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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许多东西,在阳光下一晒,就化为碎片,随风而逝了。亲情亦如此。
——题记
宋爷爷穿好衣服,洗一把脸,从屋子里出来,和儿媳妇小春打了个对面。
儿媳妇问:“爹,去吃早饭啊?这么多年了,纳闷您怎么就吃不够陈记火烧呢!”
儿子大桩头不抬眼不睁地插了一句:“几十年的老规矩喽,爹就是那山里的石头——雷打不动!”大桩瓮声瓮气的声音,宋爷爷听了有些不爽。
宋爷爷捋一捋衣襟,顺手从桌子边上的烟笸箩里拎起旱烟袋,一只手熟稔地装满烟丝,一只手掏出打火机“嚓”一声点着,“咕咚”“咕咚”使劲地吸两口,一股乳白色的烟就从耳朵、鼻孔悄没声地钻出来,屋子瞬间云雾缭绕。
“陈记的火烧豆汁,祖传的烟袋锅子,是离不了身喽!”
宋爷爷嘴里叨咕着,踱着方步出了屋子。径直穿过米家胡同,奔对面的陈记火烧走去。
若说这陈记火烧,是宋爷爷几十年离不开的老味道,火烧是一种面食,其状如长方小饭盒,主要食材有面粉、鲜肉、花椒、香葱等。该火烧的特点是外皮酥脆,内馅软糯,色泽金黄,味道鲜美。尤其是陈记的驴肉火烧,更是味道不一般,咬一口,酥脆的咸香便充斥整个口腔,那香让宋爷爷忍不住舒服地想叹气,感叹每日能吃上陈记火烧这样的美味,给个神仙也不做了。
吃火烧的时候,宋爷爷必须配一碗豆汁。这豆汁,作为特色的北京传统小吃,在清朝乾隆年间,才真正在北京城流行起来。豆汁的制作过程,原料始于绿豆,秋天新收成下来的绿豆,颗粒饱满,色泽温润如玉,经过一天一夜浸泡、发酵、打磨等几个步骤,形成具有独特风味的绿豆汁。
听说乾隆年间豆汁还被奉为了宫廷饮品,连皇家都喜爱的东西,可见其受欢迎程度之深。豆汁味酸甜,入口绵软,营养丰富,在夏天,有去暑、清热、提神、开胃之功效,现代更有权威人士冠之以“养生饮品”之美誉。
有一年夏天,天气燥热,宋爷爷带领一班工人,热火朝天地完成着工厂大干指标,谁知道那天像下了火,天地间仿佛就是一个大蒸笼,空气格外闷热,忽然“咕咚”一声,宋爷爷翻倒在地,他中暑了。工友们急忙给他灌了一碗冰凉的陈记豆汁,他立马暑气全消,生龙活虎地活过来了,从此豆汁成了他的救命恩人,成了他的最爱。
听老辈人讲,某兵荒马乱的年月,京城逃难的一个陈姓爷们,偶然落脚到姚城这地方。发现姚城这地水质好,环境佳,空气清新得像过滤过,有丝丝缕缕的甜,农作物颗粒饱满,质量上乘,打出的火烧麦味足,豆汁更是好喝地道,于是这爷们把祖辈传下来的秘方拿出来,开了小店,取名陈记火烧。陈记火烧一代一代传承下来,成了姚城人的最爱,姚城人的标牌,说姚城,必说陈记火烧,说陈记火烧,那就是姚城的陈记火烧。各位看官,如果您有幸到姚城旅游经过,不到陈记火烧走一遭,那您可就亏大喽。
宋爷爷心里想着,不禁笑了。抬眼处,那烫金的“陈记火烧”已经撞进眼里。他磕掉烟锅里的烟,捋一捋衣襟,抬脚踱进陈记火烧。
因为是老主道,都有自己固定的地方,邻窗那桌就是宋爷爷的专属。
邻窗那方桌、那木凳,颜色有些许暗沉,许是年代久远,让岁月打磨出亮亮的光泽来,看着就心暖。
宋爷爷坐下,只听前台的桌子后,一个饱满的磁性男中音响起。
“老人家,早啊!还是老规矩?”
问话的是老板陈超。这陈超生得面皮白皙,光头大耳,说话一团和气,你可别小看这小小馆子,它可是社会的一角,街上的新闻,小城故事,官场奇闻轶事,某某花边新闻,都可以在这里听个七七八八。
宋爷爷应答间,一个淡黄色竹篦子小篮,一个景德镇青花瓷大海碗,瞬间就上桌了。
一时间,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到每天他要享用早餐的时刻了。
宋爷爷慢条斯理地面窗而坐。窗外是个小园,小园被老板侍弄得活色生香,生机勃勃。绿的黄瓜、豆角,紫的茄子,红的西红柿,白生生的小香瓜。篱笆墙上开得鲜嫩嫩,紫盈盈的牵牛花儿,对着初升的太阳嘟着嘴笑,娇羞的小姑娘般,惹人怜惜。
宋爷爷咧开没牙的嘴,眼角笑成了菊花瓣,脸颊笑成了向日葵。他喜欢这满满生活气息的环境。这世界真好啊,他已经看了九十多年蓝天白云了。他看黄了太阳,看白了月亮,看老了雨雪风霜,可是他还是没有看够这个世界。这世界的一草一木,一花儿一朵儿,是多么美啊!美得让人心发颤,美得他每天都抿着没牙的嘴,笑成了没嘴的葫芦。
“要是没有拆迁这档子事,就更好喽!”宋爷爷喃喃自语。心里想,世上的事哪能那么圆满呢。那天上的月亮还有个阴晴圆缺呢不是?
宋爷爷姓宋,名振国。老家是山东人士,祖辈逃难至此,看姚城山青水绿,鸟语花香,就居住下来。
到了宋爷爷这一辈,宋家已是人丁兴旺的一个大家族了。早年间,父亲让他读了几年私塾,虽然读得不咋样,那年月,他也算是识文断字的人了。1949年解放那年,18岁的宋爷爷,在一个国营大厂当学徒,因为他脑子灵活,干活肯吃苦,肚子里有些文化水,几年功夫,他就从小组长,小队长,提到了车间主任。
宋爷爷想,那个车间主任可是不得了啊,因为是个国营大厂,他手下虽然不是一呼百应,但是他也管着好几百号人,出来进去,威风得很。
宋爷爷想,年轻真好啊!那时工厂里号召工业学大庆,厂子里整天热气腾腾,自己那时候是毛头小子,天天有使不完的精力去工作,年轻的胸膛里住着一只活泼的小兔子,总有美妙的念头往外蹦。宋爷爷整天笑眯眯的,有时候睡梦都能把人笑醒。
宋爷爷长长叹口气,年轻真好啊,年轻人的眼里就没有什么难事。总是燃烧着激情和使不完的力气。
好事经常不约而至。
宋爷爷第一个好事,就是被自己的刘师傅相中了。
刘师傅有三个儿子,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小玉儿,那年,女儿十七岁,比宋爷爷小一岁,生得弯眉弯眼弯嘴巴,小玉儿爱笑,她一笑起来,眉眼弯弯,像一块儿弯弯的糖果,空气都带着甜甜的味道。宋爷爷看一眼就被勾了魂儿,心想小玉儿怎么长得跟仙女似的,真好看。小玉儿的笑怎么那么甜,把人的心都融化了。
刘师傅的小玉儿,对着爸爸的徒弟宋爷爷,挑着弯眉寻思,这小子眼睛真亮啊,亮得一下子能照进人心里去。
不用说明眼人也懂,两个年轻人看对眼了。
宋爷爷二十岁,小玉儿十九岁那年,在双方家长祝福声中,俩人结婚了。
宋爷爷觉得,那是自己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小玉儿刚结婚的时候,还是娇滴滴、笑盈盈的小姑娘,随着他们的孩子,像下锅的饺子,“噼里啪啦”降临到他们这个小家庭的时候,小玉儿长大了。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这句话是非常有道理的。
宋爷爷想起自己的小玉儿,就眉眼含笑了,向日葵似的脸颊愈发灿烂起来。
五五年他们生下大女儿大凤,五八年生下儿子大桩。接下来小玉儿又怀孕三次,小产三次。期间小玉儿身体受到很大损伤。好几年没敢再要孩子。
紧接着是三年自然灾害,别说是生孩子,家里的几张嘴,也是常常饿得前胸贴后背,那时候的日子真是罗锅上山,钱紧啊。
小玉儿没有工作,家务活小玉儿从来没让宋爷爷操过心,似乎做家务是女人的天职。两个孩子,还有他们的小家,被小玉儿打理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
一九六七年夏天的某天,宋爷爷带着小玉儿和他们一双儿女去姑姑家串亲戚,谁承想,串门串出一段姻缘来。
那天姑姑屋里立着一个干瘦的小姑娘,小姑娘皮肤微黑,眼睛水汪汪的好像会说话,鼻梁又高又直,一头枯黄的头发,像秋天毛茸茸的草,吊在脑后成了一个马尾辫。
姑姑说,这孩子叫小春,小春可怜啊,刚刚七岁,就没了爹娘。姑姑说你们城里机会多,如果有一口饭,就把这孩子带走吧。也算给她一条生路。
小玉儿瞅瞅宋爷爷,瞅瞅一双儿女,瞅瞅姑姑,没有作声。
宋爷爷瞅瞅姑姑,瞅瞅小春,瞅瞅小玉儿,叹口气,也没有作声。
要知道,小玉儿本身没有工作,加上一双儿女,他们的日子已经是紧紧巴巴的,哪有余富。
忽然,一向不言不语的大桩摇着妈妈的手臂说:“妈妈,我要这个妹妹,我要这个妹妹。”
小春“噗通”跪下来,嘴里喊着:“叔叔、阿姨,你们带我走吧!我吃得少,我会干活,我会很乖很乖的。”小春脸上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湿了一屋人的心。
小玉儿和宋爷爷,心儿像放了气的猪尿泡——一下子就软了。在姑姑的见证下,最终他们还是认了小春做干女儿。
去姑姑家的时候,是一家四口。回来的时候,是一家五口。小春的嘴巴甜,一口一个爹,一口一个娘,喊得比大凤还殷勤呢!叫得宋爷爷小俩口儿心都融化了。
很长一段时间,宋爷爷想起小春那下跪时的泪脸,想起闷葫芦儿子大桩的恳求,就泪流满面。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小春好像前世就是他们宋家的人儿!
许是因为小春的到来,增添了家里喜气。
一九六八年三月小玉儿生了二凤,一九七一年八月小玉儿生了三凤。
有了二凤、三凤,小春就帮着小玉儿带娃,那时候小春瘦小,三凤胖乎乎的,小春抱不起来,又怕闪了孩子的小腰,小玉儿就做了一条腰带,小春就一天背着三凤,东边去闻闻花儿香,西边去看看蚂蚁打架,小春手里还领着二凤,后面跟着永远的跟班大桩,嘻嘻哈哈在一起玩闹。那场面真像一家人,温馨暖人。宋爷爷每次回到家,小春就亲亲热热地递给他一杯水,嘴里还说:“爹,您辛苦了。”
宋爷爷所有的疲惫,就像温柔的风儿一样,悄悄地溜走了。什么是家,这才是家呢,有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有一个温柔体贴的妻子,有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有一杯暖心的热茶。
宋爷爷满足了,心里就像有一条欢乐的小溪,“哗哗啦啦”快乐地跳跃,奔流,向着波澜壮阔的大海,永不停歇。又像孕育了许久的花儿骨朵,忽然就绽放了,让他的世界一下子鸟语花香。
记得那年,三凤出水痘了,发烧,体温一下子达到38摄氏度,小脸烧得红彤彤的,就像熟透的苹果。小春就黑天白天跟着小玉儿一起照顾三凤,一会儿给三凤喂水,一会儿用毛巾擦拭三凤的小身子,一会儿也不得闲。因为娘俩照顾得精心,三凤少遭了不少罪,很快就经受了这场灾祸的考验,好了。小玉儿高兴得直流泪,抓住小春的手,直叫:“好闺女,好闺女!”
以后很多时候,宋爷爷都想,他一个英明的决策是把小春带回家。他另一个英明的决策,是让二凤和三凤读书。宋爷爷常想,如果没有拆迁这事儿,事情会怎么样呢。
三凤出生的时候,大凤和大桩就不上学了。大凤不上学,因为她是家里的老大,家中日子委实艰难,又赶上县毛纺厂招工,宋爷爷就找人给大凤报了名。
至于大桩,宋爷爷真是把所有的心思都放他身上,希望他好好读书,将来有朝一日,功成名就,让老宋家祖坟也升起缕缕青烟,该多好啊!可惜这娃心思根本不往书本上放,他一天就想着向家里跑,敢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春跑到大桩心尖尖上去了。
无奈之下,宋爷爷让大桩也进厂里做了名工人。
宋爷爷是识文断字的,他想家里该有读书人啊,于是他狠下心来,让二凤和三凤好好读书。
许是苍天有眼,二凤学习好,三凤比二凤学习还好。
那年二凤考上了大学 过三年,三凤也考上了大学。
宋爷爷本就个子不高,腰板笔直。那几年,他的腰板更是直成了一杆青竹,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宋爷爷有资本啊,试问工厂里谁家孩子,有两个大学生呢?
宋爷爷眯缝着眼,吹他眼前的豆汁,豆汁微波粼粼,如他脸上的褶皱在微微颤抖。他想起年轻时的往事,心“噗通”、“噗通”跳得有些快。
那时候,大凤成了市里的劳动模范,戴着大红花,吹锣打鼓去台上领奖。
大桩和小春向宋爷爷挑明关系,他也看出门道了。大桩是个没主意的孩子,干啥事都稀松平常,唯有对小春好这个事,是从来没有变过,始终如一。
小春是一个温柔似水的姑娘,低眉顺眼,言语不多,却把大桩拿捏得死死的。
宋爷爷想,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在他心里,对不声不响的小春还是蛮佩服的。蔫巴萝卜辣人心,这话一点不假。
那年,大凤相中了同厂工人大韩,宋爷爷看小伙憨厚,人品好,就同意他们结婚了。
过两年,宋爷爷给大桩和小春举办了婚礼。
宋爷爷觉得,家里娶亲嫁女没啥变化,小春很早就在家里长大。唯一不同的是,大桩和小春占了家里一铺炕,家里另外四人一铺炕。
大凤的家也安在自己家楼上。
他们还和往常一样,一个大锅吃饭。小春早已经习惯了和他们一起过日子。小春和两个小姑子,相处得跟姐妹没有二样。一大家人,其乐融融。
宋爷爷粗大的手里,捏着那柄银色的羹匙,慢慢搅动着青花瓷碗里的豆汁。老板陈超慢慢从前台踱过来,和他搭讪:“老人家,你看了最新拆迁简讯没有?”
宋爷爷平静的心,一下子让那银色的羹匙搅乱了,莫名烦躁起来,瓮瓮地应一句“没关心这档子事!”
过了两年,二凤毕业了。又过三年,三凤毕业了。
二凤分配到市移动公司,三凤分到市里一家国有商业银行。
这两个单位,在当时以及以后很多年,在姚城都是顶呱呱的行业。工资高,环境好,待遇顶呱呱。
二凤的性格随宋爷爷,干工作从来不拖泥带水,嘎巴脆,很快在单位崭露头角。
三凤的性格随宋爷爷 ,干工作有股子狠劲、韧劲,有股子拼命三郎的精神。很快就提干了。
二凤的丈夫,是和二凤一个行业的工程师,重点大学高才生,两人琴瑟和鸣,几年以后生了一个儿子,儿子白白胖胖,干干净净,跟画里人似的,三口儿的生活那是如鱼得水,蜜里调油。
三凤的丈夫,是她一个行业的金融工作者。人本分,工作认真踏实,对三凤一心一意。家里大事小情,更是唯三凤马首是瞻。他们家喜添一枚千金,夫妻二人对那枚粉雕玉琢的小天使,喜欢得不得了。
至此,宋爷爷的下一代,全部完成传宗接代的大事,没让他和小玉儿操一丁点心。孙辈是三子一女,男丁兴旺,甚和老爷子心意。
宋爷爷想,他的四个子女中,三个女儿性格随他,泼辣、刚烈、雷厉风行。儿子性格随他妈,性格温顺,没什么主见,女人阴柔面多一点。但他媳妇小春有主见,别看平时不言不语的,关键时刻准行。一家人过日子,总该有个主心骨不是。这点,宋爷爷还很是欣慰。
宋爷爷心想,老天这样的安排挺好啊!女儿们当家好啊,回娘家拿东西仗义,孝敬父母从来不打折扣,大大方方,理直气壮补贴娘家。
儿子大桩没啥大出息,好在两口子性格温顺,结婚后和老两口一起过,很自然地接受姑姐们的贴补,两老身体健康,从来不用贴身伺候,儿子两口得老人恩泽多一些。
每到周末,女儿们携夫挈子,大包小包回娘家,大桩和小春张罗一大桌子菜,欢声笑语就挤破门缝钻出去,飘得满街香。
那场景多暖和,多快乐,多温馨啊!
宋爷爷有些恍惚了,岁月如白驹过隙,倏忽而已。但岁月的河流,总会冲走泥沙,留下璀璨夺目的鹅卵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迷了人眼。
那时候家里住房紧张,五十三平米楼房,挤了祖孙三代,全家五口人。
二凤单位分福利房,二凤便把自己旧房给了宋爷爷,他把两个五十三平米房,换成一个一百零六平米房,一下子他们家从狭窄小屋,变成宽敞大屋,真是舒心。房主名字也由宋爷爷换成了大桩。
那些日子,小春的脸更是面若桃花,温柔似水了,整个家庭如沐春风。
三凤把自己的医疗卡交给嫂子保管,一家人头疼感冒,买药挂号,不用愁了,三凤的医疗卡全包了。
二凤三凤单位福利好,过年过节,单位分的米、面、油,宋爷爷一家根本吃不完。
这时候宋爷爷就心中得意万分,供二凤三凤读书的决策是多么英明啊!
大桩赚不了三瓜俩枣不打紧,小春没工资也没什么关系,女儿能吃上馒头,咋能叫她哥哥喝汤呢,一大家子和和美美过日子多好啊!
宋爷爷望了眼窗外的小菜园子,不知道怎么了,他的思绪今天有点飘,如脱缰野马,有些拽不住了。
恍惚间,他看见三凤扶着老伴,从马路那边走过来,娘俩洗澡归来了。这是以往那些年,三凤每周必演的曲目。
老伴的头发有些湿漉漉的,短头发紧紧贴在额头。什么时候他的小姑娘也步履蹒跚、银丝屡屡了!
夕阳西下,娘俩说笑着从金色阳光中走来,娘俩儿嘴角唇边酿着笑,那轻轻浅浅的笑染上了金色,就像最美的一朵花儿绽放了。
多少年了,这朵花就开在宋爷爷的心里,给他驱赶夜的寒凉与孤独。
恍惚间,宋爷爷看见二凤三凤买了新衣服,拽着大桩和小春试衣服,他们“叽叽嘎嘎”的笑声那么响亮,惹得屋檐下的燕子歪着脑袋瞧,然后呢喃着去捉虫子了。
宋爷爷轻轻叹了一口气。
孩子们都长大了。时光看老了自己,看大了他的孩子。
那个牙牙学语的孙子,嘟着小嘴巴跟在自己身后,跟屁虫似的要好吃的,贪玩的孙子宋杰,眨眼工夫就蹿成了大小伙儿。跟门前的小白杨树那么高,那么壮了。
大凤的儿子韩悠远结婚有十年了吧,悠远小时候整天拖着大鼻涕,到楼下“咚咚”敲门,喊宋杰去玩泥巴的场面仿佛就是昨天。
二凤的儿子军军就是一棵豆芽菜,跟他妈妈一样干瘦干瘦的。长得却眉清目秀、文质彬彬,整天爱写写画画。
三凤的小姑娘涵涵长大啦!跟小葱似的,水灵灵,娇嫩嫩,说话也是莺歌燕舞、细声细气,倒有南方女子袅袅婷婷的婉约之气。
涵涵跟雷厉风行,粗门大嗓的三凤一点不搭。颇有母强女弱之风。
孩子们都长大了。大外孙的小儿子都会打酱油了。孙子宋杰的儿子小斌斌,也跟当年他爸爸小时候一模一样,跟着宋爷爷喊:“太爷爷,太爷爷,我要大果冻。”
宋爷爷的大外孙没有考上大学,工作不稳定,和媳妇俩给人打零工养家,有些辛苦。不像孙子宋杰好命,大学一毕业,二凤就给安排到她们单位,工资高,工作清闲,娶了一个做教师的姑娘,小两口儿日子过得滋润得很!哎,大桩和小春真是越来越省心喽,宋爷爷想。
小外孙、外孙女也找到如意的工作,2021年都先后结婚了,还没有要孩子。俗话说,有鸡不愁蛋。他不着急,他想生孩子就像要小猫小狗一样,早晚都会有的。
宋爷爷恍然间惊觉,他们家是四代同堂了。他做了太爷爷、太姥爷了。
忽然宋爷爷就想起疫情前那次家庭聚会。
那是他们家人最全的家庭聚会,大凤他们家五口儿,儿子大桩家五口儿,二凤家四口儿,三凤家四口儿,加上宋爷爷和他的小玉儿,全家整整二十口人,一个不少。
三凤在麒麟大酒店定的全家福屋。酒店富丽堂皇,菜品做得精美绝伦,犹如艺术品。
那天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那笑是从心里流出来的。所有人都笑成了花朵儿。不管是太阳花儿、牡丹花儿、大丽花儿,菊花儿,芍药花儿,每一朵花儿都开得张扬、开得恣意,开得开心快乐,没心没肺。
三凤找来了专业的摄影师,宋爷爷自己心里想,这是世上最美最好看的照片了。这张照片就定格在宋爷爷心里,熨帖着老人的心。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聚会的第二天,宋爷爷去陈记火烧吃早点。陈超说他们厂老一片家属院要拆迁了,陈超说公告都下来了,估计宋爷爷那个老旧、不能住的房子,能得拆迁赔偿款一百万元。
宋爷爷喝了一口豆汁,咬了一口火烧。
今天的豆汁怎么有股生豆子气,火烧也没有往常酥脆可口。
那天,宋爷爷是怀揣着拆迁公告回家的。他抱着满怀惊喜回家,结果变成了惊吓。
宋爷爷到家,把大桩招呼到自己屋,然后一一给女儿打电话。
这么多年,他们家从来没有一点外财,这是100万元啊,怎么也要好好计划一下,这钱怎么分配。不能亏了儿子,也不能让一直为家庭付出的女儿心寒不是。
大凤、二凤、三凤不一会儿就到场了。二凤在电话里早有耳闻,她悄悄告诉三凤,不得随意发言,看她二凤脸色行事。
宋爷爷把那公告拿给儿子、女儿看,笑呵呵地说:“今天晚上你们回家琢磨一下,明天说说你们的意见。”
从宋爷爷家出来,二凤拽了一下大凤,拽了一下三凤,说:“我们姐仨商量儿一下,看这钱怎么分合适。”
大凤说;“一家二十五万,有啥好商量的。”
三凤说:“我就不掺和了,房子是爸的,他愿意怎么分就怎么分吧。”
“那怎么行,我们不掺和,爸怕是都给哥了,我们仨也是爸爸的女儿,你放弃了怎么回事,你不是宋家女儿吗?”二凤接着说“姐,你说的每家二十五万不现实,第一,爸本身就偏向儿子,这样爸会生气。第二,爸妈现在毕竟跟着哥嫂过,给他们多点也无可厚非。”
“我知道你们俩不在乎那点钱,可是我们家,你姐夫我俩本就开不了几个仔,你外甥的工作又有今天没明天的。”大凤说着,眼圈泛红。
二凤、三凤别过脸,姐俩心里有数,大凤这些年不容易,给家里做的牺牲一点不比她们少。可是她们怎么想,怕是过不了哥嫂那道关吧!
三凤琢磨又琢磨,跟大凤说:“我们明天和爹说,我们仨每人十万,其余七十万给哥。不行你的我跟二姐给你补,你看行不?”大凤想了想,姐仨的意见初步达成一致。少就少点吧,毕竟家庭和谐比啥都重要,大凤心里想。
宋爷爷又喝了口豆汁,吃口火烧,心思还神游在拆迁这件事情上。
第二天,宋爷爷问儿女意见。大桩一辈子没嘎巴脆表达过自己的意见,这一次,说得无比坚定、无比利索、无比干净爽快“一百万,应该全部是我自己的,原因我是儿子,儿子继承家业天经地义。”
大凤呆了,二凤呆了,三凤也呆了,宋爷爷也张大了嘴巴,好像能吞下一个鸡蛋,半天没说出话来。
宋爷爷从心里确实偏向儿子。老头是明白人,这么多年,这个家,名誉上是老两口跟着儿子过,实际上是儿子跟着他们过,大到孩子安排工作、他们住的房子,到二老吃药住院,平时的吃喝拉撒,女儿哪样没管?大桩又管过哪样?
大桩一开口,就全囊纳入自己的口袋,他这个爹都感觉脸红,过意不去。
二凤叉着腰和大桩吵了起来,双方唇枪舌剑,火力全开。大凤在旁边默默抹眼泪,三凤一句话没说,脸涨得通红。
气得老爷子“啪啪啪”猛拍桌子,才仓皇结束了二凤和大桩的战斗。
宋爷爷一想到这些,心里就堵得一点亮也没有了。拆迁刚刚有点信儿,还没怎么样呢,家里就乱成了一锅粥。
大桩做事真是绝,从说拆迁那天开始,大桩见了大凤、二凤、三凤就是一张黑包公脸,碰面立即扭头,不说话了。
温柔似水一辈子的小春,这时候夫德领悟得那是一个透彻,夫唱妇随,见到大凤、二凤、三凤头一低,也不说话了。
多年以来,每到周末三姐妹回家探视父母的习惯,一下子中止了。
她们觉得委屈,觉得尴尬。进进出出看两夫妇黑包公脸,心里承受不了,不回家了。
这可苦了宋爷爷,苦了小玉儿,一周看不到女儿,他们是真想啊!
宋爷爷喝了一口豆汁,暗暗叹口气,心里说:“玉儿,多亏你先走一步,如果剩下你自己,你又没有退休金,这冰冷的日子,你可怎么熬得了?好在剩下的是我,再不济,我还可以来陈记火烧避难呢!”
2022年,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宋爷爷的小玉儿感染了新冠病情,加上心情本就不好,一下子卧病在床了。大桩跟老爷子说:“爹,让他们姐仨来伺候我妈吧,小春身体不好。”
没办法,大凤、二凤、三凤轮流来家里值班,看护玉儿,可怜三凤还没有退休,白天晚上折腾,没多久她也阳了。老婆子或许从心里体恤女儿,熬了一个月,在一个月亮初升的晚上,小玉儿清凉的泪珠滴在宋爷爷手上,烫得他的心生疼。
小玉儿走了,什么也没说。
老板陈超走过来,神秘地对宋爷爷说:“老爷子,鉴于房地产不景气,听说拆迁的事,没准那年那月的事了,也可能爆米花沏茶,泡汤了!”
宋爷爷表情麻木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拆,能咋样?不拆,还能咋样。
难不成他再开一个家庭会议,会议主题是什么?罢了罢了。他一想就百爪挠心地难受。
宋爷爷喝下最后一口豆汁,咽下最后一口火烧。从烟口袋里捏出一小撮烟丝,压实,“嚓”燃着打火机,一团黄光晕染开。宋爷爷轻轻吸一口,一缕乳白色的烟雾从鼻孔嘴巴缭绕开来。
宋爷爷想起自家对门的那副对联,上联:吞云吐雾三千里,下联:烦恼愁事皆抛去”。横批:飘飘欲仙。宋爷爷踱着方步,向家的方向飘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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