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一个冬天,我流浪在四川西北部高原理塘县的一个小宾馆里。
冬天高原的人们要睡到十点左右才得起床,我刚去不怎么适应,每天总是早早的就起来了。有一天早晨,我也是很早就起来了,像往常一样准备到厨房里去烧水洗漱。远远的,我就看见厨房门外面一个陌生人孤零零站在那里,他头发蓬乱,脸庞清瘦,牙巴尖削,冻得通红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镜片裂开了的眼镜,一件陈旧的灰呢外套下薄薄的长裤在寒风中扫荡,看上去他整个人都在不停地颤粟一般。
这个人的模样让我感到十分的纳闷,早先就听老板说起过这几天要来一个新的厨师,但这个人的模样看上去怎么也不像一个收入丰厚的厨师的作派,倒像是一个趁清晨无人偷偷闯进来找东西吃的流浪汉。这样一想,我渐渐放慢了脚步,站在远处警惕的盯着他。
但他却一点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对我笑了笑,你要去洗脸吗?我已经把水烧着了!他笑的时候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看上去是那么的善良与亲切,让我一下就释然了。当我带着一副狐疑的神情走进厨房里,往日此刻冷清的炉膛里正喷出一团蓝蓝的火焰,炉子上坐着的一壶水吐出咝咝的蒸汽声,马上就要沸腾了。
这个人就是飘飘,他是老板找来的杂工,负责给厨师洗菜、切菜。在冬天的高原上,这是个很辛苦的活儿。在零下十几度的气温里,就让你把手拿出口袋外面,寒风也会像刀一样割得你生疼,这个活要经常接触冷水,客人吃饭是没有准时的,洗好的菜往往都要马上切好,冻僵了手切菜经常会切伤手,于是就经常看见他几个手指包着创克贴洗菜、切菜,但让人觉得奇怪的是,他从来不会在我们面前抱怨什么,总是默默的做着他自己的事。
但时间久了,我还是发现他身上有些特别。
这个小宾馆紧挨着川藏线,来往的客人很多,所以也提供特殊服务,所以这里也养着一群称之为“小姐”的人。这些人,平常也和宾馆的工作人员一起吃饭。但不知是出于偏见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厨房里把饭做好了,有时远远的吼上几声,有时就默声默响的自己就吃了,根本不管她们饿不饿,所以这些“小姐”们经常饿肚子。但随着飘飘的到来,就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他来了没过几天,我们就发现当饭做好了,他总是亲自走到她们居住的房门外,轻言细语的叫她们出来吃饭,碰上里面的人睡熟了,他就一直敲门,直到里面的人答应了他才离开。有时开饭时小姐们很多人不在家,他就会将菜分成两份,给她们留上一份。给我影像最深的是当我们起得早的人将热水用过完了,他总会为她们准备上几瓶开水,让她们起来时有热水洗漱。
刚开始他这样做时,我们还以为是老板吩咐他这样做的,但看见他每天就坚持这样做,并且还一副十分乐意的样子,渐渐的就有一些流言蜚语传出来了,说她这样做,是为了讨这些小姐的欢心,但这个话我却一点也不信,因为我就和他住在一起,从来就没察觉他做出什么鬼鬼祟祟的事来。
有一天下午,闲来无事,我和他两人在屋子里闲聊,因为彼此也比较熟悉了,不经意中,我便提起了此事。
谁知他听过我的话,却显得很平静。他不紧不慢地吸着烟,烟头发出的火星在安静的屋子里一明一暗,就像一双明亮的眼睛。
“你这话我早就听说了。”
听他这样说,我觉得十分惊讶,“那你怎么什么也不说呢?“
“公道自在人心,难道对她们就该另眼相看,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走上这样的路?”
他的话让我无言以对。
渐渐的,我也得知了他的一些身世。
原来他出生在都江堰一处偏僻的农村,刚生下来没几天就得了肺炎。当时的农村缺衣少食,哪里有钱给他治病,于是父母便悄悄的把他丢在了汽车站的候车室外,一个不知姓名的女人抱起了他,把他带到了成都,送给了他如今的养父母。当时他养父母结婚多年都没有自己的孩子,哪知自从收养了他,接连生了三个孩子。她养母本来脾气就坏,再加上有了自己的孩子,他的处境可想而知。他曾对我说,他在读初中的两年间(当时的初中只读两年),就穿着养父的一双又旧又大的皮鞋四处走来走去,鞋底脱线了,一沾到水,鞋里面就湿漉漉的,于是他就用一些旧棉花塞进脱线的地方,所以冬天他就特别害怕天下雨,但他养母却经常支使他去做这做那,所以他的鞋就常常被弄湿。但尽管这样,他却没在因此责怪他的养父母,反而深深的感激他们,他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说,人要知道感恩,当时大家都很苦,当养父被批斗关了牛棚,养母还能想方设法让他们把肚子吃饱,就已经很伟大了,相反说到亲生父母抛弃他,至今不知道自己的生在何方,他就十分的伤心,哭得不能自已,叫人十分难受。
季节进入了寒冬,离宾馆不远的牧民新村就陆续住满了从山上牧场回家的牧民。他们纷纷到宾馆外面的那条小溪里去汲水洗衣服,在他们中间也出现了一些小孩的身影。
小孩子们在山上的牧场憋坏了,一见到小溪,显得十分的兴奋。他们用工具将深潭结冰的水面砸开,运气好的时候,就会有鱼从砸开的冰窟窿里跳上岸来,他们将鱼捉在手里,只是玩弄,却并不会带走,因为藏族有水葬的习俗,河里的鱼被认为是自己亲人的灵魂。但在这些小孩子中间,有两个小孩子就显得很特别,他们通常是在没有人的时候来到这里,在枯黄的冰渍上寻找那些丢弃在那里的鱼,然后躲到僻静的地方,烧起一堆火,将那些死鱼放在火堆上烤。他们的脸又黑又瘦,穿得十分的单薄,只见他们将冻得通红的手放在火上取暖,整个身子几乎贴在了小小的火堆上。两兄弟那茫然无助的眼神,看上去让人十分的揪心。
飘飘的目光跟随着他们陷入了沉思。
这样过上了一会儿,他忽然走近这两个小孩,拉着小孩子的手,将什么东西放在了他手里,小孩子惊恐的看着他想挣脱他,但当他看清了手里的东西是一张钞票时,马上高兴得笑了起来,嘴里“哦!哦!地向他哥哥嚷了起来。飘飘招手让大孩子来到了他身边,俯下身子对他说了几句话,这时大孩子也笑了起来,牵着弟弟高兴的跑开了。
“这两个孩子太可怜了,我想帮帮他们。’
“你怎么帮他们?”
“总会有办法的!”
他静静的看着远方,目光十分的坚定,似乎已经胸有成竹。
从此以后,飘飘每天的工作里又多出来了一件事,那就是将客人留下的比较好的饭菜,收在一个塑料小桶里,等到傍晚的时候,交到孩子的手里。但宾馆的生意时好时坏,生意不好的时候,就没有什么饭菜,这时就得我们俩人省下一些交给孩子,后来大家都听说了这事,都很钦佩他,大家就一起做这件事,后来老板也知道了,也就默许两个孩子在宾馆自由的进出。
看着两个孩子的脸色越来越红润,我们大家都感到很高兴。
飘飘让我们体会到了帮助别人的充实与意义,也让大伙看到了他那颗金子般的心,先前那些流言蜚语也自然消失了。
一晃时间已靠近腊月底,当时我已经准备结束这里的工作回家。
一天,晴空万里,天气很好。吃过了早饭,飘飘忙完了厨房里的活正在房间里和我说话。这时,忽然有人在院子里大声嚷了起来“着火啦!着火啦!快去救火!”
我们走出门外一看,原来是宾馆对面的山坡上的一排民房着了火,那是一排藏民用木板搭起来的简易房屋,天干物燥,刚看到时一股浓烟飘起,不一会儿,熊熊的火焰便冒了出来,火势借着风向,向右边的房屋直扑过去,木板壁的房子被灼热的火焰烤得劈劈啪啪直响,猛烈地冲击着耳膜,而在这排房屋的不远处,便是一个部队的加油站,一旦飞过去的火星点着了油料,势必引起一场巨大的爆炸。
此时,宾馆的院子里陷入到一片混乱之中,有车的客人慌忙发动汽车争先恐后的冲出大门,一溜烟就消失在公路上。我夹杂在徒步的人群中向一个山包后面跑去,一辆辆从县城方向赶来的救火车,发出乌拉、乌拉的警报声,从我们身边匆匆驶过。
等到火势得到控制,在往回走去的路上,我才发现飘飘不见了,这时有人告诉我,他看见飘飘出了大门往起火的地方跑去了,听他这样说,我心里顿时紧张起来了,以他这个人的个性,他一定是到了最危险的地方,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我赶忙向起火的地方跑去。
起火现场一片混乱,由于消防车带来的水用完了,救火的人们站成长长的一排,用瓷脸盆将水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浇灭残余的火堆。在这排人中,我终于看到了飘飘。他浑身都湿透了,头发、脸上落满了灰,鼻梁上空荡荡的,眼镜也不知搞到那里去了,他飞快的接过传过的水,嘴里不断嚷着,“快些!快些!”,显得比任何人都着急。
看着他这样,我忽然觉得自己好惭愧。当我走过烧焦的废墟时,在一堆破家什旁边,我看见一个藏族老阿妈坐在一口破旧的牛皮箱上。她双目紧闭,手里捏着一串漆黑的念珠不停地转动着,嘴角轻轻的嚅动着,静静的默念着什么,她白发苍苍的面容和她肃穆的表情传递出一种生命的力量,深深的震撼着在场的人们。有几个人站在她身旁,正低声交谈着什么,当我走近时,听到了救火时发生的惊险的一幕。
原来这个老阿妈是一个孤寡老人。当人们准备把他背出来时,她却抱着房内的一根木柱死死不肯出去,正当进去救她的人退出来准备多叫几个人进去抬她出来时,她旁边的一堵木墙“轰”的一声倒下来,将她淹没在一片火海之中。正在这危急关头,从人群中冲出来一个戴眼镜的小个子,夺过一个人手中的水就朝自己的头上淋去,箭一般的冲进了燃烧着的火海中。火还在劈劈啪啪猛烈的燃烧着,掉下的房梁砸起一阵阵火星,让人们的心都揪紧了。不知好一会儿,突然一个人发出一阵惊呼,“出来了!出来了!”。只见老阿妈像被什么东西推着,正从一根木梁下慢慢地往外挪动着,人们赶忙将她扶起来,这时大家才看清,是这个人正用尽全身的力量从后面把她往外推,他的额头被划开了,鲜血和灰沾满了他的脸,当人们将他扶起来,他顾不上休息,擦了擦脸的血汗,又投入到了救火的人群中。
这还有谁呢?这个人一定是飘飘。我朝着他站着的地方望去,却意外的发现他正笑着,他笑得是那样的开心与快活,露出一口像汝瓷一样洁白的牙齿。在他的笑容里,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与满足,这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这件事过去了不久,他的一个朋友便在施工队给他找了一个管理员的工作,大家知道这件事时,有的人觉得不可思议,但我心里明白,飘飘是一个好人,在他身上发生这样的事一点也不奇怪。
就这样,我就和他分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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