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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回 近君情切
(一)
时近鬼节,清辉寺内华灯椽烛,飞檐斗拱鎏金挂彩,石阶道外青竹阵列,迎接皇族。
山脚下停定天尧宗室的仪仗队,太后携后宫女眷出行,玉辇香车彩幡,场面真是壮观。
我倚着玉栏杆,把头缩回来,“阿烬,我饿了。”
身旁的少年身形修长,锦衣佩剑。
“殿下想吃什么?”
“被皇祖母关在这地方吃斋念佛了三天,本公主已许久不知肉味。”
他一瞬了然,似笑非笑,双瞳透彻如水,“好,我去驿站的酒肆给公主买几个热腾腾的包子。”
我笑,“阿烬早去早回哦!”
——屁话。清辉寺独居幽林,远距驿站,等他回来,包子都冷冻成石,人也不见了。嘻嘻。
蜿蜒山路中的少年渐行渐远,似回眸朝这里看了一眼,锦衣轻振,瞬无踪影。
只剩我一人站在寺庙门口,收视回身时,裙裾被一只小手扯住。
“皇姐,我的风筝卡在树丫上,我够不到。”
三皇子虞胤出现得无声无息,黄毛垂髫,高扬小脸可怜兮兮巴望着我。
是的,我是他的皇姐虞舒,天尧城的公主,父皇的第二个女儿。封号清逸。
我蹲下身问他:“掉哪儿了?”
“那里!”他小手一指,准确无误直指后山偏僻的丛林,“我甩开侍卫一个人去那儿放风筝,没想到线断了!那群没用的蠢笨侍卫,一被我甩开,还真的找不到我,我无法,只得来找你。”
找不到你?
我冷笑,拍拍衣服起身,“走,皇姐带你去把风筝拿下来。”
虞胤被牵着,脚步却依旧抠住地面,不动弹,“皇姐,你那个贴身侍卫时烬呢?不跟上来了吗?”
“他啊,给皇姐去买包子了。”
“哦哦!包子!我也要吃!”他旋即松展笑颜,朝后山蹦跳而去,“皇姐,你走得好慢!我怕风筝被吹跑了!”
“不会的呐。”
“皇姐,你说以你这身长,够得到风筝吗?”
“要不,我把时烬叫回来?”
丛林荫寂,清风掠地割草,叶涛惊飒。一只风筝高挂树梢上,诱饵般徐徐飘引轻动。
走在前方的虞胤忽地驻足,回过头来,目光狡狯陌生,“他去得那么远,你现在叫得回来嘛?”
我一怔。
在他身后,几个黑衣人施展轻功落地,一字齐整排开。
“清逸公主果真笨蛋,如此轻易就上当了,嘻嘻,皇姐,你好自为之哦!”
他笑,笑得自豪无比。
我的皇弟,总算成功地让我身陷囹圄,有机会取我性命。
“交给我们了,胤皇子殿下,您先走吧。未免留下口舌。”
虞胤拿好他的风筝,虎步生风奔逃无踪。
后颈一软,我在鼻尖闻到异香,闷哼后栽倒,吃力地想支起身。双眼迷蒙间,一双云靴凑近跟前,偷袭的人绕至我面前,居高临下。
看样子,是个领头的。
我清叱,“你们胆大包天,竟敢动我?”
“公主,对不住,属下也是奉命行事。”
我抓住他的绑腿,一副奄奄一息虚力可怜的模样,“壮士,你良心若没有被虞胤吃了,就放本公主一马。本公主一定当此事没有发生过,赏你白银千两,面首娇娘。”
“哎。”他叹息。
“大壮士,清逸公主不好杀。你这是欺君弑上,大逆不道,有悖伦理的。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一步后悔还来得及啊。”
“哈哈哈哈——”全体邪肆大笑。
我幽幽问:“你们还是想杀我?”
他爽快答:“是啊是啊。”
很好。
我握住他腿部的双手猛一用劲,终于坐起,与此同时,他的裤腰带被扯得一松,整条裤子脱落在地,露出里面花裤衩。
四下皆默。
“公……公主……!”他愕然,惊讶,面目羞臊,恼怒充血,“我要杀了你!”
锃然一声,长剑出鞘。
眼前一道寒光闪过,头顶剑势凌厉无法收回,劈风斩下。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浑身无恙,笑脸吟吟。
剑影未近我身,被一道乍现寒芒凌空隔开,铿锵一声,飞掷出去,倒插在远处的一棵树上。黑衣人未及出声,额前一道血线裂开,睁着的眼睛永远停留在了一个困惑的表情。
“嘭”一声,往后直直栽下身去。
尸身之后站着一个锦衣少年,像是无端出现。
手中一尺狼牙骨刀,刃尖滴下鲜血。
瞳色琥珀,眉心刻着冥火印,翻立领玄衣,外罩一袭云纹滚边墨色长袍,腰束锦带,银质素纹护腕。
“殿下,我回来了。”时烬垂眸看我,寂然而随意地那么一站,却仿佛浴血修罗。
瞬息失却头领,乾坤倒转,黑衣刺客们惊异地看看我,又看看他,乱了阵脚。
是的,我没有中招。
我料到他们或许会给我闻蒙汗药,在刚进后山时,便已屏息。虚弱无力那都是装出来的。
我早劝过他们了,清逸公主不容易杀。
看似不得皇宠,因为母位而饱受暗箭,不争无害却也不能动。只因我身边有个死士,一个人,像深夜里的寒潭,望不穿尽头,探不明深浅,每每都能化险为夷,像能抵挡千军。
时烬便是我的死士。
很奇异的人,几近成了皇族内公知的忌讳。王孙贵胄想过拉拢他的不在少数,却从未成功过。他自小便入宫受命保护我一生,享贵族礼遇,只效忠于我一人。世人只叹他忠主,并不知其中另有秘密。
他的命轨早已被锯断,逆天而生,却一向天赋异禀,武功卓绝,造诣惊深,凌于世人之上。
——他去得那么远,你现在叫得回来嘛?
能啊。当然能。
只要我在,他就无所不在。
“你!时烬!你你你不是被公主叫去买包子去了吗!”
“是啊。”时烬周到地递来合我口味的肉包奶油酥三鲜丸,热气腾腾,十分美味。我啃一口,含糊不清应着,“新鲜出炉,很好吃。你要不要吃个包子再死啊?”
说着伸出手去。
那人不理我,飞身突袭时烬。时烬没有回头,眸色如常,反手一插,精准地将那人一刀捅穿。动作流畅狠戾,如流水一抹雪地。
他抽出刀来,鲜血溅地,浑不在意。转身,沉静逡巡众人,“再来也是徒劳。”
我忽然有点想吐,将包子扔在了地上,起身对他们颤声道:“算了,你们走吧,能逃多远逃多远。你们打不过他的。”
他们既是刺客,委命于人,生死便由不得自己。一旦被发现行刺失败,雇主为灭证据,定会将他们追杀殆尽。
我心念一转,猥琐地道:“当然,你们若是愿意上堂为证,或是为我部下,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们周全,保你们家宅平安……”
话落,眼前一眩,时烬一手将我拉进怀里,足尖轻点,退后数丈。掌心微热,捂着我的双眼,“别看。”
“怎么了?”
“太血腥了,殿下你肯定受不了。”
我好奇,却掰不开他的手,好笑道:“放手,让本公主看看!”
依稀听见对面脚步纷沓疾来,趑趄缓慢,陆续倒地。
冗杂声音渐喑,沙哑破碎,被风吹散,“我要……杀……杀了你……”
再无动静。
耳畔时烬轻嗤了声,将我拦腰一揽,打算离开这是非之地。松手一瞬,我看清了丛林形势,惊怔不能言。
几步之遥,遍地横尸。黑衣刺客浑身青紫,毒泡渗脓,七窍流血。有人还保持着前伸手的姿势,想将毒染上我身。
他们居然事先已服过剧毒,发作之后全体便是毒源,旁人一触即死。这位雇主可真是考虑周到,暗杀不成,还可以来个同归于尽,顺便不留证据。
我被时烬带离。
隐约余光里,一个小厮提着篮子,冒失奔向狼藉,发出鬼哭狼嚎的一声尖叫:“啊——!”
喂,这个小厮是怎么回事。
送外卖的吗?
眼前场景飞闪,抽格换壁。不过眨了几次眼睛的时间,已回到近日在佛寺的临时住所。时烬单手撑窗而入,关好窗,旋即蹲下身用帕子将我鞋上的泥泞拭去,又将巾帕放于花卉泥土上。
俄而,门外杀来一阵乱步,捶门声紧凑叠起。虞胤她娘,也就是当今皇后林氏,拖长一副水肿的焦急情绪,在我耳畔炸响嗓音:
“清逸,在不在?在不在?”
这么巧,当然是有备而来。
我急了,抬头看着时烬。
他不慌不忙,近身将手轻搭在我肩上,随意拨了拨我的衣袖与鬓发,锁住我的眸色耀眼,却又深不见底,展开吸附阳光的陷阱,不动声色,已将一切算计在内。
“没事,殿下只要说,什么都不知道就好。”
好。
我一直最信赖他。
时烬开门的一瞬,虞胤已拖着自家母后蹿进屋来,聒噪的控诉未及刹住,却在看见我时,抖了抖,“就是……皇姐……?”
皇后林氏在看见我居然在房内时,也是面色一变。
谁也料不到,我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回来。
林氏很年轻,并不比我大几岁,云髻宝钗,一袭对襟缀梅烟罗裙,做工上乘,暗奢却不浮夸。最适合近日在太后身边办作乖巧。
她侧身垂首一让,身后走出一个人来——
太后。
居然连太后也出动了,看来这次出行,仗着父皇不在,守卫敏感森严,这个女人下了决心要把我逼死才罢手。
我心里一空,下意识地看向时烬。
他立在一旁,把沉寂的目光稳稳递过来,似笑非笑。
我有了底气,坦荡迎上众人。
老太后不停转着手里佛珠,蹙眉逡巡屋内,审了一遍我的神情,继而垂眸钉视我的鞋。责备林氏:“清逸一看便是适才睡醒,后山离这儿这么远,那事怎么会和她有干系。罢了,派人彻查此事。”
林氏转瞬将情绪收拾妥当,温顺敛眉,“是。”
我望向窗台的菱花镜,这才发现经适才一拨弄,自己身上的罗衣带松,发鬓微乱,却又不过分,而鞋上也不见了泥泞,鞋带半解。像在午后贪睡小憩了一顿,来不及梳妆整理的模样。
时烬作假的速度真是一流。
我一脸茫然地问:“皇祖母,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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