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回 近君情切
(三)
次日,我随太后摆驾离寺,直至回到自己所住的寻音宫中,还是没有看见这位公子。——宫名“寻音”二字是父皇赐的,也不过是信手摘了个我喜好弹琴的由头,潦草应付。
我坐在宫中庭前抚琴,怔怔看着院前景致。
满院春色,叶子像花一样地盛开,一切都绿了起来。天穹拨弄云帘,氤氤氲氲,又拼凑成了公子的面容。
一切,都在想念里鲜明,或者模糊了起来。
他将玉佩放在我手心,他拂开了不慎跌落我发间的花。
他说:“糟糕,真糟糕,姑娘,你一眼之内识遍我真身,该怎么办好呢?”
我心里明白,昨日鬼节,自己是被月老一线扯进了鬼门关。这种感觉很奇异,明明我与他初见,却仿若久别重逢,久到前尘那么远,久到一切都淡成空白。
他好像就是从那段空白中走出来,站在了宿命里。与心底某一块吻合在了一起,那样毫无防备地,精准到不差一分一毫。
我当时怎么就不勾搭他呢?
他暂居佛寺,还是已经遁入空门?不会已经是个带发修行的和尚了吧……
我郁结,十指疾走弄弦,无意间,琴音扶摇攀上云端,九曲回旋,又急转直下,叮地刺耳一声,戛然断音。
我站起来,往后颓然一仰,躺在了美人靠上,又睁圆眼睛看天。守在一旁的时烬一脸黑线,“公主为何事所忧?”
“情之一字,穿肠烂肚。”
他滞了一下,“何人?”
“不知。”
“住哪?”
“没问。”
他又滞了一下,好像有点不情愿地说:“把特征描述一下,我替你去找。”
“对哦!”我又活了过来,端正坐直,把他的形容音貌,遇见他的场景,仔仔细细,一毛一线全倒腾了出来,“他的左眼眼梢上有颗痣,凑近了看才能看分明,长得是极好的,锦上添花,平白添了几分俊逸……”
一直没吭声的时烬终于打断了我,“我知道了,会给公主找到的。”
“嗯,我要知道他的名字,家住哪里,可有娶亲,还有……”
“知道了。”
我甚为满意,一挥衣袖,示意他可以现在就去打探未来驸马的消息了。他不疾不徐地晃着,才慢慢挪出了寻音宫。
日影西歪,我闭目养神。
未时,却传进来一阵轻轻细细的莲步声,头顶上罩下一方阴影。我有些不乐意,迷迷瞪瞪又睁开眼睛。
来人弯腰倾身看着我,逆光里表情含糊不清,阳光逗留在她鬓前几缕微蜷的发丝上,轻轻一闪。
“皇姐,有事吗。”我坐直了起来,这位皇姐名叫虞姮,是我唯一一个皇姐,比我大了两岁,玉面琼妆,一袭艳色霓裳,眸光如花蝴蝶般翕羽落下,扑了我一脸呛鼻的粉。
可她的神情又是忧郁的。扫视一番庭院,眼神欲言又止,“时烬不在吗……”
“嗯。”
她叹息一声,在我对面坐下了。
我再问:“皇姐,有何事?”
“没什么事……”
我一噎,我是不会以为她是因为想我而来看看我的。
沉默片时,她终于没忍住叨了出来,“你可知道,父皇曾经请天师扶乩,说这一年天尧城必有一位公主出阁,嫁予入世历劫的神君,奉为天潢新帝,届时将迎来天尧盛世。而城中只有你我两位公主,我却还没有遇见良人,父皇很担忧。昨日下了一道圣旨,三日之后,在城中为我比武招亲。”
如果说父皇比较偏爱她,倒不如说比较嫌弃我,有好的,势必不能留给我,一丁点儿也是浪费。
但我还是跳了起来,“比武招亲?!如果优胜者是个肥头大耳的傻子,你也得嫁咯?”
她忙摆手,“不,绣球在我手中,我若看不上眼,大可不抛绣球。比武在于招亲,我看上了谁,扔去绣球便是。”
我坐回去,“那去招招吧,不招白不招。”
她眼梢一抹嫌弃高高挂起,朱唇一启,“可我不愿啊。”
“为何?”
“你说为何?”
我不再搭腔。
她再次叹息,再次扫视一番庭院,喃喃着:“时烬去哪儿了呢。”
“他啊,去御膳房给我亲手做桂花糕去了。”
她嗤笑,“他可真听你的话。”
我咬字道:“那是自然,他是我的贴身侍卫。”
她盯了我半晌,眉间如蹙,依旧凝着淡淡的愁丝。眼神里带有结冰的柳絮,细细扎入我的眼底,好像无声无息地问:凭什么?
——我位比你尊,貌比你美,凭什么,这样的你能拥有这么好的时烬,凭什么他对你死心塌地,却至始至终懒得正眼看我一眼?
这是个大问题,不好解释。
“明日大会,舒儿可以来陪皇姐,挑挑未来的国婿。”随后她站了起来,拂袖而去。
我来不及应答,她已经走出老远了。
反正她需要的又不是我的应答。
天尧大公主虞姮,眼高于顶,世所共知。她容貌倾国倾城,爱慕者手拉手能绕城整整三圈,求亲者踩头接踵,几近把皇家门槛磨出血。以这样的条件,她却二十三岁了还没有嫁出去,即便不迟,却着实让人匪夷所思。
谁也不知,她早已心有所属。
那个人,便是时烬。我身边心无旁骛,对她视若无睹,流水无意的时烬。
如此,虞姮也算悲剧,毕竟她快变成老处女了。
天尧婚娶制,二十岁以上的女人可出嫁。天尧度姻衡,二十五岁以上未嫁女可称老处女。
若没有此次父皇下旨,她或许会在单身的路上越奔越远,枯尽容颜,变成一生的老处女,也不会嫁给任何人。
她极为喜欢时烬,那是我无法理解的一种喜欢。——一则,她与时烬绝少交集,我不知她何时看上的时烬。二则,她堂堂一个骄纵势力的公主,嗜好手勾权贵脚踩民脂,怎就愿意纡尊爱上一个侍卫?即便时烬几近是后宫八卦的中心,皇族暗枭,强大得让人闻风丧胆,但他还是不过一个区区的侍卫啊。
用过晚膳后,时烬回来了。我一向与他同桌而食,已给他备好碗筷,吩咐侍女重新热一份菜食端上来。
他没有像从前那般很容易地就打探到了消息,主动告诉我。我只当是公子仍无音讯,于是凑过去对他说:“阿烬,今天虞姮来找你了。”
“哦。”
“虞姮明天要在城中招驸马了。”
他没有反应,只是轻飘飘地应了声,“是吗。”
“我猜,明天邻国的皇子,海外的商人啊,都会远渡重洋到来,把天尧城的国库塞得鼓鼓的。”
“嗯。”他放下银箸,收拾着。虽然看这样子,肯定是没有消息,但我还是忍不住问:“阿烬,打探到那位公子的消息了吗?”
他垂着视线,不知道在看哪里,“打探到了。”
我没料到。欣喜若狂。
我再次凑近他,禁不住灼灼地盯住他,笑嘻嘻咧开嘴,点着头,“嗯嗯!”示意他将情报完整地呈上来。
“殿下可以放心了,他今年二十一岁,没有出家,也还没娶亲。”他顿了顿,将公子的名字告诉了我,“他叫音浔。”
我愣了一下。
抬头去看宫门上的牌匾,琉璃为底,朱笔成字,泼墨流光地烙着“寻音”二字,颜色明艳烫人,一定如同我现在的脸色。
“呵呵呵呵呵呵,寻音,音浔。真巧啊。”
时烬煞风景地提醒我:“他是个音痴。”
我仰着头,侧眸望向他,笑吟吟地说:“没关系,我就喜欢音痴。”
而他站在那里,目色依旧沉寂冰凉。只是呆呆地问我:“殿下,你要去找他吗?”
“嗯。当然。我清逸公主势必要让音浔公子成为我的驸马!”
他再不说话。
可是这世上,又哪有那么多心想事成。
最初此刻,我于音浔一见钟情,还未倾心。我将他认定,并确信,若从此我将真的爱上这个少年,那也是云端枕梦,勾勒我一生的意义。
我不后悔。只是没及预料,此一生,我都没能得到我的少年,肝肠寸断也得不到,最后,再噬心腐骨地失去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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