙抱拳,恭恭敬敬地说道,

“不知二位前辈在此,多有造次……”

说到一个“造”字,声音已经嘶哑,显然是强作镇定,心中怖惧已极。那男子似是老大不耐烦,两只怪眼一翻,喝道,

“在我面前还敢杀人,留下两只手,这就快快滚了吧!”

算命的惨然一笑,手藏在背后轻轻一摇,示意皮、彩二人不要妄动,拔出地上的金剑,刷的一下右手砍下了左手,又夹住剑柄,右手一挥,顿时两只手都掉在了地上,血流如注。算命的脸色苍白,摇摇欲倒,背后皮、彩二人连忙上前,银牙咬碎,含泪扶住大哥。

却听那女子粲然一笑道,

“这么肮脏的老头儿,还留在世上做什么?”

巾皮彩三人闻言大惊,算命的慢慢睁大了眼,指着那女子嘶声叫道,

“‘颠狂楚客歌成雪,媚赖吴娘笑是盐’,好一个媚赖吴娘!你既不打算让我活着,又为何让我受如此苦楚?”

楚客皱了皱眉头,回头看那吴娘,见她两靥生愁,心下又软了。对那算命的说道,

“我本来想放你一条生路,但我师妹既生不喜,你就自刎以谢佳人吧,你两个兄弟,我可以放走。”

可笑那算命先生两只手都已没有,还拿什么自刎呢。这边皮、彩二人早已出离愤怒,大叫一声,铃、尺、剑、环齐向吴娘招呼。楚客一只手左穿右引,四件兵刃乒呤乓啷,被连连夺下,扔在地上。卖药的存了必死之心,舍身向吴娘撞去,楚客心下恚怒,一掌击去,卖药的惨叫一声倒飞而出,登时气绝,掌风所及,算命的也昏死过去。

变戏法的吓得呆了,连忙跳开,手抖如筛,自腰间解下一捆长绳,念念有词大喊一声“神仙索,起!”那长绳应声而起,滴溜溜扶摇直上,竟然没入云端,只见他如猿攀藤,三两下已攀援而上。楚客见状上前,握住长绳向下一拽,使一个寸劲,长绳立时断成几截,变戏法的哇啊大叫,自半空中坠下,委顿在地,登时成了肉泥。

江下白眼见楚客不过数合之间,连毙三人,神功之威令人心惊;而吴娘与之并列,武功可想而知。巾皮彩挂四人行事处于正邪之间,倒也不是什么大奸巨憝,今日接连惨死,让他也生出了狐悲之意。又想到吴娘心肠如此狠毒,更不知要如何处置自己,一时间心中惴惴,躺在地上不敢动弹。

吴娘见江下白如此怂包,掩嘴一笑道,

“这位公子,恶人都已伏诛,何不与我二人把臂同游,上山一观呢。”

江下白听出便宜,一个轱辘爬起来,腆着脸说道,

“二位前辈出手,南海宝藏必定手到擒来,小人愿随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三、长景明晖在空际

三人当即上山,过了一天门、红门,就是登山的正路。远观泰山得其大观,只觉雄伟,入山之后,顿觉奇峰突起,怪石崚嶒,巨岩层叠,愈攀愈深,愈深愈奇,古人言“泰山岩岩”,其真无所以而云耶?

楚客兴致颇高,并不急着登顶,只东游西逛。山涧泉水叮咚,涓涓泊泊,有时风过当襟,爽然怡神,令人神魄皆醉,楚客吴娘都是形容潇洒之人,衣袂翩飞,几乎就要凌空而去,若不是腰间的伤还在作痛,江下白直疑是在伴神仙而作画中游。

参过斗母宫,过漱玉桥,就是经石峪,水磨的一片极大石坪,刻着一部《金刚经》,笔意浑茂质朴。楚客悠哉游哉,负手走来走去,竟似在脑海中临摹。他们登山耽得久了,这时天色透蓝,渐渐昏暗了下去,江下白看他仍在凝神观字,忍不住说道,

“楚先生,泰山如此之大,若不早点寻找宝藏,只怕便宜了别人啊。”

楚客看也不看他一眼,傲然说道,

“你以为巾皮彩挂那四个蠢货真能拦住上山的人?现在泰山上到处有人蛰伏,只要宝藏一现世,必起争端,到时候这些孝子贤孙自会把我们引去。天色既已暗了,你这就去安排食宿,烧洗脚水吧。”

江下白被当作奴役使唤,心头微怒却又不敢不从,正没奈何时,听见旁边山坳里传来兵刃相击和叱骂之声,楚客微微一哂,大踏步循声走去。

密林中,一个美貌尼姑正与二人缠斗,以一敌二,兀自攻多守少,那二人连连中剑,转眼间就要命丧剑下,江下白知道楚客脾气怪异,最讨厌别人在他面前杀人,连忙叫一声“慢来!”长剑飞去挡下那尼姑。

只见她柳眉倒竖,眼角带煞,手中一泓清光映着脸上红霞,虽着一身缁衣,端的是清丽绝伦。江下白看得呆了,一不留神手中长剑已被绞下,跳开道,

“可是法善庵的伦音师太?”

美貌尼姑长剑一横,娇声叱道,

“你待怎地?”

那败阵两人逃得性命,连连告饶,江下白道,

“泰山凶险,不是你们两人可以涉足的,快快下山去吧。”

其中一人甚是清秀,忙扶起同伴,又是打躬又是作揖,说道,

“小人名叫希来,必不忘先生大恩!”

言毕飞也似逃下山去了。尼姑持剑在手,意欲追赶,江下白喝道,

“楚客吴娘二位先生在此,万万不可无礼!”

楚客在旁背手而立,两个鼻孔朝天,不闻不问,显然不想自降身份。吴娘挽着身上的丝带,上下打量伦音,温言说道,

“好俊俏的小尼姑!”

丝带拂出,直击面门,伦音持剑来挡,没想到丝带柔中带刚,只略微一偏打中胸口,伦音气血翻涌,扑地倒了。

楚客叹一口气,皱眉道,

“师妹,你这又是何必呢。”

吴娘闻言温柔一笑,用手去攀楚客的胸膛,说道,

“怎么,你看这小师太貌美,不忍于心了吗?‘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当年你杀孔老二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呀。”

“唉,你这说的是哪里话,我何时有过二心?等取到邓南海的秘籍一观,你我就豹隐南山,长相厮守,再不出世可好?”

说到情动处,楚客蒲扇般的大手轻抚吴娘脸颊,江下白在一旁头皮发麻,只当自己是瞎了,什么都没看见。

天色昏黑,三人攀上十八盘,过南天门,江下白就在天街寻一家客店伺候二人住下。一路上遇见三猫两狗,都被楚客举手投足之间料理了,江下白若不是蝇附骥尾,能不能上得这么高还真是难说。

他睡到半夜,伤口作痛,口渴难耐,醒来之后,思及这半天来路遇强敌,大战北四怪,死里逃生,又落入楚吴二人魔爪,恍惚如南柯一梦,顿觉一个人的命运呐,真是自己都不可以预料。又想到楚吴二人驱使自己做些杂役,等宝藏到手,哪有留自己活命的道理,愁上心头,辗转难眠,想到算命先生那“前进容易退后难”的卦辞,真是不胜唏嘘。

江下白见月轮横斜,估摸着已到了丑时,静悄悄地看了半晌,见楚吴二人熟睡,当下蹑手蹑脚爬起来,提着长靴,推开窗格跳了下去,他轻身功夫甚好,落地直如二两棉花,犹自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事,轻轻向山下走去。

出了天街,他套上靴子,发力长奔,不一时就到了云步桥,突然想起自己长剑失落在外,如此下山,难以自保。于是转向经石峪行去,凭着记忆到了林中,一眼就看到长剑卧在草间,明光鉴人,四下里却不见伦音的尸首,心下大疑。树影娑婆,随山风轻轻摇摆,他猛一回头,树下站着一人,不是楚客是谁!

江下白这一下汗出如浆,山风灌进来,遍体生凉,嘿嘿惨笑道,

“楚先生,家传宝剑,小人不敢失却,白天正想着寻回又不敢劳烦仙驾,只好独自来了……”

楚客两眼一翻,正要开口,却遥看见玉皇顶上火光点点,一个人欢声大叫道,

“哈哈哈哈,宝藏——”

随即一声惨呼,戛然而止,两人面面相觑,楚客笑道,

“你若能助我夺得秘籍,我就不妨放了你。”

语毕翻身向山上奔去,江下白暗松一口气,心道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一咬牙提剑跟了上去。

四、金银宫阙高嵯峨

玉皇顶,是泰山的主峰之巅,峰顶有玉皇殿,主祀玉皇上帝。二人奔上峰顶,四下里黑黢黢一片,只有迎旭亭边火把通明,有僧有侠,有老有少,不知多少人状如疯魔,正自杀成一团。

楚客立在峰顶一块大石之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呜哇一声长啸,这一声用上了金刚禅狮子吼的极深内功,又有他学自猿啼的独家法门。江下白见机得快,连忙坐倒捂耳,紧守心神。啸声绵密不绝,忽高忽低,混战中的群雄无不如锥刺耳,真气乱动,纷纷软倒,只有几个勉强立在当地,却也如喝醉了酒一般脚步踉跄。

这下再无人挡道,楚客一个箭步窜入亭中。迎旭亭分两檐八角,亭中砖铺的地面被拆开了一大片,现出一个铁板来,楚客握住铁环,提了提,估计这铁板能有百十斤重,遂一把揭开,露出极深极阔的一个地道来,里边火光隐隐,已经有人入内了。

楚客眉头一皱,去地上的众人手里夺了一把长刀在手,返身入内,江下白紧随其后。这泰山顶上尽是坚硬巨岩,地道开凿不长,走了两步就豁然开朗,是一个十余丈方圆的石厅,堆满了珍珠、珊瑚、翡翠、宝石……各种各样的奇珍,金条银锭不计其数,更有宝刀宝剑,霹雳弹子,都挤挤挨挨堆成一团.

厅里点了十数个火把,光线黯淡,这些宝物映着摇曳的火光,却更生出一番梦幻般的绚烂光辉来。江下白见了玛瑙就忘了蜜蜡,见了碧玉就忘了玛瑙,不知该拿什么好。

但这些珠宝却无人问津,都被高高地堆在石厅四周,石厅中间,五个人神色凝重,都目不转睛得盯着正中摆着的一个铜盒。楚客入得厅来,见吴娘果然已在其中,微微颔首,并肩站在一起。对面一个长髯老道见此笑道,

“好俊的啸声,颠狂楚客歌成雪,真是名不虚传!”

楚客拿眼去瞧,见老道双脚不丁不八,脸膛上泛出时隐时现的紫光来,正是嵩山的紫阳道长,旁边一个衣锦佩玉的风雅中年人负手而立,又有一个黑衣人身负长剑,一个老态龙钟的老者袖手站在一边,认得是虎丘藏剑山庄的庄主乔岩,“昆仑一剑”胡金波,和鹰爪门“铁背鲲鹏”李鹏。

楚客定神瞧了几瞧,说道,

“紫阳老道,我此来不为珠宝,不为什么武林盟主,只想借邓南海的秘籍一观,我看这里这么多人,武林盟主怎么做得过来?不如我们三人、算上我这兄弟、四人合力,帮你把这三位送走,意下如何呀。”

紫阳尚未应声,那衰朽老者闻言大怒,两条眉毛豁然吊起,层层叠叠的眼皮下双眼神光湛然,两只手自袖中探出,干瘦修长,骨节粗大,直类钩爪,二话不说就向楚客抓来。

紫阳道长见状向楚客怒叱道,

“荒诞!我怎可为虎作伥!”

说着,手起处,一个肘锤已向乔岩撞去。这一下出其不意偷袭得手,六人顿时混战起来。六人无一不是内功深湛,独步海内,性命相搏之下,激荡起层层气浪,刮得江下白两颊生疼,他生怕拳剑不长眼,遂向厅角躲避,见地上许多珠宝,心头一动,捡起几块翡翠,两只手连珠打出,立时将火把打灭。

大厅内一片漆黑,六人的拳脚却不敢稍慢,否则立时为人所破,江下白展开壁虎游墙功,趴在石厅壁上,不一会儿就已听见那老者惨呼一声,原来六人中只有他使短兵刃,一分长一分强,一寸短一寸险,黑暗中对方只要剑风守护严密,就抢攻不入,加之年老力衰难以久战,一个不慎就命丧当场。

江下白不知躲避了多久,听见厅中打斗声渐渐轻微起来,拳来剑往似乎极慢,这中间又有人倒地,忽听一声闷哼,又有女子轻叱之声,随即声响全无。又听见楚客喊道“师妹!“一点火光迸现,已经抽出空来,点燃了火折子。

只见厅中尸横遍地,李鹏自不必说,被戳了几个透明窟窿;乔岩捂着喉咙倒在血泊里;胡金波双手反折,身上插着两柄剑。而紫阳老道却正与吴娘对掌,原来黑暗中难辨敌我,他们三人齐齐出招了结了胡金波,收势不住,竟对上了双掌,两人掌力都已吐尽,谁先松手,势必要受重伤。紫阳老道脸上紫气大盛,吴娘更是双唇紧抿,俏脸发白。楚客见状大惊,连道,

“紫阳道长快住手!你我各取所需,莫伤我师妹!”

紫阳生怕楚客趁机对付自己,鼓起余力高声喊道,

“我数一二三,你我一同撤回掌力!”

楚客连连点头,紫阳暗自放心,甫一收掌,却惊觉对方的掌力不退反进,如春江潮水、万丈银堤一般当胸涌来,忙欲再鼓荡掌力,已经来不及了,臂骨喀喇喇碎成几段,整个人如纸鸢般飞出,撞在石壁上,鲜血狂喷,饶是有一甲子性命交修的内家真气护体,也已经出气多,进气少。

楚客一脸愕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吴娘神色憔悴,敛一敛鬓边的碎发,婷婷袅袅站起来说道,

“师兄,我累了。”

楚客忙上前扶住,宽慰道,

“你没事就好,待我取了秘籍,你我这就下山,再也不插手武林中事!”

“陆通,你真的要带着我隐居山林,不问世事了吗?”

楚客闻言洒然笑道,

“踏踏歌,蓝采和,人生能几何?红尘中事纷纷扰扰,几时得休?若不是为了一睹邓南海这座高山,我早就远走海外了。”

当下向那铜盒走去,正自走间,突然觉得胸口一痛,一低头,一柄晶亮的匕首自胸口透出,冰冰凉凉,楚客猛一转身,只见吴娘一脸木然看着自己,再看江下白远远躲在角落,也惊得呆了。

楚客探手入怀,摸出一手的鲜血,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吴娘,那目光似是在询问,似是在责怪。他极是聪慧,脑中电闪一般已经明白,师妹不想隐退,多半还想做那武林盟主。脸上转过惊愕、疑惑、茫然、愤怒、悲伤,种种情绪,令人不忍卒视。

他目光闪动,眼中滚出一颗泪来,身子已站不住,缓缓跪倒在血泊里,他看着这个青梅竹马、誓不他嫁的小师妹,脑中闪过他们快意恩仇、剧饮狂歌的一幕幕往事,脸上笑意温柔,对着吴娘点一点头,就此气绝。

吴娘扑倒在地,抱住楚客的尸身,将他的头搂在怀中,初时无声泣下,待拔出匕首,见到楚客胸口横七竖八的新旧伤痕,不由肩头耸动,失声恸哭起来。

江下白目瞪舌挢,不知如何自处。只见吴娘渐渐止住啼泣,收拾仪容,站起身来,取一支银簪挑开了铜盒,将一本秘籍,一枚令牌收入怀中,转身对江下白缓缓说道,

“奴家新丧未久,不敢动刀兵,公子这就自己了结吧。”

江下白怎肯束手就擒,展开毕生绝学,剑影幻开一片,风声飒然,一招“谈笑风生”向吴娘罩下。吴娘以小巧腾挪的功夫抢中,素手穿梭,红衫飘荡,一掌击在他的肩头,正欲再下杀手,却听见地道口一个声音冷冷说道,

“好狠的女子!”

吴娘动若脱兔,立即飞身而出,只见迎旭亭口迎风立着一个白衫老人,个子不高,圆额圆脸,一只手背在身后,相貌温和却又不怒自威,吴娘惊道,

“你是何人?”

江下白此时扎手扎脚爬出地道,正看见那老人几招之间手已按在吴娘背心,掌力含而不吐,傲然言道,

“老夫邓南海!”

五、岂因祸福避趋之

原来邓南海当年铲恶锄奸,总觉不净,又苦于没有合适的接班人,担心自己归去之后,武林又陷入混乱之中,那就辜负了反手大人和自己的一片苦心了。于是诈死潜伏,又在泰山顶上埋下宝藏,吸引那些当年恨自己入骨的大奸巨恶上山来,好将其一网打尽,同时也有一份考量后辈的心思。

江下白这下如梦初醒,心道恶人是一网打尽,但正派中人也死了不少,正暗自腹诽,邓南海笑道,

“你在松江府的侠名我有所耳闻,懂得稳定局面,头脑活络,为人所挟能不作恶,竟然坚持到了最后,那我就决定了,由你来当武林盟主!”

江下白大喜过望,正欲假意推辞,邓南海又说道,

“那秘籍就是我无敌于天下的法门,你不去看看么?”

江下白难忍好奇,自吴娘身上摸出一本薄册来,这时天色熹微,已渐渐泛出亮光,他立在迎旭亭上,看见封皮上印着一个高鼻深目,络腮胡子,脸作长方的胡人形象,头发高高背起,甚是古怪。他心中一动,达摩老祖一向被奉为武林泰斗,却不见有什么高深武功传下,莫非这就是达摩遗册?

他只道这头像就是达摩真影,欢欢喜喜翻开薄册,却见通篇都是许多怪异符号,只有一行符号下注着几个汉字,江下白轻声念道,

“厄无皮剖,巴以皮剖,佛皮剖……”

全然不解,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以疑惑的目光望向邓南海,邓南海哈哈笑道,

“想学啊你,我教你啊!”

江下白闻言心头一颤,正在这时,茫茫云海之间泄出一点雀屏般的金芒,红光动摇,紫气赫然,正红如丹的一轮太阳缓缓升起,普照人间,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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