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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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栗长秋出院那天，钱林接她回去，来的时候带了一台DV机，是某人放在购物车中惦记好长时间都迟迟不下单的那款。

        四五百块的二手小摄像机，连着包装盒，拿在钱林掌心里并不显得有多大，是递到栗长秋手边的时候才好像变大一点，同小路尽头的夕阳一起贴近地面生长。入院修养的这段时间里，栗长秋小臂到手腕的伤疤都已康复，这让她不用再担心抓痒皮肤的刺痛，搔痒时自然地挠过去就好，不必担忧破开的伤痂将衣袖的内面染脏。日暮昏沉，走在步行街时栗长秋扭扭头，身上的男士衬衫是钱林减肥前穿着都宽大的版型。大病初愈的女孩，脖颈后凸起的骨头从布料松软的衣领露出来，让裸露的皮肤也一起脆弱着苍白。

        精神药物的服用让栗长秋的脸有些发胖，以为是吃多了奶油蛋糕，但钱林伸手触碰上去，又不得不知道那是副作用而起的水肿。栗长秋的眼眶却好像变得更深邃，角膜被笼住的更多水汽罩得有些雾蒙。所以栗长秋走在街上，学着用钱林新送给她的那台DV机重新地慢慢看世界：摇旗撤退的日头，被住所附近妖风赶着奔逃的毛线帽，校园路边卡着点亮起的路灯，卵石上被或潮或汐裹挟入海的印迹，再到钱林站在门口转钥匙开门时，白T恤下露出的颜色，酒后面颊侧呆滞的暖光，都被栗长秋极为轻易地框进数码的镜头里。大多都是漂亮的自然风景，剩下几张钱林的丑照被正主偷偷地删除，但栗长秋还是要比他更熟悉设备的操作，又趁他不发现的时候将视频偷偷传进自己的备用机里。

        DV机复古的成片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模糊感，栗长秋会感觉，自己从来都没有和身边的人在一起过。两人窝进沙发里，如是思索着翻阅。栗长秋唯一的一张脸混夹在给钱林过生日的那条视频里，常年镜头恐惧的人藏进最为胡乱闪过的一帧，角度和参数的原因，拍摄出来的整个人都显得更苍白，过曝的效果使她面前的电子蜡烛好像也烧得很白炽，灰色短袖衫开线翻边的袖口令她更仿佛一种来自另一大陆的鸟类。

        指到此处时栗长秋又一次伸手，捂住钱林的眼睛并将其极深地推进靠垫里面，“难看，不要看。”是必要地双目交叠着对视时她总也会说出的话。钱林被拥抱得发晕，鼻腔里混着贴身衣物的汗味和香皂味，这使他要摩挲她发丝与后背的手指也蒙昧，突然的亲昵实在容易让人不知深沉与明洁，应属于两个人的自尊和羞愧都丰盛地掉落在一个人的周围。

        事实上，两人所在的乐队在栗长秋退居二线之前就很有希望，两人半年有余的回归之后，乐队在荣罗西手里已经是一派更有名堂的样子。荣罗西鼓起勇气重新拾起来儿时的钢琴底子，贝斯手的职位，也被他扯来会弹些吉他的隋安洋半路出家。可钱林并不愿意让栗长秋这么快便回身到乐队的工作中。所以钱林拿这大半年里自己攒下的积蓄和栗长秋一起旅行，践行和她的约定坐了一次绿皮火车去安顺。

        两个人买了相邻的下层卧铺，半夜栗长秋因为后遗症失眠的恐惧清醒过来后，钱林主动把自己的手向她的伸过去，窗帘缝透下的隧道灯光里，两个相似大小的手掌牢牢相握，只是属于男方的那一只要更为厚重有力，女方的那一只带着些许脆弱的肥胖。栗长秋带着哭腔问他后悔吗。钱林用不影响其他乘客的声音小心地回答她，从来都不后悔，在你身边陪着你，一直在一起，我想在你身边，从来都不后悔。

        五十八小时的火车坐得人身体和头脑都酸软。钱林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带栗长秋在市里休整几天后再回家见自己妈妈。其实还不排除一些可能是为了躲闻风要赶回来看自己女朋友的姐姐李卉和弟弟钱念。刚交往不久的两人本来没有带回家来见家长的必要，可钱林却在自己这段特殊的关系中又一次打破了这约定俗成的习惯。栗长秋是没有家的，漂浮在世上的一具灵魂随便在哪里的树枝都可栖身。自己不把握好，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要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她是自己在大海被勉强拾起的一朵碎浪花。

        住了几日酒店，周边的山水景点看了几次后总要回家。瀑布前钱林头一次握住了栗长秋的手，她右手中指上自己给他戴上的那枚戒指已经生了橙红的锈色。刚触碰上的时候栗长秋还在不安的抗拒，可所有的事情在相互的触碰后都在变好，两人眼前的瀑布好像也倒流回了钱林幼时没有逃出的那片大山。他想和身边的栗长秋说，你看，我逃出来了。可一出口，他却说出了意图含在喉咙里的下半，“我也可以带你逃出来。”

        两个人就这样又住回妈妈家，钱林等待医院各种面试的结果，过程中循着他小时候的经历那般四处打工挣钱。栗长秋就被他不得不放在妈妈那里带着，起先他还会担忧，可某天下班回来两人相处得却比和自己加起来都要好，在这个小家里被孤立的那个人一度成为好笑的自己。钱林扶额苦笑，擦了擦眼镜只是去给自己妈妈还有自己好不容易恢复过来的女友做饭。

        过年时李卉带着姐夫回来，钱念带着自己挂科的大学期末成绩而非电话里提到的女朋友也从上海回家，被孤立的自然又变成家里年纪最小又最一事无成的他。当钱念四处叫屈时，第一个抱住的却是栗长秋的小腿。钱林半是好笑半是欣慰地把他一脚踹开，心里却又想，也许自己家里所有的人都接纳了她这个小朋友，李卉包给她的那个红包，是自己的三倍都要多。

        工作放假的时候钱林又带着栗长秋四处走，栗长秋乐得主动拉着他的手去看自己没看过的世界，顺带指点钱林蹩脚的贝斯手艺来做自己的乐器复健，没有贝斯就拿钱林那把一千多块的吉他来教学，尽管其人的演奏技术早有提升，但这般的数落未尝不算一种伴侣间的情趣与调侃。

        李卉和钱念离开的那个晚上两人窝在房间里弹吉他，钱林故意连着把三个音弹错后，抬起双手向她装着委屈求饶，吉他送给你了，我和你说过诶，这个当时花了我一千块，今天饶了我别让我练了呗。栗长秋的脸上已经比刚出院时更加的红润和健康，脾气也几乎要比之前更大，佯装着恼怒凑到他耳朵旁边咬，说笨蛋，教你几遍都不会，一千块可找不到我这样能一点一点教你弹吉他的私教。钱林接下来开口却鬼使神差，他竟然说一千块够让你躺着和我睡一觉吗？栗长秋躲在台灯那半阴影下的脸好像很红润，她说三千。钱林凑得离她更近，说两千呗。栗长秋又加价到三千五，说这是最低了，你姐压岁钱都给我三千，再少的话我怎么不去和你姐睡觉呢？

        那天晚上他们牵手，拥抱，亲吻。进入的时候钱林从未觉得世界上有这样好的爱情。栗长秋躲在他看不见的那边呻吟，简单的大张旗鼓相拥住对方的姿势却让两个人都看不清对方的脸。事后温存时栗长秋从背后抱住他，问他我们以后每天都这样好不好。钱林他不知道怎样拒绝，可自己也不应该同意这样没道理的请求。他永远只会说，你想的话怎么都可以，我都听你的，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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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回忆过去时，钱林与栗长秋是在世界上最不值得纪念的一天里确定恋爱关系的。栗长秋那时的病情还没那样恶化，突然送过来的一支白色洋桔梗，让穿着背心短裤塑料拖鞋，蹲在马路牙子上吃盒饭的钱林有些难言的太难堪。

        “男孩子也可以收到花吗？”

        钱林蹲坐在光里红脸，米饭粒贴在唇角，同镜片底下的泪花一起抽噎。属于栗长秋身体那部分的浪花却都扑在他的脸上。自己和她去海边喝酒的时候，全世界所有的眼泪加起来却不比小姑娘一个人眼中的滔滔浪花要多。

        “我们在一起的话，以后一直都可以。”

        栗长秋的回答也太木讷，却又不忘偷偷调整包里偷藏着的DV机的镜头，有意将钱林晶莹的眼瞳拍摄得很清晰。一朵花就让他们开始爱情，这实在太轻贱。背对背靠着，钱林抱着双肩驱散目光里的犹豫，栗长秋扔下酒瓶嗤笑，多坦荡，多可爱。

        栗长秋康复后回到大连。乐队成员到齐后的第一次专场演出。开场时，栗长秋主动勾住钱林的小指，数着指节一次次滑下去，又一遍遍自己攀上来，所以开场时，乐迷看到了贝斯手和键盘手握在一起的两手，直到亟需演奏的部分才分别，好像连互相离开都太过于默契了。

        台上两人的行为并不过分，最过分的不过是对旁人更开朗。钱林弹贝斯时使劲儿往主唱荣杰西那边冲撞，即兴时栗长秋拿多出的吉他和两人一起对弹。索洛想栗长秋这个键盘手竟然不好好和自己这个鼓手一起单着，气得下台后拿鼓槌狠敲其人的后脑勺。荣杰西看着两人打闹的眼神还有些担忧，直到听见栗长秋“我操你妈”的那句粗口反驳才又一次笑出来，接着是两个人对她一起的辱骂。栗长秋已经康复了，她和钱林终于在一起，一起握着手享用在两人相似苦痛的过去里埋下生长的孤独与寂寞。

        散场签售后乐迷又看见乐队的贝斯手和键盘手互相挽着胳臂出门，走到没人的地方才把无意义的笑声放大出来，或贴着耳边说悄悄话，搂在一起亲吻。亲吻时栗长秋在埋怨自己撕咬嘴唇死皮的习惯，钱林舌尖的感官在她唇下同样负荷过载，被挑逗得迷乱时发觉她靠过来的下颌拉扯着自己鬓角的发丝，“钱林，你要带我去看白浪滔滔。”钱林想回答她，贵州没有大海，只有汇在一起的河流。可随便她想做什么都可以，好像只要他愿意，困住他身体的那片大山就可以分开，显现出一片游玩的大海。钱林握住她的手，“好，我们永远都一起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