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很老的故事,老得连细节都散失了。
世道还是皇帝的世道,天下还是岐黄的天下。
他是个小药僧,当然不是聊斋里的那一位。
十一年前的一个雨夜,方丈在庙门口捡到了襁褓中的他,一碗温热的米汤,救活了奄奄一息的他。
亦师亦父。
那些日子,他常常用还没有褪去稚嫩的童音,吆喝着走过大街小巷。
方丈一病不起,原本香火兴盛的小庙,十停僧人已走了八停。求医问药的香客们早已不见踪影,更有不清净的师兄卷走了所有的香火钱。到了那一日,偌大的庙里,只有他一个人陪着将要油尽灯枯的方丈了。米缸已经见了底,他把最后一碗粥一勺再一勺地喂给方丈。
第二天他进了城。他的背篓里有很多半成品的药材,都是家家户户常用的,也没有什么名贵的货色。不料走了几家药铺,都嫌量少不肯收。还是一个好心人指引,让他沿街叫卖试试看。
他一直走到天黑,终于卖掉了一些蒲黄。那买药的丫鬟把十几个大钱数在他手心里,还告诉他,有蒲黄尽管送去,家里病人等着用。
他赶在粮铺上门板之前买到了两升糙米,一路飞奔回去。路上下了大雨,他弓着腰把米袋揣在胸口,跑得跌跌撞撞。
过了几天他就进了山。方丈的病他太了解,几十年的苦禅让他的身体极度地缺乏营养。他想采些蒲草换些银钱,再采些菇子给师父进补。
雨后的山路很是湿滑,他直奔那个小水塘。方丈曾不止一次带着他来过这里。说是水塘,其实算是一个湖了。他们采过荷叶、芡实和菱角,当然都是为了入药。蒲草也采得多,但主要是为了制蒲饼。不料那天他忘记了时值初夏,蒲草并未开花结子,蒲黄也就无从炮制了。他懊恼地用红丝线把长得最壮的那丛蒲草圈了起来——这是采药人的规矩,表示这些药材我下定了,诸君不要动手。
不过他倒是采到了许多菇子,几乎装满了背篓。
他煮了菇子粥,餐餐几乎是强迫方丈喝下去。又晒了很多菇子卖掉,换来了更有营养的豆油和豆腐。他发现菇子比药材要好卖得多。
下过雨他必进山,每次都收获颇丰。柴米油盐慢慢地都不再掣肘了。
每次,他都去看圈起来的蒲草,壮了,更壮了。
他也仿佛一下子长大了,看上去壮了,结实了。
入秋后,方丈的病好了许多,已经可以拄着拐杖在庙里挪一挪了。
他已经接替方丈开了诊,因为脉极准,香火比方丈那时甚至更旺。四散的僧人又回来了许多,小庙慢慢地恢复了生机。
一忙起来就忘记了很多事。直到临近年关,连着下了三天的大雪,他才记起那片被圈起来的蒲草。
第二天就去了山里。一走近那个湖,他便愣住了。那片蒲草还和最后一次看到的一样,青翠地挺立在皑皑白雪中,在周围的一片金黄与雪白中,显得格外显眼。他走近了,伸出手去触那已经褪色的丝线。
只轻轻一触,丝线圈内所有的蒲草便化作了齑粉。他收不住脚,直直跌进了覆着薄冰的湖里。
他受了大惊,又浸了冷水,回到庙里便烧得浑身滚烫。
方丈拄着拐推开他的门,只一瞬间,漫天蒲花从他的房间内涌了出来。方丈定了定神再看,所有蒲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顾阻拦,方丈执意要进山。路上摔了一跤,同行的僧人便背着他。方丈气喘吁吁地说,快,再晚就来不及了。
到了那湖边,只见一圈蒲草中间,用红丝线圈住的那块土地上空无一物。
方丈让随行的僧人们退后,自己走进了红圈,打坐起来。
不过半个时辰,红圈内突然化为了一片火海。那火苗一点不向圈外跳,慢慢就烧尽了。僧人们捡拾出方丈的舍利,竟有七块之多。
昏睡中的他突然坐起来,病痛全消,只是眼角有泪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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