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兰传

文/龚东燕    图/网络

翠兰传

东庄村村民都说住在村口的翠兰疯了，每日三餐饭点时候都要跑到家门口和村口唤着:"军儿，回来吃饭。"这军儿是谁？几乎二十岁以上的村民都知道这军儿是翠兰唯一的儿子，可是已经在十年前打点滴的时候死了。

翠兰，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据说祖辈是当地有名的地主，解放之前家族就没落了。这翠兰作为家中长女没少吃苦，家里兄弟姊妹多，吃饭的多，因此从小就开始在公社大队赚工分。翠兰没进过一天学校门，却很聪明，能说会算。而且翠兰继承了父母长相的优点，越长大出落得越发水灵，扎着两根麻花辫子，一米六的个子，身材匀称，喜欢唱歌。成年后，不断有人来做媒，家里的门槛快踏破了，隔壁村有个顶替父亲教学岗位的小伙子对翠兰爱慕已久，也叫爹爹去说媒了。翠兰心里也是很中意这个在村里教书的小伙子的。

可是，翠兰的父亲还是做主把翠兰嫁给了朋友的儿子——隔壁乡镇的东福，父命难违，只能从命。他们从小就订了娃娃亲，翠兰的父亲与东福的父亲有着过命的交情，也是世交。这东福长像一般，比翠兰大了将近十岁，但是忠厚老实勤快。两人也算般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反正那个年代农村人的婚姻大多数是将就的婚姻。

翠兰与东福在计划生育开始实施的八十年代中期结的婚，她与丈夫东福前面连生了两个女儿，计划生意抓得越来越紧了，为了拼儿子，尝试了很多偏方。后来听说附近村有个很厉害的老人，能够肉眼看出孕妇肚中的男女。连生两女儿之后，翠芝每次怀孕后，与东福一同虔诚地造访这位高人，高人每次都说翠芝怀的是女胎。无奈，翠芝夫妇只能准备堕胎，还真的很灵，堕了两三次都是女胎。后来又怀孕了，因为不能再连续堕胎了，只好生下来，生下来还是女儿。

生了三女儿后第二年又怀孕了，又去找了高人瞧，高人告知又是女儿，翠兰夫妇就把小孩堕掉了。后来又打了几次胎，他们已经心灰意冷，打算认命放弃。但与村民有口角矛盾时，村里人骂人的话:"你个绝户，争什么争？！"恶毒的话实在太伤人了，他们又把拼生儿子的事情提上了日程，到处打听生儿子的偏方。由于堕胎多次，已经很难再怀孕了，过了好几年，终于怀孕了，但是总是有先兆流产的迹象，因此，这一胎，翠兰没有再请教高人，无论男女，保胎要紧。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孩儿生下来，仍然是女娃，还是有残疾（瘸腿）的女儿。孩子生下来就得养着，虽然堕了多次胎，但丢弃活婴，翠兰夫妇还是干不出来的。虽然抓计划生育的村干三天两头来逼交罚款，家里稍微值钱的东西全部被搬走了，十多年间生了四个女儿，早就家徒四壁了。孩子既然生下来了，那好歹都养着，翠兰连生四个女娃，其中还有个瘸腿的，这下在村里面更觉抬不起头了。

翠兰传

老四生下来周岁过后，九十年代末，陆续有村民到外面打工了。翠兰东福夫妇也准备离开伤心地，去外面打工，来到上海打工，打了几年工，有一天，翠兰夫妇抱了一个两三岁的男娃回来了，声称是他们在外面生的儿子。这个消息在村里面炸开了锅，村民跑过来纷纷祝贺:"真俊，你看这浓眉大眼的，长得真像东福。"

与此同时，村民面也传出了风言风语:"这男娃，不会是他们在外面买的孩子吧？要不然就是偷的别人家的。""对对对，很可能是买的，你看翠兰都四十一二了，还能生娃？！这么多年都没生出儿子，这到外面就生了个儿子回来，真是稀奇！"这种风言风语在村里面传遍了，不过这种事，大家也只是说说和猜想，并不会去报警，做恶人掐断别人的幸福。村民虽然会互相斗嘴，喜欢彼此在嘴上占别人的便宜，但内心还是很纯朴的，"缺德事"还是会掂量着的。

生了儿子之后，翠兰和东福再也没出去打过工了。翠兰就在家里养猪养牛种田做小工，东福就在附近村子做泥瓦匠，两夫妻勤快能干，又有了儿子，心里痛快着呢，也不在意乡村们的流言蜚语。渐渐地，那些流言蜚语也没有人说了，翠兰夫妇俩日子过得越来越有滋有味了。

幸福总是太短暂，时间的齿轮碾压到了2008年，翠兰的儿子军儿已经虚岁十岁了。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真是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对于翠兰来说，老天真是太不公了。有一天，翠兰的儿子军儿发高烧，在村里的赤脚医生那里打点滴，军儿突然说:"姆妈，我好难受！"翠兰一边摸着儿子的手，一边说:"打了吊瓶，就不会难受了，再忍忍。"没过一会儿，旁边同是来看病的妇人说:"你看，你崽脸都白了！""赶紧喊医生过来看看！""没事的，他发烧了，脸色肯定不好看。"翠兰还是一个劲地在儿子身边安慰道。

翠兰传

还没过十分钟，军儿突然口吐白沫，倒地了，"快叫医生过来！"翠兰哭喊道。现场一片混乱，脚步声，哭喊声，抢救声，打电话的声音吵作了一团。最终，军儿还是没抢救过来，在去县城的路上就走了。

翠兰哭得晕厥过去了，一天过后才醒来，儿子军儿的尸身还摆在堂前，隔壁邻居劝说翠兰东福夫妇，让小孩入土为安。早夭的小孩是不能办葬礼的，不通知亲属到场，也不能入祖坟，军儿的大伯看到翠兰已经醒过来了，就做主用草席裹着死去的军儿，夹在胳膊腋下准备夹出去埋了。翠兰又一次情绪崩溃，呼天呛地，在地上打滚，不让大伯子夹出去，众人死死抱住翠兰，她才没做成傻事。

儿子出事之后，翠兰就抗拒吃喝，军儿入土之后，大家都说翠兰疯了。逢人便说，要是我早点听我儿说，早点喊医生，早点发现异常，我儿就不会死了，要是我儿还在，也有这般大了。几天之后，翠兰突然主动去做饭菜吃，每次都说:"儿子最喜欢吃西红柿炒鸡蛋，莲藕，土豆，我今天要做什么什么吃。"做完之后，然后就到门口，村口喊:"军儿，回家吃饭哦……。"翠兰后来在村里越来越沉默寡言了，甚至不怎么出门了，只是十年如一日到了饭点就这样叫唤着，仿佛，十年来，儿子从未离去，一直在回家的路上。

十年来，翠兰比同龄的农村妇人都要显得至少老五六岁，背也驼了，儿子在的时候高高胖胖的，现如今，异常消瘦，也显得比十年前矮了很多，人也像干瘪的瘦竹竿一样，加上嘴里经常念叨有词，村里人都对她避而远之；十年里，翠兰自从丈夫生病也走了之后，眼神里面更没有光芒了，仿佛是个活死人，只有偶尔看见当年的在村里教书的“小伙子”回村省亲的时候，眼睛里会闪烁着稍纵即逝不易被人察觉的光芒，精神也突然抖擞了许多。当年的那个“小伙子”听说了她的遭遇，也只是摇摇头叹口气罢了，倒想着给些钱给她，但翠兰根本不缺钱，也不知道要钱，也就作罢了。终是早就走在两条平行线上的人，人生的境遇是不可能再有交集了，心理上也不会再有共振反应了。

十年来，村民除了每天在饭点能够听见翠兰叫唤儿子军儿回来的声音，或者谁家有孩子出生了，每次都会看到翠兰跑过去瞧瞧外，平时谁都见不到也没注意到翠兰。虽然大家都说她疯了，但好像谁都没见她做过任何打人骂人或者伤害人的事情，因此大家虽然远离她但并不怕她，有小孩新出生自然会允许她瞧小孩。偶尔翠兰还会送些亲手做的小孩的衣服和鞋子给同村刚出生的孩子，样式还很时尚美观，送完之后，嘴里少不了自言自语念叨几句。

翠兰传

近些年，东福还在世的时候，四女儿招了上门女婿，四女儿女婿这些年在外面做生意挣了一点钱，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了。尤其是四女儿还生了个健康的大胖小子，眉宇之间像极了在天堂的军儿。自从这个外孙出生之后，翠兰每天精神都很抖擞，仿佛变了一个人。村里人又重新注意到翠兰的存在了，都夸"翠兰生了好女儿，有个好孙子"。

女儿女婿其实一直都知道姆妈没疯，尤其是他俩的儿子出生之后，姆妈几乎不再念叨死去的弟弟了，但是因为近年来生活和业务所需，必须在外地做生意，也就放心让姆妈一个人在家带孩子了，但是会经常回家看姆妈，两个人都是特别孝顺的孩子。翠兰在家就带带外孙和做做家务，每天都拉着小外孙的手，在村里面转，但还是时不时口里会兴奋地念叨着:"老天，又把你带到我身边来了，我一定不会再把你弄丢了。"奶奶，您弄疼我了。"小外孙奶声奶气地说着。由于四女婿是上门女婿，按照风俗，生的孩子随母姓，并且叫外婆为奶奶。

"好，我的亲亲小孙子，这就带你回家找妈妈，奶奶给你做好吃的。"翠兰背着外孙，一起一伏地消失在远处的柏油马路上，马路上一辆辆小轿车风驰电掣般地从身旁驶过，远处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在外乡工作的游子们都回家过年了……

首发在公众号上，已修改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