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间,春芬一直病病恹恹,元宵一过,曹燮赶紧差人去请严释侯。严释侯为曹燮贴身专医,跟随曹燮20余年,是曹燮最信任的伙伴之一。
严释侯听说过七太太,整个乙丑年的新年,曹府上下都是七太太的话题,但是,亲眼见到七太太,他还是第一次。他粗略地掠一眼她的面色,似乎真有传说中的惊喜,他关起门来,除曹燮外,余者一律挡在外面。
春芬躺在床上,安详地闭起眼,她明白自己身体的变故,只待医生确认。曹燮就坐在她身边,紧张地看着她,听他的呼吸,那样深切,那样在乎,这一生,有一个如此叱咤风云的男人爱自己,她在他的怀中、他的心中都有位置,无论后路如何,她皆无惧无忧。
她二十岁的生命,从未像今天这般充实,严释侯在为她看诊,她已闭眼睡去。
“老爷,再三诊看,七太太确有身孕!”严释侯郑重与曹燮道,难抑激动。
曹燮端看他,足足瞅了两分钟,颤声问:“确定!”
“确定!”严释候重重点头。
曹燮仰面向天,片刻,站起身来,焦虑地走动,未几又坐下,忽静忽动,尔肃尔笑,形同痴症。
严释侯看着他,不觉老泪纵横,他知道他盼这一天,已经盼到无望,这是上天猝不及防的赏赐。良久,曹燮终于镇定下来,看住严释侯:“能保住吗?”严释侯看他一眼,默然低下头去,这问题他无法回答,曹府任何一人都无法回答,沉吟间,他只轻道一句:“太太本人身体素质极佳,保胎儿绝无问题,只要不出意外……”
这“不出意外”适时击中曹燮的心病,三十年来,撇开春芬不算,他娶过六房妻妾,除原配夫人给他生下一女,其它均无所出。后来续娶的五房太太,三位有过身孕,却都莫名地胎死腹中,重疑之下,他也有过究底之心,然终究时间精力不济,外面的事已经够累了,回家来,不论内里怎样,表面上他只想消停。
这一切,严释侯无比清楚。
“老严,我需要你的帮助!”曹燮看定他,多年来,他第一次向人发出乞求。
严释侯莫名哆嗦,这份量太重,他不知能不能担负,他回看曹燮,良久,沉应一句:“我尽全力!”
即日,严释候撇下家中长幼十数人,只身搬到曹府居住,亲自料理春芬日常饮食,一步不疏。曹燮听从严释候建议,把春芬娘嫂接入府中,摒弃左右丫鬟婆子,由她娘嫂直接照顾。严释侯告诉他,春芬腹中是一子,这意外的希望,如滚滚春雷,炸开在他心底,篡改了他的人生方向。
春芬的肚子渐渐隆起来,在春光里,在初夏的虫鸣与花开间,他只看着她,便觉岁月静好、人间多福,这画面,揉碎了他的人和他的心。他不想再胸怀天下,也不想再忧国忧民,他厌倦征战角逐、掌控勾斗,他只愿空间与时光勘定在这里,永世永生。
民国十五年,国军北伐大幕拉开,神州半壁战火如荼,曹燮蛰伏在家,婉拒各方势力煽请,他关注外间形势,对正在进行的这场战争并无信心,眼下中华缺乏真正一统的主张和信仰,杀伐不过是权斗的延续,投进去毫无意义。当然,他不愿出征,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便是,他的麟儿将要出生、女人需要守护。
他深伏在府中,待候麟儿降临。然,时势岂允他作壁上观,他手握十万北军,皆是征战多年的强兵悍将,如今养精蓄锐近两年,无论投入战争的哪一方,都可能左右战局,谁也不敢让他伏隐。
十月,国民军势如破竹,连克数城,国民政府连发四道催请令,促请曹燮加入战事,国府总统蒋介石也亲自致电,恳请他以天下为已任,共镶中华统一盛举。时势发展已近白热,战事由南到北,席卷全境,再不入局,他便是交战多方共同的敌人,他亟需在混乱的战局中选定一队盟友,以勘明立场和方向。
形势迫在眉睫,曹燮啻待幼子出生,迟迟不肯离开北地,十月底,春芬不负所望,诞下一子,曹燮巨喜,宣布广开筵席,与北地军民同欢。北地向来是曹燮据地,十万北军跟着他征伐多年皆是死党,曹燮在北地又多行义事,民间声望极高,此前曹燮在朝中数番起伏,均以北地为据斡转乾坤,无论政局如何更迭,北地军民只认一个王,便是曹燮。
宴日,曹府宾客云集,北地的军政要贾、名流仕绅尽皆出动,外界更贺电不断,曹燮叱咤风云、半生功业,从未似此时引人注目,他心下明白,来的未必都是客,大家要窥看的,是他如何举棋。
宴客厅里高朋满座,歌舞升平,怎么看都是一幅盛世景象,袁厚敬神情复杂地观摩一眼,踅入内室。曹燮正在内室与人说话,袁厚敬进去,附耳与他道:“赵宣耀命人送厚礼来,此时已在门外,是否相请?”
曹燮思忖片刻:“快快相请,务必厚待!”话未毕,季春已站在门口。
“进来。”曹燮唤他。
“老爷,河北李适襄派人前来道贺,是否相请?”季春轻声请示。
“回他此宴为曹某家宴,未请外客,重礼酬他,请回!”
“是。”季春应着,领命而去。
“老爷,张市长到了,是否请到此厅?”曹府账房总管张德光附前询问。
曹燮稍事沉吟,“请他到东厅就坐,我即刻就来。”
“是。”
“德光!”张德光转身时,曹燮叫住他,张德光连忙回头,额间莫名渗出汗来。
“这段时间,辛苦了!”曹燮语重心长。
张德光怔滞片刻,笑起,“应该的,老爷!”说完匆匆退下。
曹燮与坐中宾客聊了几句,起身致歉,“对不起诸位,你们坐会儿,我去去就来。
“将军客气了,您去!”
曹燮离开内室,往东厅行去,路过宴客厅时,匆匆往里扫一眼,里面人头攒动,欢声笑语,一派祥和,他兀自露出一丝勉笑,继往东厅赶去。
“张市长,欢迎欢迎!”曹燮跨进去,握住张阖的手。
“将军,恭喜恭喜!”张阖捧着他双手恭贺。
“我们兄弟间,无需这等客套!” 曹燮握着他坐下,“宴后,我必得出征,家中老小,还承你多照应!”说时,亲为张阖甄茶。
“将军,我来!”张阖连忙拦他,曹燮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将军,今日您这府外眼目不少!”张阖坐下时,趋身与曹燮道。
“我岂不知?”曹燮低应一句。
“这几日巡城警来报,大量陌生面孔集结进城,行止皆似行伍之人。”张阖幽思。
“嗯,季春也觉察到了。”
“看来各方都急切想知道您的态度。”
“何止,我若明确态度,其它势力便可就地扑杀我,防患于未然。”曹燮说着自哈哈笑起。
张阖嗤之以鼻:“不知轻重,在北地,谁能动将军?”
“所以,我一旦离去,这一家老小的担子,可不轻。”曹燮深看他。
“将军,还是那句话,张阖在,曹府在!”
曹燮叹口气,“宴后,我便离苏赴湘,领战南京外围。”
“将军还是听命蒋总司令一支?”
“相较之下,还有谁堪?”
张阖点点头,“国民政府当前仍是大道。”
曹燮俯首自语,“不想离偏要离,不欲战终须战,你当这一生有多少事是你自己可以选择的?”
张阖听他的话,不禁也黯然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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