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海子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也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第一次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大概是在2004年。和范美忠同题授课,到夏昆的班级,当时李镇西、魏智渊都在那学校。
我和美忠对海子都属于“情有独钟”“深有共鸣”的那种异类,当然基于我俩存在的差异,两人解读的路径和结果并不一致。
然而我们在课堂上都遇到了一样的困境:已是高二的学生,居然对这首诗全无感觉——那时候夏昆刚接班不久,他自己也还不是后来获得CCTV诗词大会冠军、不断著述演讲的那个夏昆。
于是我采取了无限降低起点,不断和学生对话,诱导学生尽力有所领会的方法——学生在课堂前后的领会,显然是有明显落差的,但最终不可能抵达我的预期。美忠则采取了不顾一切、滔滔讲述的方式,哪怕学生此刻完全懵逼,未来若重新翻阅课堂实录,翻阅美忠喷涌的语言,也一定是会大有所得的,而且是极其珍贵的青春记忆。
无论如何,那堂课只呈现了我展开对话的能力,但没有把我的另一面,即作为一个稍有名气的文本解读者的功夫,呈现出来。
后来我把这首诗收入了小学六年级的晨诵课,作为《毕业赠礼》单元的其中一首,稍稍加了点提示性的导读——毕竟,什么都揭示了,不仅剥夺了学生自己领会的机会,而且限制了所有人自己去解读的自由。
于是这首诗依然是老师们的“难题”:看似很明白,却仿佛什么也讲不出来。
前几天,晨山双语永无岛教室的老师邀请我去讲这首诗,我答应了。不料随后一系列工作上的重大变故、竭力补救,几次都被提醒又转眼忘了这件事。直到昨天晚上,疲惫不堪中,又被提醒第二天有这堂晨诵课。
于是打开诗歌,熟悉的感觉潮水般涌来,让人一会儿寒冷,一会儿温暖。
我们一生都在理解那些伟大的诗,解读不在百度上,在我们自己的灵魂深处。
因为老师的失误,学生上课前,居然没有接触到诗歌,也就是说,这是他们平生第一次,遭遇这首诗。
两分钟默读揣摩,我请他们用声音表达出此刻的理解:清澈,明亮,很有感觉。近两年晨诵的穿越,果然没有白白浪费。
然后,我用标准的绍兴普通话,把自己的理解适度注入诗歌,也朗读了一遍。再请他们朗读,味道已有所不同。
声音总是诠释性的,与普通话的标准无关,与理解者、朗读者的生命理解、表现感染有关。
这首诗的关键词是哪一个?
稍一迟疑,大家都指向了“幸福”这个高频出现、特别亮眼的词。
我问:诗歌中写了哪几种幸福?
毕竟是刚刚接触到这首诗不久,有点难。在几次变换着形式的点拨下,在要求区分自己幸福和别人幸福的引导下,他们首先找到了“陌生人们的尘世幸福”: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谁是陌生人?这是一种怎样的幸福?作者自己想要这种幸福吗?
是的,今天我们和父母还不是陌生人,但随着年岁增长,随着我们对世界和人生有了自己坚定不移的看法,那么我们和父母就有可能从最熟悉的人,成为相互陌生的人。一个男生补充说:形同陌路。更一般的说法,是代沟。
陌生人不可能是从来没有关系、在心里都没留下过痕迹的芸芸众生,它总意味着关系改变的结果:由原本陌生,通过交流,譬如这首诗歌而相互熟悉;由原本熟悉,甚至热恋,因为对幸福的理解不再相同,渐渐成为熟悉的陌生人。
也许诗人写诗的时候,心中有个明确的有名有姓“陌生人”,譬如分手的恋人,譬如没有共同语言的同事,但我们阅读诗歌不必作这样幼稚可笑的还原。我们可以代入我们自己的陌生人,而聆听诗歌时,则可以理解为诗歌中的诗人,所潜在的一切已经陌生、还陌生着的人,譬如所有还未真正理解这着诗的读者。
陌生人们的幸福,就是尘世宣扬着的幸福,我们其实都清楚“灿烂前程”的流行含义:考上名高中,考上名大学,找到同样是成功者的爱人,在一线城市买下每平方米数百万的学区房,在知名大公司拥有股份……
诗歌特别提到了爱情:“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因为物质的满足之后,人们需要高品质的精神生活,灰姑娘需要找到白马王子,英雄需要美人相伴,只有这样,人们才能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那么什么是诗人自己领悟到的幸福呢?
现在学生已经不难找到与尘世幸福相对的,诗人此刻领悟到的幸福: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问,这种幸福有什么样的特质?
学生说,简单,朴素……
我说,是的,简朴生活,但还没涉及本质。
下面说,自由。
对,自由!尘世的幸福是外在标准规定的幸福,生命需要扭曲了自己去迎合标准。能适应标准的,会觉得这真的就是幸福;不能适应标准的,会感觉自己被异化,被压抑,不自由。所以他们要放下世俗的、传统的标准,寻找一种干干净净的、只属于自己个人的幸福感觉。
这所“面朝大海”的房子,没有房产证,也标不清房价,它只不过面朝着大海或者青山,春天来临的时候,周围开满了鲜花。课堂上下面这些话没有讲,在文章里补充几句吧:现在很盛行的民宿,潜存着人们瓦尔登清式的安慰和梦想,但它同样被客人们的虚荣扭曲着,成为深山里、大海边另一种炫耀财富和身份的庸俗。念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句,我们嗅到了金钱堆砌的傲慢和浅薄。
这是诗人此刻领悟到的幸福,但它是诗人之为诗人的幸福吗?这样的生活,我们同学的许多家长们今天已经过上了,但显然,它并不是诗人本质上的幸福。
诗人的幸福,诗人在诗句里并没有作为自己的意识,作清晰地表述,但它毕竟不可抑止地被暴露了出来: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和每一个亲人通信,依然属于此刻领悟到的简朴生活、自由生活的幸福。
但想把一种幸福告诉“每一个人”,这就不再是平凡人的幸福。
为什么这幸福由闪电来告知?
一个女孩回答:因为这幸福就像闪电,来得很快,去得也快!
谁有资格和能力,把自己的声音告诉每一个人?不是皇帝,不是国家主席,而是诗人,是写下了“窗前明月光”的诗人,是写下了“感时花溅泪”的诗人,是写下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人。
诗人并不安份于他简朴、自由生活的幸福,他骨子底里,依然想要向每一个人传达他精神上的感悟。而“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最终完全暴露了诗人的心愿、诗人的本质、诗人的天命。
如果他没有完成这一使命,他不可能在每天的简单生活中获得恒久的幸福。
我问:为什么要从“明天起”?
学生们开始领悟:今天才刚刚领悟,那么也就意味着昨天还没领悟!
没领悟到什么?
学生已经难以揣摩一个诗人的心境,他们只有朦胧的感觉,似乎那里潜藏着某种痛楚。
是的,幸福的闪电不仅仅是来得快、去得快,它还意味着它突然划破存在,照亮了原本在黑暗中、痛苦中的诗人。它意味着今天之前,昨天,漫长过去里的漫长黑暗。
诗人的使命,是赋予世界以新感觉、新名字、新意义与新价值。
这也就意味着,在此之前,他完全不敢苟同尘世的幸福,他甚至会鄙视那种幸福、诅咒那种生活,他甚至可能会认为自己的使命,就是唤醒世人,把世人从物欲中拯救出来,走向远方,走向高冈。
也就是,他可能与世界为敌:与热爱尘世的女友为敌,与在尘世中奋斗的同事为敌,与身边一切热衷于尘世价值的人和组织为敌。而世界对他的种种呼告,最有可能的回报只是三个字:神经病!
这样的黑暗与痛楚,会彻底地压垮一个人,让他疯狂,抑郁。如果他不能获得解脱,他就可能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获救的道路,有佛教,有基督教,有茶道、《易经》和《黄帝内经》……但任何一种这样个体生命的拯救,同时也就意味着诗人灵魂的消亡。
我问:哪个词表达了诗人最终并不愿意苟同于尘世的幸福?
学生齐答:“只愿!”
“只愿”二字,拉开了自由漂泊者的幸福与尘世幸福的距离,甚至重新回到了黑白对比、二元对立。
其实哪怕用“也愿”,也依然只是表面上缓解了尘世幸福与自由漂泊、简朴栖居这二者的矛盾。因为在自由漂泊、简朴栖居的幸福背后,还有诗人此刻并没意识到的更沉重的债务:诗人的幸福,只能以无尽的痛苦为食,以漫长的痛苦为代价,获得刹那间的片刻觉悟。然后,再度沉入那无边无际的、黑沉沉的孤独和痛苦。
诗解完了,我缓缓朗读了一遍自己写的助读:
有人说,这是一首最温暖的诗;有人说,这是一首最绝望的诗。
有人说,这是一个最善良的诗人;有人说,这是一个最痛苦的诗人。
想想凡高的《向日葵》吧,那同样是一个绝望的画家为这个世界所画出的最热烈、最激情的画。
只有窥见过黑暗的灵魂,才能够感受到每一寸光与每一缕温暖的意义。
只有经历过内心的寒冷,才能够把幸福的来临,当成是闪电击中了自己。
只有善良的诗人,才想着为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道街,重新起一个温暖的名字。
有时候,一个诗人就像一个负有特殊使命的人,他必须去完成这个据说是神灵给他的任务(否则为什么只有他才能做到呢),于是,他不能太关心粮食和蔬菜,他只能祝别人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有情人终成眷属。
而他自己,“只愿”——不,是“只能”,他只能“面朝大海”,而不是这尘世。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是诗人对未来世界的描绘:人们拥有了物质的幸福之后,终有一天,会在精神上,获得同样的富足。
我告诉孩子,此这首写成后不久,两个月后,诗人卧轨自杀。从此每年的那一天,会有许多年轻的诗人和热爱诗歌的人,聚到一起,念起这首诗,献给作为诗人而不朽的海子——这一盏走漏了的灯。
最后,由孩子们回到干干净净的诗歌,再干干净净地朗读一遍。
我说:作为老师,我尊重你们从三种幸福中选择任何一种,这是你们的自由;作为老师,我必须揭示这三种幸福的意义和可能的结局,这是我的责任。
下课。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